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生垂着眼。
他对弟子的质问漠不关心,莫名其妙,皱眉:“他不想要我?”
他声音骤然冷厉下来:“他凭什麽不想要我。他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他的。有我这样的父亲,他应该感到荣幸。”
“他什麽时候让我放心过?在校舍违规开赌坊,公然顶撞夫子,天赋差就算了,修炼也不勤奋,倒数第一很优越吗?”
他指出谢纾一条条错误,眼底是不满与不耐,像是在怀疑自己为什麽会有这麽个残次品儿子诞生。
他扭头看向祝茫,神色缓和下来,语气不再严厉,却也带着严父般的训导:“小祝,我知道你喜欢他,但是,你不应该任性,对我这般说话。”
“你不像他,你有天赋,比谢纾认真努力,听话上进,更重要的是,有孝心。”
“我当时受重伤,是小祝你为我去采摘了高山雪莲。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这麽多年,我一直记得。”
高山雪莲生长在极寒之地,是世间罕见的包治百病的灵药,但有重重灵兽包围,因此兇险万分,进入者九死一生,有去无回。
并且,需要世上最赤忱纯洁之人的鲜血浇灌整整一天一夜,才能绽放。采摘之人需拼着生命危险,冒着冰寒交加的极寒,非救人之心迫切不可为,非意志坚韧不可为,非诚挚热烈不可为。是真真正正的至宝。
他醒来后发现山洞内还有残留的高山雪莲枝叶,知道当时是祝茫救了他,因为在下山后,他看到了祝茫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
采摘高山雪莲,不仅需要耗费人的血,也耗费人的精力,甚至寿命。这是救命之恩,不可不有所作为,不可不怀恩在心,不可不……被这片赤忱打动。
谢棠生眼底露出细碎的光芒,像是真的很满意,很欣慰,很期待,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所以,我才想收你为养子。”
他看着祝茫身上的捆仙索,有些遗憾地叹口气:“我知道你只是一时沖动,别碍了自己的前途。”
祝茫垂着头,半晌,忽然轻笑出声。
谢棠生一顿,“你笑什麽?”
祝茫擡起眼,若有所思,“你好像误会了什麽。”
他叹了口气,耸肩:“我从来没把你当父亲。”
“谢棠生,我当初接近你,只是为了爬得更高。”
“你说什……”
谢棠生猛地转身,对视上祝茫的那双眼睛,忽然失声。
那双眼从前看他时,眼底总是装满着信赖与依恋,如同一个学生看自己最尊敬的老师,或者儿子看自己最钦佩自豪的父亲。
可如今,青年撕下那层僞装的皮,如墨的眼睛裏,居然满溢着尖锐的讽刺与冷漠,如同两把刺刀扎进了谢棠生的双眼。
他骤然被那样的眼神灼痛,皱眉,低喝道:“祝茫,你……”
他没说完,却被祝茫冷冷地打断。
祝茫说:“我不稀罕。”
谢棠生一顿,他没听清似的擡起头,看向那个青衣青年。
他短暂地茫然了一瞬,耳朵失聪般:“什麽?”
青衣青年不複从前的温润轻柔,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了往常耐心温和的笑意,反而充斥着对他的不屑、厌恶、憎恨,脸色阴郁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与谢棠生对视,一字一顿,字字有力地亲手撕碎自己的面具,露出下面人不人鬼不鬼的冷白面孔。
祝茫:“我说,我不稀罕你的疼爱。”
“我故意利用你,故意在你面前扮恶心的乖孩子,故意营造自己上进努力的形象。可那些都是假的。”
谢棠生身子微不可查地一震,他的瞳孔猝然一缩。
祝茫恶意地瞪着脸色骤然苍白的男人,他慢条斯理,逐字逐句,要的就是字字锥心,句句索命,仿佛是从深渊中伸出一只手拽住谢棠生的水鬼,气息森冷血腥,充满了嘲讽,“谢棠生,我从来,都没有,对你有,一丝一毫的尊敬。”
他忽然“啊”了一声,睁大眼睛,好像很惊讶的样子,可笑容隐约有几分狰狞,像是嗜血的怪物,语言轻柔却渗血:“该不会,谢长老当真了吧?”
