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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死了一千次的万人嫌 夏唯一 3730 2025-02-06 23:24:02

他就这样成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灵体,陪伴了谢纾三百年。

谢纾并不知晓,其实在无数个沉眠的夜晚,有一透明鬼影相伴他左右,陪他一起走了很多年。

谢纾到底还是可以与他人对话,触碰他人,世间的一切对他来说,依然是有色彩的,可是对于他早已死去的大师兄来说,便已然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无数次,他对自己近在咫尺的所爱之人伸出手,却只能化作了一团可望不可即的泡影,轻飘飘地穿过少年单薄的身躯,化作一阵无人知晓的春风吹拂少年。

这大概是他此时唯一能做的事情。

沈四失去了□□,人间的身份被占据,成了个真真无家可归的羁旅者,无数个日夜过于漫长,即使是最冰冷无情的神也难以忍受这如鲠在喉的寂静与孤苦。

在第三百次轮回中,他那心魔阵中,忽而出现了一堵巨大的石墙。

石墙一体两面,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背面是什麽,正面则粗磨砺不堪,他对着石墙站了很久。

他刻意养自己的心魔,谢纾每死一次,他的神魂中就会多一具既不会动弹也不会说话的尸体。只是那尸体大多有点惨不忍睹,他耗费心力去缝缝补补,在尸体上穿针引线,想要让爱美的少年看起来好看一点。

天道已经不再来看他了。祂到底也觉得沈四多少有些瘆人,这世上怎麽会有人以身饲虎,用自己的精气和生命去养自己的心魔?

还是上千个——这又不是养兔子!

可沈四却简直要走火入魔,他好似要将关于少年死去的一慕慕刻骨铭心——往自己的骨髓中深种,往自己残破的血肉上刀刻,往自己那破破烂烂的心上用疼痛去铭记。

他一开始也是极其怨恨天道的,可是到后面,怨自己怨得更多,他质问着自己,若不是自己不够强大,未能守诺,哪能让天道得此可乘之机?

若是他再强大一点,可以孤身一人屠遍那九九八十一名魔修,再带着少年乘舟远去,一辈子让他活在自己的庇护下,又怎麽会让天道诱惑他?

又或者他当时哪怕再强大一点点——死前能再捏出个剑诀,让自己彻彻底底身死魂消,连肉|体都不残留原地,怎会让少年发现他的谎言?

他大概只是又会委屈于被抛弃,或许会掉几滴泪,可若是他死的时候,能死得再远一点,结局都会不一样。

如果……

可世间哪裏有那麽如果?

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

千万恨,为君剖。

他眼前闪过幻影,依稀听见了三百年前昆侖桃花簌簌而落的声音,忘川河水在远处奔流不息,他听着水声不绝,一时间快要忘了自己在哪。

那大抵也是一种他对自己的惩罚,鬼修以怨为食,他硬生生地以一缕残魂为引,让自己在无数个日夜煎熬中成为了鬼修,中间太过痛苦,他没忍住用手去抓自己的脸,硬生生地从眼角抠下了一块皮肉。

生人堕鬼,以恨为食,可这世上,大概没有比他还要恨自己的人了。每当浑身灵骨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如火中重塑般,他便咬着牙,颤抖地提着剑,开始在那堵石墙上描摹——

描摹他一生不可及的妄念。

“喏,棺材脸——桃子,吃麽?”

他站在树下,头却猝不及防地被什麽东西重重一砸,他愠怒地一擡眼,便看见少年倚着桃树,吃吃地笑着,眼睛弯成一泓清泉,波光粼粼地看着他,背后是万千桃红,粉如鹅雪。

鬼气沖断了发冠,“硌”地一声脆响,浑身的骨头碎裂又重塑——他提着剑,在那堵墙上不停地挥动,呛啷作响,到最后,那剑简直要成为一只柔软而坚硬的狼毫,刺耳的声音在巨大的石碑上回响,眼裏的血也逐渐滴落下来。

他的睫毛上都是血,在谢纾为制胭脂笑,神魂支离破碎之时,他终于堪堪凝成了个半虚半实的残影。

他出来时,才发现天道居然已经碎裂,再也不见对他的束缚,他疑心是谢纾对天道做了什麽,却怎麽也没想到天道居然会因为谢纾而碎裂了个堵不住的大口子。

少年倒在棺材中,暴雨淋在他身上,棺材中的积水越来越高,汩汩的鲜血从残破的身体中流出来,一个白衣鬼影站在旁边,伸出手,艰难地把少年捞出来。

沈四触碰到少年时,浑身都剧烈地战栗起来,可是他来不及回味这半刻重逢时刻——因为谢纾此时双目空洞,雨水落在他的眼睛裏,他却连睫毛也不曾颤抖一下,像是个无知无觉的人偶,就那麽被沈四的残魂提了起来。

沈四耳畔“嗡”了一声。

怎麽还是来迟了呢?

