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仁嘉像是被他当面甩了一巴掌,眼底都是血丝。
“那你呢?你又笑什麽?”他牙尖嘴利地回複,不留情地一刀刺进祝茫胸口,“你不是喜欢他吗?他在你面前这样受苦,你不难受?”
“还是说,”他冷笑一声,“你对他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祝茫瞬间表情阴沉下来,半晌,他冷笑一声,“起码比你们这种阴沟老鼠要好,喜欢他喜欢成了偷窥狂和跟蹤狂,这和变态有什麽区别?”
“那比你这个连自己喜欢的人都认不出来的好!!”
堂堂昆侖弟子,竟然如此幼稚地吵架,可偏偏祝茫吃这一套,路仁嘉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提醒他,像是把他压在钉子上反複碾压:
“他死的时候,你不也是笑得大快人心吗?你不也幸灾乐祸吗?你不也是想着他死了,就没人阻碍你和大师兄——你跟我们比起来,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不对,你更可笑,喜欢的人就在你面前,他看到你了,可你却没看到他。起码他看不到我们,我们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你呢?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废物!!!”
“闭嘴!!”
祝茫脸色骇人,他试图挣脱身上的捆仙锁,双目圆睁,腮帮子咬得紧紧的,怒发沖冠,一副恨不得扑上去把此人咬死的怒发模样,眼底居然隐约有黑气慢慢缠绕。
那黑气如一条黑蛇,阴冷黏滑,散发着不祥的预兆,然而只是一瞬间,又消失无蹤。
“够了!你们现在吵有什麽用!谢纾都已经死了!”
有弟子受不了地大骂,他看着梦境,嘶哑道:“求他快跑吧……”
“昆侖待他不好,他……别再回来了。”
然而梦境中,谢纾听不到他的话。
他睁开眼睛,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红衣如血。
过了半晌,他忽然下床,再次死去又醒来,第一件事,居然就是提着剑出了门。
“公子?公子!公子您要去哪裏!”
书童在墙边看门,春夜烦闷,他几乎要睡着了,结果下一刻,门扉被人推开,他差点摔倒。
一扭头,就看到了红衣少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书童忽然像是被那一眼冻住,僵在原地,两只腿像是被人钉在了原地一般。
他像是第一次见到谢纾,整个人都是茫然的。
……那是谁?
那双眼睛没有谢纾的天真与坏心思,而是一潭死水,甚至是腐臭的死水,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光,只有令人心悸的黑暗。
他被冻在原地,过了好久,才慢慢解冻,他慌张地跑着,试图追上谢纾:“公子!公——”
书童像是一只忽然被卡住喉咙的母鸡,叫了一声后便哑巴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喃喃道:“公子……公子……你在……”
书童的话被另一声怒吼打断:“谢纾!你在做什麽!”
村民的尖叫刺破残夜。
谢纾居然把那个村民,当着沈乘舟的面给斩了。
他漠然地一剑砍断那名村民的手臂。血液一瞬间大股大股地喷出,像是天上飞泉,飞溅到他如玉的脸上。
那名村民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那丑陋的脸上都是茫然,过了好久,看见空中飞舞的断肢,才慢慢地、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见自己正在血流如注的伤口。
他的表情一瞬间从茫然,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到恐惧害怕,最后因为疼痛而扭曲,愤怒烧灼上来,他尖声惨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昆侖杀人啦!天下大宗杀人啦!”
他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向周围震惊的昆侖弟子们看自己的残肢,“啊啊”地哭着,像是一个卑微到尘土裏的可怜人。
他无助地睁大双眼,嚎啕大哭,“你们不管管他的吗?没有王法啊!没有王法啊!他有什麽理由杀我啊?他凭什麽?”
沈乘舟眼眸中的震惊仓促地收起,他擡起头,看着谢纾,眼瞳还是有些颤抖,皱眉道:“谢纾,你……”
他想要说什麽,最后还是对身后弟子命令道:“把他捉拿下,关进寒潭牢狱中。”
“关?”那名村民的哭声骤然一停,他像是听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话一般,挥舞着自己的断臂,“昆侖,喂,你看到了吗?我的手臂可是断了啊,你们只是关押他?凭什麽!”
他神色狰狞扭曲起来,指着谢纾,大骂道:“我要那白狐脸也陪我一只手……不,两只!”
