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乘舟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坠在地上,上面艰难缝补起来的碎痕再次一寸寸地皲裂,“哗啦”碎成了无数瓣。
他苍白的嘴唇翕动,神色几经变化,最后色厉内茬地指着周不渡,怒道:“你是哪裏来的画皮妖道,竟敢效仿我的脸?”
“你的脸?”
周不渡不紧不慢地撩起眼皮,“沈乘舟,你不应该问问自己,究竟是个什麽东西吗?”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棱角温和,乍一眼看是君子无双的温润如玉,可那眼瞳中却不含半分情感,加之眼皮很薄,此刻一掀眼皮,那平日不显山露水的漠然与阴郁就彻彻底底地暴露出来,如数九寒天的冰棱无情地洞穿眼前之人,杀气凛然。
“居然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双胞胎?!”
“可是我分明觉得那个戴鬼面具的更好看……错觉?”
逃到角落裏的百姓们探出个头,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这两人分明长着一模一样的脸,身着相似的白衣,可是气质却截然不同,沈乘舟虽长相自成风流,却总是板着脸,一眼便能看出是个披着“正道”皮的僞君子,气质上,完全无法让人过目不忘。
而周不渡那双漂亮的淡色眼眸裏却结满了风霜,有种与他外表不符的年龄与阅历,如一捧雪封存在琥珀中,千年不化,万年不朽,令人看了他一眼,便怔愣在地。
沈乘舟听见了他们的声音,脸色愈发铁青,他看着周不渡,一瞬间恍然大悟,咬牙道:“你便是用这张脸骗了谢纾吧?他把你误认成我罢了——白衣修罗,你若是识好歹,就该知道不要染指别人的东西,把他还回来!”
周不渡嗤笑一声,他随意道:“沈乘舟,你还记得你名字的含义是什麽麽?”
“当然记得!”沈乘舟勃然大怒,正欲开口,周不渡便慢悠悠地打断他:“是麽,我也记得——乘舟归去,从此鹏程万裏。”
“这便是你给自己的寄托与希望。你想要往上爬,不想再被人瞧不起,如同蝼蚁一般对待。”
沈乘舟一时间有些失声,“你怎会知……”
“因为,这是我给自己曾经取的名字。”
周不渡眉眼间闪过一丝戾气,微笑起来:“不过如今,我嫌它恶心,便不要它了。”
这不就是在拐着弯骂自己恶心麽?沈乘舟更怒,“你个冒牌货——口无遮拦!”
“是麽?那不如,你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是能回答得上来,我便承认我是冒牌货。”
沈乘舟一顿,立刻看了一眼被小黑抱在怀中的少年,若是周不渡承认他是冒牌货,自然他前面对他说过的话会土崩瓦解,谢纾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他眸光一闪,压下一闪而过的喜悦,若是能把谢纾抢回来,软磨硬泡,总该有回寰之地。
周不渡问:“其一,你母亲姓甚名谁,出生何处?”
沈乘舟没想到他居然会问这个,冷笑一声,这有什麽难的?他正欲开口回答,可忽然脸色一僵。
因为他脑海中瞬间翻腾起关于母亲的记忆,竟然如隔浓雾,什麽也看不清。
他皱了皱眉,却依然保持冷静自持,胡诌道:“……我自小便是孤儿,哪裏来的母亲?只有夫人捡我回来——”
周不渡:“那麽,其二,你与谢纾初见何时何地?”
这个沈乘舟能回答上来,“我受伤后,他急匆匆地跑进我房间来看望我——”
可那真是初见麽?
不然为何身边人,见他那当初那般漠然地对谢纾说话,眼中怪异与惊恐几乎要溢出来?
沈乘舟心瞬间凉了一块,他猛地擡头,质问道:“是你干的?我失忆果真是你?!”
“若不是你,我怎麽会忘记我的小师弟,怎麽会阴差阳错地错过!”
