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玉最开始听到沈乘舟的话时,是嗤之以鼻的。
昆侖弟子疯了?为了找谢纾?
他不能理解,甚至觉得还有些好笑,因此冷嘲热讽道:“昆侖不是恨血观音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吗?”
“现在谢纾不见了,不应该大快人心,拍手叫好吗?”
“可怎麽,听你的语气,昆侖上下都疯了?”
“就因为谢纾?”
李廷玉垂下眼睛,有些疑惑般道:“你们前后矛盾,自打脸,沈乘舟,你作为掌门,就这样等着被人看笑话?”
沈乘舟像是猛地被人踩了一脚,清冷的声音有些掺杂着恼怒:“你!”
李廷玉呵笑,打断他:“放心,我会找的。我怎麽可能不找?”
“他欠我那麽多,我不把他找回来,那些血债该怎麽还呢?他就算死了,我都能把他的尸骨找出来,剁碎了喂狗。”
他舔了舔自己的犬牙,明明是微笑地,眼神却是冷的。
“……”
铜镜那头诡异地沉默了。
李廷玉微微皱眉,“怎麽?”
那沉默来得突然,好像是他刚刚说错什麽话,或者是说中什麽话。他眉间阴影拢得更深,指腹无意识地做出摩挲的动作,莫名心悸。
但他很快就按捺下来那种心悸,对沈乘舟又说了几句废话后,把铜镜掐断了。
他和沈乘舟本来算是多年好友,昆侖与仙盟的关系一直维护得很好,但是每次谈论到谢纾,两个人总是话不投机。
而现在,在听到那老乞丐的话后,那种莫名的心悸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胸腔。
心髒一声一声地猛烈撞击着他的肋骨,整个胸膛都在发出剧烈的嗡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只能松了松衣襟,让自己喘口气。他露出一点结实的胸口,一条长长的狼牙坠于兇悍的皮肉间,因为压抑不住的烦躁,他浑身上下都是野狼般的野性与危险气息,眼神带着侵略。
他眯起眼睛,直起脊背,像是捕猎的狼一般,对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乞丐道:“你知道你在说什麽吗?”
老乞丐指天指地,眼角笑出皱纹:“我在说事实。”
“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只是答案你不能接受。”
“我有什麽不能接受的?”李廷玉眼神阴沉,依然在冷笑,他双手抱臂,一点下巴,“你倒是说说,我说的哪一件事,血观音没做?”
老乞丐摸了摸算珠,脾气很好般笑着:“这一点没错,确实是他杀的人。”
李廷玉冷嗤一声,果然。
既然是他杀的,那就没什麽好说的了。无论什麽原因,杀了人,就该血债血偿。他摆了摆手,“行了,那这下你能告诉我,他在——”
“但是,”老乞丐打断他,依然还是那句话,咬字清晰:“你对不起他。”
是你对不起谢纾。
李廷玉胸口骤然一闷,像是被人用力地打了一拳,湿漉漉的空气进入他的肺部,仿佛一团浸了水的棉花,让他的五髒六腑挤压,下沉。
他猛地转过头,眼中燃烧着怒火。
他简直匪夷所思极了,手一伸,直接一把抓住了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老头的衣领,他呼吸粗重,手指颤抖,“什麽意思?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麽?我对不起谢纾?我——对,不,起,谢纾???”
李廷玉死死地咬住牙,才能扼住自己想要把这个老头丢出去的沖动,他都快气笑了,“很好,好得很。原来是我对不起他吗?是我让子规城流血浮屠,千裏孤坟,是我让杀死了江城主的父亲,让他的父亲挂在墙头,成了个笑话的吗?!”
刚刚被老乞丐吓到差点夺门而出的酒客们看见李廷玉,又重新折返。他们震惊于可以见到仙盟盟主,还是如此近的距离之中,不少酒客都藏在人群中偷偷打量,眼中满是敬佩与赞叹,仿佛见到了天上流星。
不少百姓都知道,李廷玉之所以能成为仙盟盟主,是他凭自己的本事闯来的,那年仙盟盟主陨落,毕生修为以及藏宝全都封印在审判境中,唯厮杀出一条血路方可获胜。
这不仅说明了李廷玉修为高强,更说明此人骨子裏是透着血性的,他相貌俊朗,剑眉星目,肩宽腰细,一双长腿利落地被收进黑色长靴中,一身金叶纹边黑衣裹得他如一柄未出鞘的利剑。可即使如此,也挡不住他目光中的寒戾锋锐,野性毕露,宛若一个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厮杀已久的将军。
更别说这些年他作为仙盟盟主,维护民间秩序,除强扶弱,为人正直侠义,是不少少女,甚至是一些少年心目中的怀春对象。
因此,有一些酒客缩在角落裏,忍不住帮李廷玉骂那老乞丐:“你这老东西在胡言乱语些什麽?什麽叫盟主对不起那血观音?”
