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昆侖时, 已经是午夜。这一路上鸡飞狗跳,祝茫此时还未来得及入道,只凭上辈子的记忆“带飞”身前身后两个挂件, 累得堪比拉磨的驴,浑身大汗, 就差没当场被这“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给压垮在地。
昆侖有宵禁, 此时, 银月高悬, 万籁俱寂,唯一能安全通往昆侖的是那三千长阶,只是此时,两名弟子正拄剑伫立于阶前,他们身着昆侖校袍,神情严肃, 眼睛炯炯有神地睁着,探照灯一般扫视着周围的动静, 身上挂着的玉佩的黑夜中轻微晃着声。
这玉佩在敌袭时可以捏碎, 是个天然好用的报警器。谢纾探头看了一眼, 缩回去道:“得翻墙。”
唯一能“安全”通往昆侖的确实只有那条路, 昆侖身处崇山峻岭之中,这裏山脉绵延起伏, 高耸入云,有着与昆侖剑道相同的冷意。白玉长阶周边贴满了符咒, 是专门用来防止山脉中的灵兽误入, 伤了低阶弟子。
墨池有些忧心忡忡, “不能直接从长阶上去麽?”
谢纾疯狂摇头, “我这麽晚回家, 如果被我娘知道了,都少不得要耳提面命一顿,她特别怕我出事……明明我都这麽大人了。”
最后一句他压得很轻,像是一句很小声的抱怨,接着说:“如果被我父……谢棠生那老东西知道了,我肯定又要被吊起来打一顿。”
墨池拧起了眉,祝茫则脸色一沉,脸上乌云密布,不知是想起了什麽。谢纾以为他们害怕,竖起一根白皙的手指放在唇前,用气音道:“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知道有一条小路可以进去,你们跟我来就好了。”
黑夜裏,他的眼珠黑白分明,如同一对浸了秋霜的黑曜石,弯着眼睛,笑容有些狡黠。祝茫看见他这般,骤然失神,整个人在原地愣神恍惚,一时间分不清岁月,直到墨池推了他一把,不客气道:“愣着做什麽?死绿茶,你干嘛要跟着我们不放?”
祝茫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渗着寒意的笑容,呵呵道:“谁跟你是‘我们’?他是我的。”
两个人的目光对上,空气中似乎都冒起了电火花,他们互相看不顺眼,祝茫依然记得上辈子谢纾就是为了救这个小鬼主动跳入忘川河,而墨池依然记得他当时在岸上怎麽恳求这些衣冠禽兽,他们都不愿意去救落水的谢纾。两个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墨池心想:“禽兽不如的绿茶婊。”
祝茫则在心裏冷笑:“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谢纾走在前面,他踩着萧萧落叶,回头疑惑道:“你们还愣着干什麽?看对眼了?”
祝茫和墨池默契地同时露出了作呕的表情。
三人一路往上走,墨池有些警惕地四处张望,祝茫则一脸淡然,只是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不远处少年的背影,目光几乎化作实质黏在少年瘦削如雪松的脊背上。谢纾一边往前走,一边问:“这位小朋友,你没事跟着我做什麽?你爹娘呢?”
墨池精神一振,紧张起来,知道这是决定他能不能留在谢纾身边的致命问题。他斟酌片刻,然后低声道:“我爹娘都不在了。”
“村子裏的小孩都嘲笑我、捉弄我,他们都觉得我没背景,所以总是欺负我、打我。”
他无师自通地卖起了惨,祝茫脸上却冷笑更甚:“不知道打回去?没用的废物。”
墨池脸色瞬间涨红,他扭过头,怨恨地盯着祝茫,嘴上却继续道:“哥哥你长得……像我娘亲,所以我才想跟着你过来。”
谢纾一听见“娘亲”,神经顿时一松,他想了想自己的娘亲,瞬间理解小孩的依赖从哪裏来,想了想,“那先把你带上山吧,我娘总会有办法的。”
祝茫“啧”了一声,墨池瞬间对他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
这是条很偏僻的小路,祝茫一开始以为这边会有什麽野兽,结果却一个也没发现,不禁蹙起了眉,他沉声道:“少爷,不能往前走了。”
他环顾四周,这裏的路都覆满了落叶,路上没有任何的野兽脚印或者粪便,干净得诡异。眼下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就是此间确实没有任何活物,可这对于昆侖山脉是不可能的。
那麽只剩下第二种可能……这裏的东西危险至极,以至于其他野兽不能靠近。
他们恐怕是闯入了“什麽”的领地了。
祝茫準备撤退,当时就不该依着谢纾上这条小路,就算上长阶被谢棠生发现又如何,大不了他不要脸了,跑去找贺兰缺打小报告,总比现在以身涉险好。
他倒不是多麽在乎自己这条小命,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谢纾再在他眼前出事……他不敢再回想那种撕心裂肺、万念俱灰的疼痛了。
“簌簌”
地上铺盖了厚厚一层枯叶,忽然间沙沙作响——那并不是他们发出的声音!祝茫眼神凝重起来。
有东西在接近他们!
