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春夜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噼裏啪啦地砸在青翠的绿竹上。
南疆地势险恶,宛如被巨大的刀刃切割, 一路上地势起伏,若是常人, 不知舟车劳顿多久才能抵达此处。丛林耸立, 所望之处都是陡峭的崖壁和高耸入云的山尖, 仿佛一座由黑色的岩石和冷郁的森林围构而成的囚狱, 常人入之则失,了无蹤迹。
“教主。”
魔教的副手低着头,半跪在地上,他脸色有些迟疑,“我们就这样把副教主带回来了……他会不会生气?”
黑夜裏,男人一身锦衣, 他长发曳地,月色淡淡地笼罩在他身上, 他低着头, 久久地凝望怀中沉睡的少年。宋白笙抄着少年的膝盖和腋下, 他让被他掐昏过去的少年倚着自己的胸膛, 垂着眼睛,长长的头发如枯树藤垂下, 在少年稚嫩的脸上流走。
“十年。”
他轻飘飘地开口,很慢很慢地叹了口气, “……他成长的十年, 我都没有在他身边。”
“昆侖养他养得很好。”副手下意识说。
宋白笙冷哼一声, 眼神冷厉, “如果不好, 我现在就提剑重新杀上昆侖。”
副手没再说什麽。他不舍地凝望着宋白笙怀中熟睡的少年,心髒抽痛了一些,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少年时,少年像是一个朦胧的梦,眼神无光,表情漠然,脸上的每一个笑容都像是扯出来的面具,整个人比柳絮还轻飘飘的,仿佛只要风再大一些,他就能被风卷走,了无蹤迹。
他艰涩地说:“他这一世的气色……比上一世好。”
岂止是好,简直堪称容光焕发。前世的谢纾脸色总是惨白无比,眼底下一片疲惫的乌青色,做什麽,说什麽都总是轻轻地,像是一个一点力气也没有的病人,一棵下一瞬就要枯死的老树枝,一盏燃烧到尽头的红蜡,一瓶支离破碎后複又拼起的瓷器。
可此时,少年窝在男人的怀裏沉睡,长睫垂落,在眼睑处流动着一小片浓郁的阴影,像是两柄小扇子。泛着婴儿肥的脸颊泛着点漂亮的桃粉,唇色殷红,皮肤白皙红润,身形瘦削却并不硌手,被裹在红衣之中,令人想起了保养得十分精心的玩偶宝宝。
要倾注多少爱意,才能养成这麽个又娇气又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呢?
“长大了,不像小团子了。”
宋白笙怅然若失地扫视着谢纾,他的目光粘稠地描摹着少年长开了的眉眼,黑龙不安分地在他脸颊上游走,他沉吟片刻,盯着谢纾,却对副手说:“今晚吃红糖糍粑。”
副手愣了愣,“好。”
魔教身处南疆,此处地域辽阔,黑石耸立,宫殿坐落于丛林掩映之中。
房间中点燃了奢香,芙蓉帐被春风吹得微微掀起。宋白笙坐在床边,垂着眸看着少年。
少年睡得死沉死沉的,红润的嘴微微张开,感觉下一刻就能流出哈喇子了。
宋白笙忍不住嗤笑一声,把他的下巴往上一擡,捏了捏他婴儿肥的侧脸,“一头小猪。”
“小猪”蹙了蹙眉,一巴掌拍开他不安分的爪子,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继续幸福而无知无觉地呼呼大睡。
宋白笙脸上的笑意慢慢收起,他沉默着,就这麽坐在床边,时辰滴滴答答地流走,他近乎是贪婪地注视着谢纾,最后,掏出了一颗留影石,在手心中缓慢摩挲。
谢纾醒来时,就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床边,晨曦从透过大开的窗户洒落。他大梦初醒,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张了张口,“师兄……?”
他刚睡醒,语调很软,像是一块新鲜出炉的蒸包,白白软软糯糯,让人十分想要咬一口。
他迷迷糊糊地扭头,终于看清了床边之人是谁。
床边男人一身锦衣,长发就那麽散下来,他眉目精致,鼻梁高挺,一双凤目眼波流转,是个十分好的皮相。只是,他现在却面沉似水,脸色铁青,露出一副“我家白菜被猪拱了”的表情。吓得谢纾直接从床上弹跳坐起,好似一只在镜子中照到自己,却被吓得四脚朝天飞起来的猫。
魔教教主?!