“血口喷人!当年血洗子规城的可是血观音,如今我们偶尔都能看到墙边留下的血渍污痕!这难道能作假?!更别说他千裏焚尸,当年所有子规城的百姓,连尸体都不能保存!!!”
“魔教本就罪该万死!他们都杀了多少人炼功?!那血观音当年在昆侖天资平平,可自从他加入魔教后,功力一日千裏,这还不足以说明他做了什麽吗!”
“你个老骗子,滚出去,滚出去!”
不少酒客激动地叫嚷起来,李廷玉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老乞丐,眼底满是嘲讽。
“没人信你的鬼话,你若是继续这般散播虚假言论,引起衆怒,总有一天你会倒霉。”他警告道:“念你言辞轻微,你走——”
可他话音未落,人群挤挤攘攘中,忽然一道尖利的童声划破天空,连屋内的油灯都暗了一暗。这像是个男孩的声音,带着哽咽的哭腔和愤怒,喊道:“他没错!哥哥一定不是坏人!一定是你们在说谎!”
李廷玉目光一沉,缓慢地扭头,看向角落。
人群感受到他的目光,皆皆一惊,那目光如狼似虎,鹰隼一般阴沉锐利,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为利爪将说错话的人抓出来分食。于是忙不叠地纷纷如潮水散开,露出了一个矮小的男孩。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一身粗布麻衣,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却囧囧有神,满眼都是熊熊燃烧的忿忿不平,气出了眼泪,一边哭一边骂道:“他救了我!是他救的我,怎麽可能是你们这些人口中说的那样!”
若是祝茫在现场,恐怕会倒吸一口凉气。
这居然就是那日谢纾跳进忘川河推上来的那个男孩!
男孩叫墨池,他是一个流浪儿,本是在亡村长大,结果祝茫那天发现他受亡村的孩童们排挤,因此先把他放在了远一些的子规城,拖了一家酒肆让他在此处谋生。
一开始墨池又哭又闹,他打死也不想受祝茫的帮助,试图从酒肆跑出去,可是没过几天,差点饿死在街头。
他本来想着,饿死就饿死了,那些人看着救了他的哥哥溺水而亡,却根本无动于衷,简直冷心冷肺,他恨昆侖至极,可是在他意识快消失时,他忽然恍惚地想道,自己这条命,是谢纾换来的。
忘川河必沉一人,是谢纾把他推上来,自己沉下去,他才能活下去的。如果他现在死了,那谢纾救他的意义是什麽?那他又如何对得起为了救他,付出了生命的谢纾?
他只能流浪狗一样爬回了酒肆,磕头对老板认错,一声不吭地在这裏当起了茶童。可是当他听到衆人沆瀣一气地对谢纾指指点点时,却再也忍不住,爆发了。
墨池气得双眼通红,“他会救我,那他为什麽要去杀那麽多人?你们一定是误会他了,他一定是有什麽苦衷的!”
“苦衷?”
李廷玉:“有什麽苦衷?他杀了千百个人,一整座城,小鬼,那是一整座城池,不是一只狗一只猪,也不是一户人家,那是整整一座城的性命,连尸骨都没有,他有想过,离开故乡后折返的人知道后的绝望与崩溃吗?”
他走到男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到墨池被吓得缩了缩肩膀,“他救你?”
“你想多了,他救的怎麽可能是你?”他蹲下来,在墨池耳边嗤笑一声,“他救你,一定是别有所图。比如,救你可以让魔教增添新的壮丁。”
“又比如,救你可以顺便洗一下你的脑,让你去到处宣扬,血观音居然会救人,原来血观音不是那麽坏的人。”
墨池瞳孔一缩,嘶哑道:“不对!”
即使李廷玉人高马大,他也努力不让自己落入下风,拼命地挺直自己的腰杆,眼中闪烁着泪花,可是他的眼神坚毅,像是笃定一件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一般,“他不是这样想的!你在恶意揣测他!因为——”我这条命,是他换来的。
“哐当”一声巨响。
墨池被吓了一跳,话没说完,肩膀抖了一下。李廷玉站起来:“我恶意揣测他?”
他竭力压抑着自己满腔的躁郁,可最终邪火还是沖出他的桎梏,他长腿一伸,砰地一声踹翻了面前的一张椅子。
李廷玉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怒火:“我怎麽就恶意揣测他了?我给过他解释机会!是他不说!是他死到临头还要倔强地嘲笑那些无辜的人死在他手裏是命中注定,是他们命不好——他妈的凭什麽?!那些人都是跟你一样活生生的人,是跟你一般,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他手指戳中男孩努力挺直的胸膛,怒火中烧,一双黑瞳燃烧得仿佛黑色的火焰,吞吐着噬人的光芒,“三千六百五十八人!小鬼,那是三千六百五十八人!”
