沈乘舟意识到少年似乎是认错人了, 他不动声色。周围的人却脸色微微一变。他们警惕地想要上前,然而沈乘舟却在背后做了个手势。
他们面露迟疑,沈乘舟侧头, 对他们警告似地瞥了一眼,他们最终才艰难地点头, 慢慢退入人潮中。
谢纾没有注意到他们, 因为沈乘舟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笑容, 他风度翩翩, 几乎是温柔地伸出手,接过了他那朵小红花。
然而,他并没有收下,而是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撩起少年鬓边的碎发,将小红花插在了他柔软的耳畔。
他的手擦过了谢纾的耳畔, 谢纾愣了一下,他没有反应过来, 呆呆地擡头, 小红花的颜色鲜豔, 更显得少年唇红齿白, 一双睁大的眼眸水润莹亮,像是一个簪花的小女孩, 漂亮得令人心头一紧。
沈乘舟微微一笑,说:“很衬你。”
他抱着一种审视的态度上下打量谢纾, 像是发现了某种新奇的玩具, 尤其是在瞥到了谢纾低下头, 却露出一对微微泛红的柔软耳垂时, 眼眸颜色变得更深。
沈乘舟向谢纾伸出手:“继续逛逛, 如何?”
他背后人来人往,人声鼎沸,一双深情的桃花眼流转着华光,谢纾总觉得有哪裏不对劲,可是,那是周不渡不是吗?是这段时间对他很好的周不渡。是替他温柔穿衣,照顾他吃喝,以及纵容他的任性的哥哥。
他嗫嚅了一下,最后别扭地扭过头去,只是,手却搭在了白衣人那只伸过来的手上。
沈乘舟目光深深地看着他。
有趣。
他勾起嘴角,牵着这个认不清人的笨笨的小猫,朝着市集深处走去。
两个人顺着街坊不断游走,谢纾走走停停,他目光新奇。人类的市场总是有很多新奇的古玩,比如,会吐出石头的青蛙,又比如说,会发光的宝石。而沈乘舟见到他感兴趣,便豪横地大手一挥,给他买下各种感兴趣的小玩具。
到最后,谢纾提着个篮子,裏面装满了琉璃弹珠、夜光石、会吐石头的青蛙隔着盖子不断发出“嘎嘎”的声音,他走路轻快,脸上露出无忧无虑的欢快表情。
沈乘舟看着他毫无阴影的笑脸,不知为何,却忽然感觉被刺痛了。
就像是阴沟裏的老鼠擡头,看到璀璨而光芒万丈的太阳,第一反应,是伸出手……想要把他从天上拉下来。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呈现一种痉挛的抓姿,似乎想要将什麽牢牢掐死在手心。
“诶!那是什麽呀!”
少年却一把抓住他背在身后的手,大大咧咧地沖向下一个摊位,“哇这是什麽!会跳舞的蛇?还有插着小翅膀的小野猪?”
小野猪似乎发现自己被注意到了,兴奋地转了个圈,对着谢纾兴高采烈地“噗噗”两声。
谢纾大笑着拍手,他听起来高兴极了:“哇!好可爱的小猪!”
沈乘舟低头看了一眼那头光秃秃、毛都还没长齐的小野猪,脸上的假笑差点没挂住:“……”
好吧,也不能算是太阳,顶多算是泥石流中的清流罢了。
他们继续走走停停,一路逛到太阳快下山。沈乘舟走得脚都快断了,然而,少年还十分兴奋,像只聒噪的鸟儿,在他耳畔不断叽叽喳喳。
吵。
他厌厌地想,冷漠地看着在他身边雀跃的少年,忍不住嘴角带起笑容。
这就是周不渡最近养的小雀?
没错。他早就知道,谢纾一定是和周不渡有关系的人。能将他认错的,想必只有他那个双胞胎哥哥了。
只是,那个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犯下大错,被皇室赶走了,他们两个生来不对付,听说,刚生下来时,他们互相撕咬着对方,似乎以在同一个子宫中出生而感到深深的耻辱。
他漫不经心地想,应该怎麽利用这个小雀呢?