“——祝茫。”
谢棠生笑容徒然僵硬起来,他眉头紧皱,凝视着眼前的青年,一股寒气自足底慢慢爬上天灵盖,“你知道你在说什麽吗?”
祝茫笑了笑,他看出谢棠生一瞬的动摇,他微笑着,话语却继续反複刺进谢棠生的胸膛中,血淋淋地剜下一块肉。
“你只是,我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啪!”
谢棠生暴起,居然直接一掌大力扇过去。
眼前光影攒动,劲风袭来,祝茫被他打得头一歪,耳畔嗡嗡直响,嘴角有血流下,他跪在地上,怔了一瞬,猛地扭回头,厉声叫道:“谢棠生!”
他终于撕碎了云淡风轻的面具,眼底满是怨恨与疯狂,吼道:“你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
谢棠生被他吼得没来由一阵心烦意乱,“祝茫,你是救过我,但是,这不是你用这种态度对宗门长老的理由。”
他抽出剑,冷冷地对着祝茫,寒声命令道:“来人,给我把他压入寒潭牢狱。”
“什麽时候想清楚了,再放出来。”
可是与他预料之中的不同,祝茫跪在地上阴冷地盯着他,全场一片寂静。
谢棠生蹙眉:“动啊?”
他转身扫视在场的各位昆侖弟子,剑抖了一下,脸色愈加阴沉:“我叫你们动啊。”
他猝然怒吼:“耳朵都聋了吗!!!”
他吼得似乎连秘境都颤动了一下。
可是所有昆侖弟子都面无表情,他们一动不动,像是一个个埋藏在黑暗中身穿白衣的魑魅魍魉,眼瞳黝黑地盯着谢棠生,仿佛一座深渊。
谢棠生背后渗出一层冷汗,隐约间,他高高在上的瓦砾似乎在一片一片掉落,摇摇欲坠,仿佛高楼下一瞬就要彻底垮塌。
“你们都是昆侖弟子,我是昆侖前任掌门,现任长老。”谢棠生低吼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听我命令,去把祝茫……”
“哐当”
“哐当哐当哐当”
回应他的是弟子们将剑扔到地上的声音。
一个个雪亮锋利的剑被他们扔在脚边。他们都是这一届的昆侖弟子,也曾经有人与谢纾同窗过,他们眼眶红着,弃剑抗议,平静道:“谢长老。”
“我们……做不到。”
谢棠生咬牙,双目圆瞪,厉声道:“好!好!!好!!!我竟不知道我们昆侖有这麽多狭义之士!”
他一挥衣袖,怒目而视:“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是昆侖弟子了!”
“……你无权这麽命令我们。”
昆侖弟子面色平静。
“只有昆侖掌门才有这样的权利。”
“好!那乘舟!”
谢棠生猛地扭回头,他看着从最开始就一直一言不发的沈乘舟,嘶声道:“把他们所有人都逐出昆侖!永世不得入内!”
沈乘舟没什麽表情地擡头,他语气无一丝起伏,恪尽职守,公私分明地说:“抱歉。”
“我是昆侖掌门,我需要遵守规矩。”他平静道:“谢长老的理由不符合宗门制度任何一条违禁条例,因此,没有理由逐出他们。”
谢棠生当年最喜欢沈乘舟的循规蹈矩,可眼前,他眼前一片血红,骤然恨上了,“我让你干你就干!哪裏有那麽多的规规矩矩?!”
沈乘舟依然还是道:“抱歉。”
“你……!”