他浑身颤抖起来,愤慨万分,原来是此人,害得他与谢纾擦肩而过?
可周不渡看他这般模样,只是失笑,他将折扇收起,在掌心中不紧不慢地敲着,漫不经心:“天道真是太过敷衍,就算要做我的複制品,又何必做得如此粗制滥造?”
“此等心智,真是髒了我的相貌——沈乘舟,你为何不反省一下自己呢?”
沈乘舟一怔,周不渡慢声道:“分明是你以色看人,觉得谢纾长相身份远超于你,你心有不甘生出妒恨。明明有那麽多端倪可以去发现,是你鼠目寸光——”
“他那麽喜欢你这张脸,你就没有一丝疑惑麽?”
他不给沈乘舟辩驳回答的机会,继续道:“你不会有,你只是沾沾自喜,为此而感到傲然,你只想要享受他的喜欢,因为好似这样,你就把他从比你高的位置拉下来——去俯视。”
沈乘舟脊骨猛然一个激灵,他像是被重重地踩了一脚,有些失控道:“我没有……我没有!”
“是麽。”
周不渡不理他苍白的反驳,继续问道:“那麽我问你,谢纾最喜欢吃什麽,最讨厌吃什麽,最喜欢什麽天气,平生最喜欢的事情又是什麽?”
沈乘舟如遭雷击,他茫然地睁大了嘴巴,像是一个阴雨天太过窒息而浮出水面张嘴的鱼,看上去呆愣而笨拙,“他、他最喜欢晴天?最、最喜欢吃……我如何知道这些?!”
“我毕竟失忆过!我——”
“可往后那麽长时间,你为何都不去了解他一点半分呢?”
周不渡声音寒冷彻骨,“沈乘舟,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可是你凭什麽不知道,他最喜欢吃桂花糕、最讨厌吃芹菜,最喜春日晴,最厌冬日阴。”
“他平生最爱热闹八卦,看上去是个没心没肺、不思进取的纨绔,可是若真是遇到事了,他却不曾彻底逃跑过,放下过——我倒真的希望他能再懦弱胆小一点,这样,就不至于为情所困,对你,对你们这群狗割舍不下,而受了一身伤。”
少年就如一把缀满了宝石的长刀,看上去珠玉其外,其内却并不藏着败絮,剥去一身关锁尘劳,从血肉中生长出来的,却是一截如舐血剑脊般的脊骨,锋芒璀璨,尘尽光生,绝豔暴烈,是一把漂亮的绝世名刀。
是黑暗中燃起的薪火,滚烫而热烈。
又岂容凡夫俗子沾染?
“沈乘舟,你的记忆漏洞百出,正是因为,你只是天道为了稳定轮回,欺骗谢纾以死救苍生而捏造出来,一个空洞的傀儡——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你本就不该存在。你只是谢纾找不到我,才误将你当成了我的一个替身罢了。”
他一字一顿:“——你又算个什麽东西?”
他说这话时,狂风顿起,他的长发随风而起,在他身后淩厉地张开,如同一簇簇尖刺,一双狭长眼眸滚动着噬人的血红,冷漠地俯视沈乘舟,好似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别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又是自作多情!
沈乘舟几欲疯魔,可他一身狼狈,看上去滑稽不看,与自持的周不渡相比,确实如同一个劣等仿制品。
原来他……什麽都不是麽?
“我不信。我不信……”
他猝然瞪大双眼,怒道:“天道在哪?我非得祂亲口告诉我,我怎会是你的替代品,我——”
若是他承认周不渡的话,那他这些年存活的意义,又到底是什麽?
若是一个人,连出生都是毫无意义的,那他究竟该如何立世?