他看起来气色不错,穿得更是精致漂亮,看得出来周不渡很重视他。
就是味道有点奇怪,有点……太香了。
他低头,看着像个移动的橘子精的少年,忍不住微微蹙眉。
怎麽会这麽香,香到……想要让人尝一口,咬出馥郁多汁的汁水。
他犹在那天人交战,只是,变故就在一瞬间。
黑夜中,一簇簇银光闪过,像是撕破长夜的银蛇,一声低喝响起:
“放箭!”
暗巷中,穿着夜行衣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将强弩架上了墙头,耳边如有裂帛之声,精钢制成的弩箭在弹簧的压缩下如炮弹般沖出,带着猎猎风声。
沈乘舟脸色一变。
变故来得太快,他只来得及抽出长剑,艰难地抵挡了第一波的箭潮。
他下意识地把谢纾扯在身后,长剑在半空中都快舞出花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他感觉自己半边胳膊都震麻了,忍不住咬牙暗骂:周不渡这个畜生!
他娘的!这小雀都还在他身边,他居然完全不在乎他性命?!
就这麽想杀我?!
小黑躲在暗处,谢纾被沈乘舟挡住了大半张脸,且,他穿着一身豔丽红衣,与来时绝然不同,尤其是,他一眼看出那件红衣是沈乘舟半月之前于裁缝店订下的新衣,因此,直接把穿着那件衣服的红衣少年当成是沈乘舟的一丘之貉。
“也不知道周公子、干嘛去了。”他低声说,摇了摇头。
杀沈乘舟的机会,可不是轻易能得来的,尤其是他平时放在身边的护卫,眼下居然不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擡起了手,沉声道:“第二轮——预备放箭!”
“是!”
又是一阵机簧咬紧,齿轮咔咔转动的声音。沈乘舟脸色一变,他扯起谢纾,冷声道:“跑!”
谢纾懵懵懂懂,他差点摔了一跤,“跑?跑到哪裏?他们是干嘛的……哎呀!”
沈乘舟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住,他阴沉着脸,直接扯住谢纾。两个人夺命狂奔,谢纾扭头看了一眼,差点被吓得尾巴都炸出来了。
黑夜中,无数寒光凛冽的长箭被藏匿在墙中,吐露出一个荷叶似的尖尖,只是那尖尖未免有点太锋利了——估计见血封喉是绰绰有余了!
后有追兵,只能前行,只是,他们没有意识到,后面的人似乎故意将他们往某个方向赶,因此,等沈乘舟踏入陷阱时,已经来不及了。
在拐弯的墙角处,悄无声息地探出了一个强弩。
那暗箭极其隐秘,沈乘舟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因此,他只来得及听到那刺耳的破空声,那暗藏杀机的强弩就猛地爆发出来。
沈乘舟如同一个被毒蛇盯上的猎物,透体生寒。他缓慢地扭过头去,弩箭直直地对準他的眼睛,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而此时他因为奔跑太快,无法止住身体的沖势,在劫难逃。
完了!
他内心隐秘地生出一股绝望,以及不甘心。
谢纾却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的瞳孔竖成一道直线,白天乌黑莹润的眼眸,此时却如猫眼石般发出阵阵银蓝色的光芒。在黑夜中,猫出色的动态夜视以及强大的机动力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爆发了。
他大脑一片空白,可身体却先行一步,一把扯过了沈乘舟,两个人身份位置立即调换,而那黑夜中的长箭却已经脱壳射出,如一条迅猛的毒蛇张开了血盆大口,对準少年的后背,下一刻就要将少年咬得鲜血淋漓!
沈乘舟大脑“嗡”的一声。
他好似一个即将被失控的马车撞死,身后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把他推开的人。他瞳孔剧烈地缩小,满脸不可置信,似乎无法相信自己居然是被人拯救而逃离死亡镰刀,而在他回头时,他清晰地看见那根弩箭划破长空,下一刻,就要撕碎少年薄薄的肩胛骨,血肉四溅。
少年仿佛一个漂亮的蝶,却在下一刻被残忍地贯穿翅膀,钉死在墙上,血液四溅,脸色惨白得像是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他脑袋“嗡嗡”作响,不停在脑海中回想着三个字——为什麽?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少年注定是要死了,并且,是为他而死他什麽也做不了。
在这一刻,连他都没意识到自己表情扭曲,目眦欲裂。
“是是——!”