他的目光一寸寸从在场所有人身上掠过。那是曾经见到他就诚惶诚恐、感恩涕零的昆侖弟子们,他们如果偶遇自己,会觉得这是天大的幸运,会在背后小声议论他的成就与才华,会用一种仰慕的眼神偷偷看他,如果被他搭话,还会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
可眼下他试图再从他们的目光中找出一丝一毫一分的尊敬与仰慕,都像是水滴入海一般渺无蹤迹,只剩下失望与厌恶。
谢棠生像是忽然被他们的目光砸了脚,脖颈上青筋突起。
他仿佛一个狰狞的毒蛇,眼睛赤红,眼底似有恨,有痛恶,他怒火中烧,低吼道:“够了!有完没完!”
“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做什麽?!我给过他机会的!我给过他机会的!!!”
他眼前似乎又闪现出那碗他挣扎许久、好不容易放下尊严,艰难地试图讨好少年,让他看他一眼的粥。
那是他第一次洗手做羹汤,在厨房中笨手笨脚地刨开鱼腹,把鱼料理干净,甚至还切到了两次手指,最后煮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鱼粥,放在了少年的桌上。
少年在睡梦中闻到了香味,爬起来看了一眼,歪着头,“谁放在这的啊?”
他眯眼一看,端详了半会,谢棠生藏在屋外,他想,他是父亲,他需要有足够的尊严和矜持,他不能现在进去对少年说什麽,可能会吓到他,他要等少年喝完后,再不紧不慢地推门而入,问他味道如何,少年会睁大眼睛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有些别扭又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露出鲜红欲滴的耳垂。
可是少年却转身把粥倒了。
谢棠生站在屋外,他瞳孔一缩,难以置信,手紧握成拳,浑身颤抖,脸色煞白。
他的手指上的刀伤泛着烧灼一般的疼痛,像是被烈火啃食。
粥哗啦哗啦地被沖走,连同谢棠生对谢纾那难得释放出来的一点高高在上的亲情也都消弭无蹤。
他厌恨至极地怒吼:“他是我儿子,我难道真的一点也不爱他吗?!是他不愿意接受我!是他不愿意尊敬我!他甚至眼底根本没有我!!!”
“我给他煮过粥的!我有……我有试着让他接受我!可是他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又是谁在他年幼的时候把他抛给了母亲,自己去闭关?!谢棠生,你在他最缺爱,最需要爱意浇灌着长大的那几年把他扔给夫人,让夫人既要照顾谢纾,又要管理宗门,夫人的身体到底是因为谁拖垮的,你自己心裏没有数吗?!”
一名弟子恨声道:“你又……怎麽有脸,不让他们母子俩相见。”
谢棠生眼珠子死死地盯着那名弟子的面庞,脖颈处虬曲的青筋因为暴怒而微微耸动着,牙关紧咬,眼神似乎恨不得把那名弟子吃了。
旁人丝毫不怀疑,若不是他碍于自己长老的身份和面子,他现在已经扑上去,把这个胆大包天忤逆他的弟子给撕碎。
祝茫冷眼看着他,忽然说:“谢棠生。”
他冷笑:“谢纾对鱼过敏,你知道吗?”
谢棠生脑袋嗡了一声,他没站稳似地摇晃了一下,倏地扭头,“……什麽?”
“他曾经跟我一起在水云间吃饭,有一次不小心吃了块鱼,他在我怀裏抽搐。”
祝茫质问:“你让他吃鱼,是想要害死他吗?”
谢棠生呆了一瞬。
“不、不可能……他,”
他哑声。忽然想起来,谢纾确实从来没在他面前吃过鱼。
祝茫咄咄逼人般:“你自以为你在对他好,可是,你的好是以你自身为出发点的,你有试着……去了解,去关心自己的儿子吗?”
谢棠生:“可他……也没有必要倒掉!他为什麽不能问一问?!问一问我,问一问——”
“那你又为什麽不能问一问他?!”
祝茫双目圆睁,他满是淤青的脸再也藏不住对谢棠生的怨憎与恨意,“谢棠生,你口口声声说谢纾不如我,说我比他好,你说他心术不正,吃不了苦,娇气蛮横——”
“你说他不把你看在眼裏。”
他一字一顿,“可你真的觉得,当初那个高山雪莲,是我给的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