“不然,不然,”他神经质的眼珠胡乱转动着,叫嚷开来:“我就要去跟佛门控诉,我要去跟全天下说,昆侖包庇门内弟子对百姓屠杀,欺淩百姓,啊,等等。”
他恍然大悟般:“我此次前来,是向你们来求救,要你们帮我们逃离魔教手爪,可你们却这般急于将我杀人灭口……你们不会和魔修沆瀣一气吧?”
他说完,瞬间就笃定自己发现了真相,失心疯一般大叫起来:“来人!快来人!昆侖出了叛徒啊!快——啊!!!”
他话没说完,胸膛忽然被一剑洞穿了。
他呆若木鸡地低下头,胸膛处,一柄灵剑穿胸而过,剑柄处还坠着一块血玉珏,一晃一晃。
一个漠然的声音响起,透着一股淡薄到极致的凉意。
他似乎还有些疑惑:“你以为,你是个什麽东西?”
村民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什麽,但是血块堵住了他的嘴,他咳了一声,猛地扑倒在了地上,绝望地试图爬起来,“救我,仙尊,救我,饶命啊,饶命啊——”
他没有说完,便被谢纾毫不留情地一剑钉死在了地上。
那红衣少年一脚踩着他,脚腕上挂着的银饰叮当作响,在月色下,散发着阴冷的光芒。他垂着眼,睫毛长而卷,更深露重时,像是承着一池厚厚的水汽,看上去湿漉漉的,令人想起山间的鹿。
可是他的行为却与他那张平静的脸截然相反,村民往前倒下的时候,他还往后退了两步,似乎嫌弃那恶心丑陋的人碰到他的鞋底。
沈乘舟以及身后一衆弟子都已经惊呆了。
若说刚刚一剑砍断村民的手臂,还能有所挽回的话。
那现在谢纾一剑捅穿此人的胸膛,便是无论如何想要替他辩驳,也做不到了。
书童第一次见到这种手起刀落的杀人现场,不知为何,想起来被无情剖腹的鱼。一声惨叫划破长夜,书童吓得两腿战战,跪倒在地,不可置信地喃喃:“杀人了……杀人了……公子!你杀人了啊!!!”
“谢纾,你?你!”沈乘舟也慢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罕见地愤怒了,目光扫过那惨死的平民,厉声呵斥道:“你在做什麽!你疯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有人能当着自己的面杀人,猛地拔剑出鞘,却在与谢纾对视的时候,忽然怔了一下。
谢纾站的位置比沈乘舟稍高,因此,沈乘舟此时是擡着头仰望他的。
月色下,少年一身红衣胜血,此时,他冷漠地站在沈乘舟面前,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上,他随意地擦了擦脸,却没擦干净,反而在一张豔丽的脸上留下一抹晕开的血迹,像是涂抹上了一层腮红,居然颇有几分活色生香。
然而但他擡起眼时,却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跳。
少年乌发如墨,面色苍白,一双本来剔透明净的琉璃瞳眸,此时却泛着森森冰渣,整个人宛如一块九寒冰穴中的万年寒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与漠然。
弟子们纷纷打了个寒战。
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没有感情的冰雕。
谢纾被沈乘舟叫了名字,他漫不经心地一擡眼,眼尾的红痣殷红似血,与沈乘舟对视而望。他一身红衣地站在月光下,白皙的脸上,脖颈上,都是那平民的溅出三尺高的鲜血。
银月如霜,遍地流华,远远望去,那少年竟好似一尊染血的观音像。
而眼下,这枚玉观音却忽然回神一般,对着沈乘舟展颜一笑。那笑容魅惑天成,逸态横生,所有人都不禁被他笑得一呆,神智短暂地空白了一瞬间。他软软地喊了一声:“师兄。”
他扔下了剑,对沈乘舟张开手臂,吃吃地笑道:“抱。”
当晚谢纾差点被沈乘舟亲手投下了狱,消息传开,每个昆侖弟子都震惊不已。
昆侖的小凤凰,从小就矜骄嚣张的小少爷,不知怎麽的,居然疯了。
谢纾没被关进寒潭牢狱,却被谢棠生派人押到了宗祠,让他跪着面对列祖列宗。
贺兰缺匆匆赶到宗祠前,便看到的这样一副景象。
少年红衣染血,静静地站在一堵石壁面前。
刚刚下了一场下雨,他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鸟,乌发如瀑,因为沉重的雾气湿漉漉地搭在不怎麽宽阔的肩头,他衣衫淩乱,手中似乎还有什麽在低落着,垂着头立在阴影中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正在死去的影子。