宋白笙的长相并非什麽秘密,魔教教主男生女相,很多人都知道,更何况,他浑身上下魔气缠身,右脸还有黑龙盘寻,除了魔教教主,这种长相,世界上绝非再有。因此他忍不住警惕道:“你想干什麽?!”
宋白笙艰难地抹了一把脸。他踟躇了一会,恨不得此时便能掏心挖肺,把自己裏裏外外都摊开在少年面前,没有一点隐私和秘密,只有一片赤忱丹心。
然而,就跟一个陌生女人忽然对你大喊一句,“儿啊我是你娘!”,若是他此时说:“我是你哥!”,恐怕反而会令少年更加惊恐,并觉得,“这人究竟是哪裏来的颠公”,说不定会更加排斥他。
他斟酌了一会,伸出了一直藏在背后的手,摊开在谢纾面前,说:“你知道这是什麽吗?”
谢纾迟疑地探过头去,发现他手裏,居然躺着一只鸽子,黑豆大的眼睛裏写满了生无可恋,不断地扑扇着翅膀,可怜至极,却被宋白笙无情地一掌镇压。
谢纾只觉得自己脑门上冒出几个问号,莫名其妙。
这是什麽?这还能是什麽,不就是一只无辜的鸽子吗。
他没吭声,宋白笙却露出了长虱子一般心痒难耐的表情,有些急切地把那只生无可恋的鸽子往谢纾面前拱了拱,“快说!不然就杀……”
他杀性太重,眼看就要脱口而出,终于想起什麽,猛地一顿,连忙剎住,“不然就杀了这只胖鸟!”
鸽子:“咕咕!”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谢纾:“…………”
他缓缓道:“一只鸽子?”
宋白笙眼睛一亮,他点点头,大力夸赞谢纾:“嗯!你真是太聪明了!”
谢纾:“…………”我总觉得你在骂我。
宋白笙再接再厉,继续循循善诱:“如果只用一个字形容它呢?”
谢纾想了想:“……鸟?”
宋白笙脸色一僵,气得不行,手指下意识地用力。鸽子发出更加凄厉的一声“咕咕”,宋白笙把它捏疼了!
宋白笙干脆不装了:“鸽子!鸽子!第一个字读什麽!”
谢纾愈发怀疑这个魔教教主脑袋有坑,他道:“……鸽?”
“嗯!”
宋白笙瞬间笑了。
他一笑,手中的力气松开,鸽子如蒙大赦,忙不叠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张开翅膀,尖利地“咕咕”了两声,逃也似地飞走了。飞走前,它忍不住回头,沖着宋白笙,用力地“咕!”了一声,如果它是人的话,此时想必已经破口大骂了。
黄金矿工都挖不出这麽纯的神金!
宋白笙根本没理这“大不敬”的鸽子。这个在旁人口中一直阴晴不定、危险至极的魔教教主把姿态放得很低,他低着头,比少年还要宽大的骨架缩起来,眼眶好似泛起了一些红。
谢纾:“你哭了?”
宋白笙脸色瞬间一变,“哭什麽。”
他把头扭过去,摸了摸鼻子,漫不经心地问:“你有没有什麽想吃的?”
谢纾感觉怪怪的,毕竟,宋白笙在世间的口碑,可是一直都不怎麽好,传闻他杀人无数,阴晴不定,自私自利,自我中心,人生名言就是“管别人去死”,上一秒还能跟你言笑晏晏,下一秒就翻脸切人如砍瓜。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他缩在床头的角落裏,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像是一个白白胖胖的蚕宝宝,试探道:“桂花糕?”
“桂花糕?”宋白笙拧着眉,忍不住啧声道:“天天吃甜食,你小心变成一个发面的小软糕。”
谢纾一身反骨下意识突出来一下,他提高声音:“你管我?”
话刚说完,他就脸色一变,才想起自己如今的境地是沦落敌营,丝毫没有“阶下囚”的觉悟,赶忙捂住了嘴,偷偷看宋白笙。
系统也忍不住急急叫起来,它小声尖叫:“完蛋了宿主!宋白笙他脾气超差的!”
继而哀嚎:“我们死定了……”
然而,宋白笙却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谢纾,几乎有些狼狈地一抹脸,站起来,转身匆匆离去。
谢纾:“?”
系统:“???”
一人一系统面面相觑,系统问:“他刚刚是不是哭了?真的哭了吧???我没看错吧???”