墨池被他戳得往后倒退几步,李廷玉的脸色恐怖得简直跟要吃人一样,他害怕得腿肚子打摆,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介凡人,还是一个在亡村,也不受那裏的孩子欢迎,被排挤的废物。
他想起亡村的孩子经常玩扮演游戏。一群孩子中,选出一个“反派”,而剩余的孩子,就是“正道”,负责抓住逃窜的反派,并且对反派进行严厉的惩罚。
他是流浪的孤儿,无父无母没有背景,被人欺负了也没人给他撑腰。因此每次投票,他就理所当然地获得最多票数,成为“反派”,被“正道”追杀,欺捕。
而这“反派”,往往是血观音。
他成为血观音,被那些孩子们大笑着,把石头劈头盖脸地往他头上脸上扔,他只能狼狈地像只小狗趴在地上,护住头。他既委屈又难过,同时还有不可抑制的怨恨。
他有无数次抗争,可是他一个人,怎麽斗得过一群孩子?何况他营养不良,发育不足,经常被一些大孩子摁着打也无力还手。石子砸在他身上,他徒然升起了一股无可发洩的愤怒与怨憎。
都怪血观音,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为什麽要受这些欺辱?
血观音作恶多端,所以他活该被打被骂,可他又凭什麽被这样对待?他只是无父无母而已,这样也有错吗?是不是因为他是个错误,所以他的父母才抛弃的他?
就不能有谁能帮帮他,有谁能保护他吗?
他被欺负得满腔怒火,只能洩愤给了那素未谋面的血观音,对他恨之入骨。因此在偷偷潜入昆侖时,他是满怀恶意与怨恨,想要用留影石记录下那素未谋面的血观音的狼狈处境,想着自己也在“除魔卫道”,也要把做一回真正的“英雄好汉”。
直到他被冰冷残暴的忘川河吞噬。
大雨滂沱落下,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水很冷,他的记忆在逐渐解体,他拼命在水中挣扎,可或许就如同他抱着头,趴在地上被石子雨殴打时,无论他在心中如何恳求,如何呼救,都不可能会有人救他一般,这次,也决计不可能会有人对他伸出手。
他从小就是被人抛弃的垃圾,因此这一次,连上苍也要抛弃他,他茕茕孑立、一无所有地来到这世上,还没品到人生是何种甜滋味,便被苦涩充满。
他可能确实没有活着的价值,所以他再一次被抛弃了,一如当年他的父母将他抛弃在河岸边。
黑暗逐渐笼罩他的视野,他放弃了无用的挣扎,逐渐沉底,可是就在这念头起的那一刻,一只不算粗壮的手却稳稳地、有力地抓住了他。
那只手在冰冷的忘川河中如朝阳一般温暖,抓住他的手腕一用力,便把他拉离无尽的黑暗,也破开了他人生中那个“被抛弃”的诅咒。
他破水而出的那一刻呆呆仰望,在一片冰凉的月色中,他看见了一袭红衣胜火,一个少年正弯着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别怕。”
他人生十三载,年岁不长,命途坎坷,如今终于如愿以偿,第一次尝到了被“保护”是何种滋味。
甚至不是简简单单的保护,而是有人用自己的命,去救了他。
在那一刻,眼泪一颗一颗地,从他盛满阴戾与不忿的眼中夺涌而出。
所以,即使他现在怕得想要逃跑,紧张地想要跪下,他也挺直了胸膛,擡起头,眼含泪水,也要大声对李廷玉说:“我信他!他没有做坏事!!!”
因为我的生命是你救下来的,我的人生是你改写的,我存在的意义也因为你而成立,所以这一次我不能退让,即使我一无所有,但是起码我还能说“不”。
李廷玉生平头一次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顶撞,他本就被昆侖那边的消息弄得心浮气躁、心烦意乱,那什麽“神算子”又往他的怒气浇上一把火,如今又被一个半大孩子不放在眼裏的顶撞,他再也克制不住,面色狰狞地向那个孩子伸手——
墨池看见他伸手,闭上了眼睛,心想死就死了,起码这样死比饿死街头有意义多了!
“——轰隆!!!”
窗外,银蛇发出了一声震裂天地的咆哮,滂沱大雨汹涌而下,一瞬间,整个天地仿佛都被撕裂成了两半。
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叫起来,“有人!有人——”
“有人在门外!!!”
李廷玉悚然回头,雨顺着屋檐哗啦啦落下,仿若珠帘玉落,隔着重重雨幕,在雾气浓重的夜色中,他猛地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站在门外大约百米左右的人。
他一身红衣,乌发如墨,肤白若雪,在一片电闪雷鸣中,他缓缓地扭头。
李廷玉牙齿战战,目眦欲裂,咬牙道:“谢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