贺兰缺轻手轻脚地走近,她凝视了一会少年的背影,轻声唤道:“是是。”
谢纾倏然回头。
他没来得及藏好脸上的表情,骤然暴露在月光下,一双无光无声的眼中,承载着无以言喻的疯狂与蛮荒般的孤寂与悲恸。
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
可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他忽然怔住了。
谢纾匆匆地与那人对视一眼,攥着拳,本来麻木不仁的脸上一闪而过惊慌的神色,像是一个遮掩得不太好的小孩,便仓促地一低头去看灰扑扑的地上,仿佛那裏有什麽千金难寻的灵珍异宝。
贺兰缺站在那,表情有些疑惑。往常这时,谢纾就应该像倦鸟投林,跟个大扑棱蛾子向她扑来,更何况谢纾刚刚看他的一眼,几乎让她呼吸停止了片刻。
那是一个很陌生的眼神,陌生到她有一瞬间,甚至怀疑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谢纾。
可她没纳闷多久,就看到了一个接着的圆点落在了地上。
啪嗒,啪嗒。
她睁大了眼睛,总是风轻云淡或者閑散无谓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慌乱。
谢纾哭得无声无息,换做以前,他受了任何委屈,伤了疼了,都是第一时间扯着她的衣袖,要她狠狠报複回去那些人。这是少年第一次没有在见到她第一面就诉说委屈,只是睁着一双比兔子还红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裏空洞得没有一丝光。
“娘……”他像是不敢相信,嗓音像是被人捅了数十下喉咙般破碎,沙哑道:“我是不是……是不是又要死了,在走马观花?”
不然他怎麽能见到贺兰缺呢?
他明明都快放弃了。
贺兰缺听见他这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呢喃,蹙起柳眉,本来还满面笑容的脸忽然沉了下来。
她怎麽会有一瞬间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儿子呢?
“说什麽蠢话?”
她走到少年身边,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半是担忧半是责怪,“淋了雨,怎麽不知道换衣服,”
她话没来得及说完,猛地剎住了,瞳孔剧烈地一缩。
她难以置信地收了收手,笑意凝固在了脸上。她一把把谢纾扯了过来,少年像一张纸一样,猝不及防,就被轻飘飘地就扯进了怀裏。
他反应迟钝地睁圆了眼睛,呆呆地被母亲摁在怀裏,一副丝毫不知反抗的模样,任由贺兰缺对他“上下其手”,茫然地喊了一声:“……娘?”
贺兰缺脸上满是震惊的神色。她的手从谢纾的肩膀,一寸寸顺着他的脊骨、肋骨滑过。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体本该是生机勃勃,如同一颗劲竹,脆而韧。可手下这具身体却没有那麽好的触感,早已湿透了的冰冷衣物下,几乎没摸到多少肉,每一寸骨头都冰冷硌人,好似下一瞬,就要刺破少年单薄脆弱的胸膛,风一吹就散。
谢纾被贺兰缺碰到,被她温暖的手灼了一下,小小地抖了抖。
他的体温究竟有多麽低?即使只是正常人的体温,都会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从一只小凤凰变成了湿漉漉灰扑扑的小麻雀,他嘴唇翁动了一下,呆呆地看着眼前人,似乎终于明白这并不是一场幻梦,而是真实。
他下意识地擡手,想要如同小时候那般拥抱母亲,可是下一刻,他却把贺兰缺推开了。
他站直了身体,缓缓地挤出一个笑容,笑道:“娘,你怎麽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麽勉强,贺兰缺看着他的笑容,心裏猛地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捏住,满是滞涩的感觉。
“是是,不想笑,我们就不笑了,好不好?”她轻声道,像是怕吓到面前单薄的少年。
“……”谢纾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般点了点头,可是他依然弯起了眼睛,像是害怕眼前的人替他担心,“好的,我听话。”
他的一双瞳眸黯淡无光,空洞麻木,像是一个被输入了指令的人偶,重複般喃喃:“我听话。娘不要……不要抛下我了,好不好?”