谢纾:“嗯……”
宋白笙一走,窗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谢纾扭头一看,差点又吓一跳。
一个又一个的脑袋如雨后春草,齐刷刷地从窗棂冒出来。
他们都穿着魔教的衣服,长相十分兇神恶煞,脸上有疤,放在外面,一个能吓哭十个小孩。
此时这些气拔山兮力盖世的壮汉们,却叠叠乐似地堆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谢纾,眼眶都是红红的,委屈地缩在床边。
有人哽咽道:“副教主……”
他话没说完,就被人踢了一脚,旁边一人骂他道:“蠢货!你闭嘴,你吓到他了。”
“我闭什麽嘴?!上一世副教主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了呜呜呜……”
“那你还想再被抛弃一次吗?!好不容易把副教主抢回来了!”
什麽副教主?叫我?谢纾迷茫了一瞬。
他们在外面鬼鬼祟祟,一脸想要进来,可是怕冒犯他的表情。大汉低着头,像是因为羞涩而不敢看他,满脸通红地低声道:“您救过我。”
谢纾目瞪口呆,他看着这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谁救过你啊!谁啊!完全不记得有这麽回事!!!
更奇怪的是,当晚宋白笙就回来了。他走之前,对于谢纾爱吃甜食的态度十分不屑,冷嗤一声。
结果,他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山高的甜食,若无其事地放在了谢纾屋子裏,眉眼尽是淡然,十分不屑地说:“遇到了大甩卖。”
他嘴上这样说着,却依稀好像能看见他背后,有根尾巴在狂摇。
谢纾:“……”
几天下来,谢纾发现了,他虽然是“俘虏”,无法逃离魔教,但是比他想象之中的待遇好了千百倍。
他嗓子只是有些痒,稍微咳嗽了一声,不知何处,就蹿出来几位黑衣人,脸色紧张凝重地用被子把他裹起来,连忙把他扛回床上,对他嘘寒问暖。他肚子饿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魔教子弟们就十分有眼力见地给他做了满汉全席——山珍海味,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海裏游的,一应俱全。若是有人敢说他一句不好,魔教子弟们更是会愤而出身,对出言不逊之人进行群殴。
他们像是守护珍宝的一群恶龙,小心翼翼地堆他收敛起了爪牙,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上,把他供奉在了皇宫之中。
而宋白笙,就变化更大了。他好似一夜之间,忽然孔雀开屏。魔教子弟们对教主变化极大的外表常常认不出来。
从前,他花枝招展,不男不女,阴阳怪气,像是一个羽毛都五彩流色的锦鸡。然而在见了谢纾后,他猝然收敛端庄起来,人模狗样,远看一眼,居然还能称得上是一句“帅气”。
魔教子弟忍不住悄悄吐槽。哇,说真的,为什麽谢纾在的时候你就穿得那麽正常?你以前那些辣眼睛的衣服呢?难道你还想在谢纾面前装成熟娴雅?
死弟控!
在这期间,谢纾有想过传信回昆侖,这自然被回绝了。恶龙终究还是恶龙,想要占据属于自己的宝物。何况,如果让谢纾回昆侖,他们还能见到他麽?
宋白笙自然也不太同意。谢纾焦急地在房间裏打转,想来想去,最后心一横。
于是,宋白笙坐在书房时,有人推门而入,副手半跪禀告道:“教主!副教主又开始砸东西了!”
宋白笙笑了:“随便他砸吧。作为兄长的,怎麽不能容忍。”
没过多久,副手又来了,“教主!副教主把你珍藏的字画全都烧了!”
宋白笙脸色一僵,但他还是保持着微笑:“让他去。作为兄长的……”
又一会,副手沖进来,“教主!”
宋白笙额角青筋暴跳,他猛地打断他,“行了!作为兄长的……”
副手也忍不住嘴角抽搐,暗戳戳地想道:有完没完!你还要把你是兄长这几个字挂在嘴边多久!谢纾可还没承认你呢!
不仅如此,宋白笙的双标病愈发明显。副手如果请示他与谢纾无关的东西,他都不耐烦一句滚,但哪怕只是谢纾说了一句,今天天气有点冷啊,他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谢纾的卧室裏偷偷塞暖炉。
甚至有一次,谢纾饿了,魔教弟子们赶紧对他进行投喂,等到宋白笙忙完一天的事务,想要邀请谢纾吃饭时,直接惨遭拒绝。
谢纾:“我吃饱了……”
宋白笙脸色当即垮下来,“你不等我?”