谢纾闭着眼,他脑袋一片空白,身体比大脑先反应,因此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差点死了,在下一刻,他猛地撞入一个胸膛之中。
耳畔涌现出嘈杂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隔着胸膛敲响在他耳膜。有个人死死地抱着他,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宽大温暖的手不断地在他身上游走着,似乎在检查他有没有哪裏缺斤少两,被划破皮。
而那柄弩箭已然射偏,“呛啷”一声重重刺入墙壁之中,尾端还“嗡”地一声,颤抖了一下,而那块被它刺中的砖在顷刻之间便已经四分五裂,碎成粉末了。
谢纾这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麽,他呆愣了一下,缓慢地擡头。
月光下,白衣男人的面色惨白。他一双眼眸满是红血丝,几乎是痛苦而疯狂地看着怀中的少年,眼角神经质地抽搐,手指痉挛地抚摸着怀中少年的脊背,一寸一寸,似乎在仔细数他一块又一块的脊骨。
“你……”
谢纾呆住了。他看了看一副发病模样的周不渡,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了看他身后的沈乘舟,在头顶缓慢地冒出来三个问号:“啊???”
卧槽,怎麽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小猫震惊,小猫傻眼,小猫尖叫。
那他……今天一天都是和谁呆在一起的?!
谢纾傻住了,他看起来比今天白天看见的那头小野猪还要傻,缓慢地张大嘴,隐约能看见灰色的魂魄从他嘴中缓缓吐出……那魂魄还是个抱头尖叫的小猫。
沈乘舟死裏逃生,他披头散发,整个人好不狼狈,刚刚被谢纾扯着转圈时,狼狈地跌倒了地上,此时满身泥土地爬起,往日,总是端庄的面具,此时却好像被砸碎了一个角,露出了裏面的某种执拗般的情绪。
他们两个针锋相对的双胞胎,平日裏只想着怎麽杀死对方,只是眼下,两个人对对方的关注都转移到了红衣少年身上。周不渡阴沉着脸,不断检查谢纾身上有没有哪裏伤到了,而沈乘舟则踉跄了一下,伸出了手,似乎想要拉住谢纾,“你……”
他嘶声道:“你、你叫什麽名字?”
谢纾还没有回过神来,他迟缓地扭头,嘴巴张成了个“O”。他顿了顿,似乎準备说些什麽,然而,后颈却忽然搭上了两根修长冰冷的手指。
那两根手指上满是冷汗,却不由分说地掐住了他的后颈肉,在某个穴位处,轻轻一按。
谢纾顿时头一歪,直接昏迷在了周不渡怀中。
周不渡抄起少年的膝窝和肩胛骨,将少年打横抱起。少年的头歪倒在他的胸膛上,鬓边的小红花格外惹眼。
周不渡将那朵花取下来,藏进了怀裏。他抱着少年,冷冷地扭过头,看向沈乘舟。
刺杀局已经过了最佳的时机点。沈乘舟的护卫迟迟赶来,在他身后形成一个圈,手持武器,警惕地盯着他们。
两方势力僵持着。过了好一会,沈乘舟才扯了扯嘴角,“这不是沈家大公子吗?好久不见。”
周不渡冷冷道:“是吗。我怎麽不记得我认识一个虚僞至极的哈巴狗。”
沈乘舟扬起的笑容一僵,他脸色阴沉下来:“周不渡,你还是那麽令人讨厌。”
周不渡继续冷冷地:“狗吠。”
沈乘舟脸色直接崩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今天算是明白了!
两人之间,相看两厌,确实没什麽好说的。今天这局,谁也杀不了谁。沈乘舟的目光却不自觉地挪向周不渡怀中的少年,语气似笑非笑:“从哪裏捡来这麽个小雀?我倒不知道,你居然还喜欢养宠物。”
周不渡漠然地看着他,好似看一个死人,他对于不喜欢的人,向来说话一针见血。他说:“沈乘舟,别肖想他,他不可能喜欢你。”
沈乘舟本来试图再次扬起假笑,听到这句话,脸色垮得更厉害了,他咬着牙:“什麽叫他不可能喜欢我?周不渡,你凭什麽这麽自信。你看见了,他为我挡剑。”
周不渡用一种看丧家之犬的目光看着他,“那是因为,他把你认为是我。沈乘舟,不要自作多情。怎麽可能会有人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因为你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