窗外寒风凄凄,冷雨吹进屋内,打湿了他半边身子,沈乘舟跪在地上,捂着脸,嘴裏喃喃道:“我不会相信的……”
他试图搅弄自己的脑海,翻弄出可以用来反驳周不渡的东西,可是周不渡对他的一招一式了如指掌,这本身就是个令人胆战心惊的事实,毕竟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一个人的人,莫过于他自己——
更别说当他试图拨开脑海中的迷雾,却只能惊悚地发现,原来那迷雾后,竟然是空蕩蕩的一片白茫,什麽都没有。
他曾经以为谢纾是喜欢自己的,可是周不渡的出现,却着着实实地往他脸上扇了一个冰冷的巴掌——
难道……真的是他自作多情?
这个念想刚一浮现他的脑海中,他就如遭重击,脸色骤然惨白如雪。
“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他难得无措起来,总是冷淡如霜的脸,此时竟露出如孩童般的脆弱,“你不要我了,那我该怎麽办呢……?”
“管你去死!”
小黑在一旁破口大骂,“你取出他金丹时,怎麽就没想过他的感受?怎麽就没想过,他也是肉体凡胎,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对沈乘舟怒气积攒已久,此时气得浑身颤抖。周不渡似乎也懒得与沈乘舟浪费口舌,他一个闪身,雷霆一脚,猛然把沈乘舟踹翻在地,着黑色长靴的脚直接踩在他的头上,缓缓碾压,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爆响!
沈乘舟脸直接被踹在了地裏,吃了一地的灰尘与泥土,满嘴腥臭,终于崩溃了,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他双眼通红,眼中滚出两行热烈,艰难地想要从周不渡脚下爬起,手指痉挛地抓着地面,妄图想着少年的方向爬去,绝望地嘶声道:“我不信……”
他试图擡头,却被周不渡踩得更深,地面都産生了蛛网般的皲裂,他的头骨更是咔嚓作响!
周不渡面容上寒气四溢,厉声道:“沈乘舟!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吗?”
“我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他轻声道:“若不是因为你,谢纾怎麽会神魂再次破碎一次?”
“我好不容易修补好他,好不容易——若不是你把他逼到了忘川河边,他怎麽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跪在燃灯殿前叩问了一天一夜,几乎是魂飞魄散,最后还是主持长叹一口气,与他做了个交易,他才艰难地在无涧鬼域的浮屠塔下茍且偷生。
若说这世间,他最恨的人第一是自己,第二,便是沈乘舟这个可笑的劣质品。
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居然害他放在手心上,珍之重之,舍不得他受一点伤的小师弟死去活来。
他一腔怨恨,双瞳中翻涌着血红——那是无数个日日夜夜中抱着谢纾尸体,却无能为力留下的憎恨,恨不得啖其生肉,食其生骨的愤怒,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怪物披着他的皮,去伤害他最爱的人,却无能为力。
其间痛苦,可欲疯魔,临深履冰,永世难忘。
沈乘舟头骨被他踩得咯吱作响,几乎要碎裂,双目无神,一时间竟然是完全傻住了。
他经此突变,还未来得及从谢纾依然还活着的庆幸中茍活,又跌入另一个深渊。
这深渊太过冰冷绝望,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唇翕动,一时半会却完全吐不出半个字眼。
“什麽人?!”
昆侖弟子此时终于赶到,路仁嘉沖上前,看见沈乘舟居然被一白衣人踩在地上,如同踩一块随手可丢、毫无价值的垃圾时,瞳孔剧烈地地震起来,他怔了一瞬,第一反应是拍手叫好,然后才后知后觉这白衣人踩的是他们昆侖的掌门,立即沖上前,想要拉开:“你做什麽?!胆大包天——”
他不在意沈乘舟,可还是在意昆侖的。
然而当周不渡缓慢地将头扭过来时,路仁嘉往前沖的身影骤然一顿,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等等……大师兄?!”
一波未停,一波又起。他眼珠一转,看见了小黑怀中正抱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红衣少年,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母鸡,什麽都说不出来了,他腿猛地一软,竟然直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