谢纾下意识脱口而出:“啊?为什麽要等你……”
他没说出来,因为宋白笙一副碎成了很多瓣的表情,只是,他无事发生一般,强装镇定,说:“嗯,没关系。失望?我不失望,怎麽可能会失望。只是一个人吃饭而已,我为什麽要失望?一个人吃饭而已,我没有关系。”
然后回去后,副手眼睁睁地看他抽了一晚上水烟,烟蒂凄凉地飘飞。
谢纾和系统纷纷不能理解。谢纾说:“怎麽回事?他们认识我吗?”
系统也一头雾水:“不应该啊。”
第七天的时候,宋白笙敲响了谢纾的房门。
谢纾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和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忍不住蹙眉,“你喝酒了?”
他不是讨厌酒,只是宋白笙身上的味道有些浓,他很疑惑,而且忍不住微微紧张起来。
说到底,他也只有十六岁,平时在自家山头,可以做个窝裏横的快乐小雀,但是一旦把他一个人扔外头,也是会感到不安。
魔教教主在传闻中本就阴晴不定,此时,更是喝了酒,喝酒会放大人的情绪,谢纾警惕地瞪着他。
宋白笙见他皱眉,以为他是不喜欢自己身上的味道,猛地站起来,推门而出,过了好一会,又重新回来,发梢都沾着水,身上是清爽的薄荷味。
他下意识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喝酒的。我洗澡了,不臭。”
像是怕谢纾嫌弃。
谢纾懵懵的:“喔,喔。”
宋白笙与谢纾相处了七天,眼下大概确定了谢纾确实没有回想他起来,忍不住有些伤心。他今天去处理了几个讲过少年坏话的人。魔教中有些人重生了,有些人却没有,这种祸害必须扫地出门,让他们滚得越远越好。
系统若是知道了,恐怕会目瞪口呆地想,放在现代,你们岂不是要给谢纾开个后援会?——恐怕谢纾都能原地出道了!
谢纾试探地问他:“你……什麽时候可以放我走?”
宋白笙一僵,他低声道:“你在这裏不开心吗。”
开心……倒也不是不开心。这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不用被捉去学堂裏苦逼地写作业,想干什麽干什麽,乐不思蜀也不是不行。
可是谢纾既想念他的好娘亲,又担心离开前态度诡异不太自然的周不渡,因此他说:“我……我只是想家。”
宋白笙更低落了,他想起很久以前,谢纾还是个小团子的时候,他们两个在逃荒路上颠沛流离,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在那时,明明他才是谢纾的“家”。
他缓缓开口:“……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他双手交叉,像是在回忆什麽,“我有一个弟弟。”
谢纾愣了愣,不知道为什麽魔教教主要跟自己聊这个话题,“弟弟?”
“对。”宋白笙说:“我的弟弟,小时候,其实是一个很爱哭的人。”
谢纾想了想:“你弟弟……是一个怎麽样的人?”
宋白笙顿了顿,他双手不安地握紧,複又松开,他今天喝了酒,话匣子轻易便能被打开,因此他继续道:“我的弟弟,是一个很娇气的人。”
“他很小的时候,我带他走逃荒。在那一年中,他发了十三次烧,每次发烧的时候,都会哭着,拽着我的衣角,眼泪汪汪地说,哥哥,疼。”
“是一个小哭包。”
“……但我也知道,我的弟弟其实相当很讨人喜欢。”
“他虽然爱哭,但是遇到事情的时候,却意外地坚强。在我受伤的时候,只有五岁的他颠颠地捧着几块破布,焦急地围着我团团转,像是一只小狗。”
他无意识地笑了,似乎有些自豪:“而且长得真的很好看。我家弟弟,真的是天下第一好看的人,绝对没有比他好看的了,我也不如。”
“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像两片小月牙,总是鼓着脸,笑着看人。所以在一起的话,会有让周围人感到幸福的魅力。”
“也很善良,他重病的时候一直很自责,觉得自己拖累了我。”
“……可我也很自责。我觉得是我,没有承担好作为哥哥的责任。他明明那麽小。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我没有照顾好弟弟,在弄丢他以后,也没有成功找回来。所以我很对不起……为我没能尽好哥哥的职责,去陪伴他,贯穿他的一生。”
他缓慢地掀起眼皮,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烛火劈啪作响,灯花飘落。他在暖黄的灯光下,直勾勾地看着谢纾,涩声道:“所以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重来……”
“在这一世,我想作为他身后的花枝,我想撑住他,看他发芽,开花,灿烈地怒放。”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