贺兰缺猛地一窒。
“你在说什麽?我怎麽会不要你?我什麽时候要你听话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手指颤抖。
“父亲说……”谢纾呆呆的,“我不听话,害娘亲伤心,是我……让娘亲身体越来越差……”
“我真的……对不起娘。娘,是是好像……真的很笨,但你能不能,不要嫌弃我?我听话,你别再抛下我,好不好?”
他重複地说:“我听话。”
贺兰缺声音都抖了:“是是?”
谢纾恍惚了一下,神智好像清醒了一点,他看着眼前的妇人,好像终于慢慢想起他在哪,刚刚又做了什麽,脸色变了变,“娘?你怎麽会在这裏?”
好像刚刚那些话根本不是他说的。
如果是以前,贺兰缺听到这样的话,会以为就如谢棠生所说的,谢纾忙于学业,忙于修炼,不愿意见她。
她听过多少次谢棠生在她耳边口口声声承诺,说谢纾过得很好,说谢纾就是因为前几年她保护得太好了,所以没有一点丝毫自保之力。
当年她身体好,可以保护少年很久很久,可是如今她身体每况日下,她还能保护这个孩子多久呢?
谢棠生说,他作为父亲,会负起照顾好谢纾的责任。
……他照顾了什麽?
贺兰缺耳畔嗡嗡作响,她看着眼前的少年一边说,一边挪动身体,他的表情隐约透露着惊慌与恐惧,好像身后藏的是什麽见不得光,十恶不赦的东西,不停地试图遮挡后面自己刚刚失去神智时做的画。
但她却已经伸手,把他扯住。
谢纾跌跌撞撞地被她用力往前一拉,猝不及防,露出了背后大片大片淩乱的血色的线条。
那血腥味骤然在空中浓重起来,再也不能被泥土遮盖住。
贺兰缺瞳孔猛地一缩,难以置信地望着那面墙。
那墙壁上满是淩乱的线条,像是有人沾墨挥笔,在墙上疯了一般乱涂乱画乱写,字迹淩乱语言淩乱排布淩乱,到处都是淩乱的,可是却令人感觉到作画的人似乎在无声咆哮,在抱着头一下又一下地撞墙,不断地发出尖叫,字字锥心,声声泣血。
那些文字狰狞而扭曲,居然全都是三个字的诘问,好似少年想要把自己剖心切腹,掐着自己的脖子质问自己,逼问自己,亲手把自己的头摁着一下又一下往上撞。
“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
“怎麽办啊!”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些墨水的颜色,都是血的颜色。
这血到底从何而来已经从谢纾刚刚的举动中不明再说——这全都是谢纾自己的血!
贺兰缺耳边好像又听到少年喃喃的那句“我好笨啊”,她目眦欲裂,抓住谢纾的手腕,一下一下,一点一点地擡起,谢纾却好像害怕一般,剧烈地挣扎反抗起来:“不要!娘!不要!我——”
他拼命地试图把手藏在背后,然而贺兰缺却直接一个手刀,砍在了他的后颈处。少年如遭重击,眼皮骤然沉重起来,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视线彻底昏暗前,他仓皇地抓了一下贺兰缺的手,试图安慰,“娘,我没事,你先走,我……”
他没来得及说完,便垂下了头,软软地昏倒在了贺兰缺怀裏。
贺兰缺抓住他的手腕,没有了谢纾的阻拦,她轻而易举地把那只惨白而纤细的手腕握住。
细细地一圈,只手可握,皮肤冰得慑人,手腕上,居然有数十道用剑划出来的划痕,此时正皮开肉绽,汩汩地流着鲜血。
怎麽会这麽瘦?她以前精心养出来的肉都去哪裏了?
是是不是最怕疼了吗?他……他怎麽……他该有多疼……
她这些年,究竟在干什麽?
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抱着谢纾的手猛地死死用力,好像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单薄得不堪一击的少年狠狠地揉进怀裏,把他彻底保护起来,不让他再受一点欺负与伤害。
她弯腰托住少年的腋下,另一只手托起他的膝盖,把谢纾横抱起来,少年无力支撑的头垂在她的颈间,呼吸微弱到近似于无,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折磨。
贺兰缺双目骤然赤红起来,咬牙切齿,齿缝间皆是杀人般的血腥气味,一字一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谢,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