他如今是个少年模样,修为不够,此时是一张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嫩脸,谢纾几乎比他还要高,他只能咬着牙把谢纾背起来,拖起少年无力的双腿,把他从棺材中带离。

附近是一尊破烂神庙,他艰难地把少年拖进去,看着神庙中一尊佛像端坐于莲台之上,面容清冷,双目低垂,金身宝相庄严,慈悲地看着这一对少年,仿佛在看狂风骤雨中藏在纸灯笼裏相互依偎的两只小虫。

沈四的五髒六腑几乎都化作了浓烟滚滚,他的心胸仿佛被火燎着了,去试图叫醒谢纾,他拍他的脸,不断对他说着话,可神魂破碎的少年一动不动,唇色苍白,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笑着调戏他,让他伸手背自己了。

沈四一进神庙,浑身骨头就痛了起来,如同万千虫蚁啃食——是了,他是鬼修,怎能入此佛教神地?

可在这一瞬间,他猛地想起来,佛门掌管死生轮回,其中有一唤佛陀子的灵果,食之可生死人肉白骨。

无净佛门坐落于世间最高的山,此山名为梵音山,共有四万八千丈,势拔五岳,天台欲倒,高耸入云。

梵音山极为险峻,共十万八千阶,前十万阶尚还能正常行走,然而后面八千阶可谓是崇山峻岭,正常的青石砖已经无法铺垫在几乎是垂直的峭壁之上,只有数十根铁钉被打入山崖间,中间用沉重的锁链相连接,剩余只能踩着一掌宽的石头一步一步地攀爬,是以被称为“天梯石栈”,而供奉着无净佛祖的燃灯殿就坐落于最高峰的的云海之上。

因为山高,天气变化多端且极为险恶,常有淫雨霏霏,阴风怒号,云海在山脊中翻涌,四周一片云雾缭绕,宛若仙境。顺着尖锐的崖石吹来,栈道上总是湿漉漉的。每年都有数不清的登山者渴望攀爬这座佛门圣地,却在中途脚底一滑一命呜呼,化作山间枯骨。

在梵音山的半山腰是一座道场,道场用红褐色的砖砌成,裏面有弥勒佛的金身佛像,在一衆长明灯中慈悲善目地看着世人。

而燃灯殿在道场的三千米之上,需手脚并用地攀爬而上,顺带还得淋雨吹风。

沈四往台阶上迈出的第一步,一阵暴烈的罡风便自上而下,差点径直把他掀飞——好在他及时地提着剑,往那吱呀作响、湿淋淋的木头栈道上一戳,才艰难地挺住。

鬼修与佛修为这世间最相克的两个道统。佛修讲究贪嗔癡慢疑,是为五毒心,需清除。

而鬼修者,重七情六欲,放不下走不出,一辈子困在自己的执念之中,极为偏执。

他找了件外套盖在身后少年头顶,罩着他不让他被风吹雨淋,自己迎风淋雨前行,呼吸越发粗重,到最后,他仿佛是一只忽然扔到阳光曝晒下的吸血鬼,浑身上下都是剧烈的烧灼感。

这不是□□上的烧灼,而是直接对他灵魂的一种磨难与摧残。

他身上的血肉如蜡烛融化般露出裏面森森白骨,不断滴落在地上。越往上走,佛修的无净空门对他影响愈大,他满脸都是鲜血,白衣被打得湿透,沉重地拖在地上,每走一步脚下都仿佛灌了铅。

他疼得喘起来,冰冷的脸上额角青筋控制不住地跳动着,血水从他的双眼滑过眼角的疤痕,顺着脖颈滚进衣襟中。

他素来沉默,此时背着少年上梵音山,纵有千万头重逢之言涌上心头,却只能死死地咬着牙,避免自己疼痛的闷哼洩露。

十万八千阶直通天际,高得吓人,木头的栈道上被雨吹落了一地的槐花。

谢纾被沈四背着,在一地的血腥味中,隐隐约约间似乎闻到了一股槐花的味道。

像是很多年前,他在山脚下崴了脚,是师兄一步一步地把他背回昆侖时,鼻尖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麽,在闻到这一股槐花的味道时……他那破碎的神魂动了一动,忽然间,又想活了。