他猛地擡头,不远处,一个黑影匍匐在地,扭动着向他们“爬”来——那像是一个没有四肢的人,在地上九曲十八弯地扭动着,在黑夜的丛林中,显得惊悚万分。
祝茫心裏一突,那黑影张开血盆大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向他沖来,他几乎闻见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千钧一发之际,谢纾却忽然沖了出来。他挡在祝茫面前,乌黑的发丝飞扬,丝丝缕缕地掠过祝茫的眼角眉梢,他闻到了少年身上的甜香,像是裹在层层绿叶中的柑橘,甜而不腻,却令人难以忘怀。少年的脊背窄而瘦削,如同覆着白雪的野松,似乎再用力一点,就能被摧折。
他视野中是大片的火红衣袖飞扬,如同一簇骤然升腾而起的火苗。
而下一瞬,那黑影就要将他熄灭。
祝茫心髒骤停,一层阴翳的红瞬间爬满了他的双眼,他五指并爪,失控地大叫道:“谢纾!!!”
又要重蹈覆辙?又要一无所有?又要再次失去?不要。不要!不要!!!他面色狰狞,沖破极限,把眼前的少年拥入怀中,不顾他讶异的眼神,就地一滚!
黑影扑了个空,发出一声愤怒的喊叫。
祝茫后背猛地砸进乱石堆,他五髒六腑剧烈地震动,快要吐血。而怀裏的少年却挣扎起来,“放开我……”
祝茫喘着气,他道:“少爷,别乱动,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谢纾却快要气死了,“出事?出什麽事?……皮蛋!”
皮蛋?
祝茫愣了一下,就见到那黑影扭动着扑进了谢纾的怀中,发出一声委屈的哭叫:“嗷!”
祝茫:“……”
等会,什麽玩意?
他猛地一盯,才发现,这既不是什麽没有四肢的人,也不是什麽怪物,而是一个通体漆黑,眼眸如红宝石的黑蛇!
那黑蛇见到谢纾,飞快地缩小体型,没一会,就缩成小小一条,亲昵地圈在谢纾手腕上,开心地吐着蛇信,一双黑豆般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谢纾,因为太过开心,眼睛忍不住微微眯起来,甚至微微翻出雪白的肚皮,一副迫不及待等谢纾rua的模样。
谢纾rua了它几下,它便亲昵地绕着谢纾的手指打转。少年的皮肤白皙细嫩,黑蛇通体漆黑,一黑一白交相辉映,愈加衬得少年手指骨节分明,白皙如玉,葱苗都比不过的娇气细嫩。
谢纾把皮蛋揣进兜裏,拍了拍它不太安分、还想要贴贴的小脑袋,解释道:“他是我以前在昆侖偷玩时认识的,不知道为何,它特别喜欢我。”
祝茫盯着那条蛇,不说话。如果他没记错,上辈子,他应当是见过这条蛇的。只是在哪裏见过的?他微微蹙眉,一时间居然记不太分明。
等会,上辈子……他蹙了蹙眉,想起方才村民们和墨池异常的举动,暗暗心惊,难道不止他一个人重生?
祝茫心下一沉,心中那种宝物被觊觎感愈加严重,一时间警铃大作。
等会,如果不止他们重生了,那岂不是说周不渡那个疯子,也有可能重生?
他要是重生了,他们这些狗怕是连肉汤都喝不到了。别说和谢纾呆在一起,就连见他一面,恐怕都难于登天!
他低头思索着。很快,三人抵达了昆侖学宫,只是学宫外围用围墙砌起来了,谢纾却一点也不惊慌,他四下张望了一下,伸出皓白如霜的手腕,扒住了墙的边缘,轻松一跃,一个。
——这是要直接翻墙了!
祝茫一颗心髒在他的胸膛裏“砰砰”直跳,他擡起头,看向月光下吭哧吭哧翻墙的少年,脸上浮现奇怪的表情,一瞬间刚刚脑海中混乱的想法全都如高压下的泡泡,“啪”地一声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眼前这一幕,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中。
谢纾这小野猴子正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没空低头去看祝茫,可系统一边担心着谢纾安危,一边百忙之中匆匆往他那瞥了一眼。
只一眼,便毛骨悚然,一股寒气把它浑身上下喷了个遍,好似忽然把它扔进了数九寒天的冰窖之中,数据流就差没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声——只见那青衣少年在月光下脸白如玉,温润的一张脸上,隐约能见一抹酡红,正如癡如醉地看着爬墙的谢纾,好似那是这世间最瑰丽的景色。
系统大为震撼,这不就是爬个墙吗?他为什麽要用这种小鹿乱撞的表情看谢纾?!
系统当然不懂。祝茫与谢纾暌违已久,他独自一个人在没有少年的世界裏驻足,惊人的自卑与自恨席卷了他,漫长的时间过去,唯留触目心惊的疤痕,以及快要完全模糊的少年面孔。
他都已经放弃了——可没想到的是,如今他居然还能重回到一切都还没来得及的开始,而眼前这个少年,虽然完全没认出他来,可他能说能笑,能跑能闹,浑身上下都充满着只有少年才有的活力,生机勃勃得像是一个不太真切的幻梦。
墨池则小声叫了一声:“哥哥,注意安全。”
谢纾“嘘”了一声,他一边爬墙,还一边不忘吐槽起他那个便宜爹,牙疼地压低声音道:“嘘。我要是被谢棠生发现了,我就完蛋了!”
“什麽完蛋了?”
谢纾一惊,他一扭头,发现墙的另一边,一个男人沉默地站在那裏,他一身肃杀的掌门衣袍,玉冠高高扎起,双眸沉沉,正死死地盯着他。
谢纾当即惨叫一声,吾命休矣!直接从墙上摔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纾:吾命休矣!(开始小猫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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