沈四跨过前面十万台阶,摔倒在梵音山半山腰的道场前,摔前他不忘护了背后少年一下,让他结结实实地砸在自己胸前,没有一分伤害。

一个主持打着黄色的雨伞,伞上刻着经文,安静地整理香火,天地寥寥,梵音空旷,道场中的钟声悠悠响起,几乎炸响在沈四的耳畔,他的耳膜瞬间破了,流出鲜血——鬼修哪裏听得了梵音?

那主持走过来,他看着周不渡,叹了口气,慈祥地问道:“疼吗?”

沈四浑身是血,他擡起眼,置若罔闻从口中吐出四个字:“请您救他。”

他将背上的红衣少年小心翼翼地抱起来,主持说道:“你身为鬼修,却在灵体还未晋之时,来与你完全相克的佛教圣山,你不怕被超度了麽?”

沈四看着那慈眉善目的佛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冷冷说道:“我不怕。”

“贪嗔癡慢疑。”主持说,“你六根不净,佛祖无法见你。”

“我不求佛祖见我,我也不想见佛祖。”他一指谢纾,道:“但我求佛祖见他。”

主持看着他,眼神悲悯,“你身为鬼修,却踏过佛门十万天梯,若是再上燃灯殿,无净佛祖恐怕会赐你飞升之能。”

“可你若是背着他,你决无可能登上燃灯殿。”

沈四脸色冰冷,一丝对佛祖的敬重也不曾有,他一字一顿道:“我的小师弟为世间做了这麽多事,难道还要求着佛祖来见他麽!”

主持身边的小和尚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低声斥道:“如此心怀不敬,佛祖必不能渡你!”

敬什麽?

敬所有人高高在上,看谢纾一人在泥潭中挣扎受苦——这世间哪能有这样的道理呢?

“那是祭品。”主持静静地看着周不渡,“你要和天道抢人麽?”

“那又如何?”沈四语气冷得瘆人,“总有一天,我要将天道也斩于刀下——祂不是碎了麽,想必不久后又会自行拼凑起来,成为下一个天道。”

“可无论多少次,只要祂成形一次,我便要斩杀祂一次——”

沈四念出法华经的一句话,鬼修的反噬更为严重,他眼角滚出两行血泪,两眼充斥着两团冰冷的鬼火,一字一顿:“我慢自矜高,谄曲心不实。”

“于千万亿劫、不闻佛名字,亦不闻正法——如是佛不渡!”

小和尚脸色大变:“是为大不敬!”

“若唯成为大不敬之人才能救我的师弟,那又如何?”

“你!”

小和尚急眼了,主持忽然长叹一声,伸手拦住了他,对他叹息道:“那麽就拜一拜吧。”

“是我们,是世人欠谢纾良多……也欠了你。”

“从过去,现在,未来。此为南无阿弥陀佛,掌因果。”

沈四背着谢纾,走完八千级通天之梯,来到燃灯殿前。

燃灯殿中的无净佛祖与道场中那位并无不同,可此地高处不胜寒,那“天梯石栈”上的铁索被雨水打得湿漉漉,他好几次从崖壁上差点滚落下去了,一双手全是血水,素来好看如上等工艺品的手,此时却惨不忍睹。

他从早上一直磕头磕到晚上,磕到了头破血流,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身形又开始忽明忽暗起来。

他既不求佛祖渡他,却偏偏以鬼修之身闯佛门重地,灵识早已千疮百孔,可他看着少年含下那一颗佛陀子时,忽而一笑。

有如冰雪消融,万物生于初春。

主持静静地看着即将堙灭的白衣少年,说:“你真要放弃飞升的机会?你要知道,那是多少求道之人求不来的东西。”

“你既如此执着,不如,就换个名字吧。”

沈四顿了顿,看了一眼燃灯殿,又侧头看了看毫无意识的谢纾,嘴角扯了扯。

“那麽,就叫我周不渡吧。”

他说:“我便是如此无可救药之人,我不需他人渡我。”

——因为我要永远留在他身边。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他本可乘舟而去,却为你不渡山,不渡海。

作者感言

夏唯一

夏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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