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被他掐着,脸上显现出痛苦之色。
他是鬼修,本无实体,虽炼人身,但随时可以化为虚无。
只是不知为何,他在看到谢纾绝望空洞的表情时,本来準备虚化的身体一滞。
他呆呆地看着双眼猩红的谢纾,手抓住谢纾纤细的手腕,几乎被那寒冰似的温度给冻伤。
怎麽会这麽冷!
他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动作慢了半拍,喉咙被挤压的声音嗬嗬作响,面色青紫,两眼渐渐上翻,眼看就要出事!
“谢纾!”
一声厉喝炸响,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周不渡瞬移一般,居然猛地出现在他们俩之间。
他有力的大手掐住了少年用力至浮现青筋的手腕,微微一掰,骨头脱臼的声响响起,在少年不得不松手的一瞬间,周不渡回身长腿一扫,直接把小黑踹出了房门,小黑狠狠地摔在庭院的草坪上,朱门在他面前轰然关闭。
房间内只余周谢二人,然而少年即使手脱臼了,依然双眼通红,因为愤怒,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他对痛觉感知极差,刚刚一跃而起时,更是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瓷瓶,碎片深深地扎进他踩在地上的脚掌,他赤脚踩在那些玻璃渣中,一片鲜血淋漓。
他看见周不渡把自己的猎物抢走,眼神中浮现暴怒的神色,他猛地往后一仰,柔软的腰一折,在空中划出一个惊人的弧度,宛若一尾漂亮的游鱼在半空辗转,竟然直接在近距离来了个翻身。接着,少年笔直的小腿顺着惯性,猛地往周不渡胸口踹了一脚!
周不渡闷哼一声,那脚力气极大,简直是在胸口处突然掉落一块重达千钧的重石。
谢纾这些年武功修为越发高深,即使如今金丹已失,但他的身法依然老练狠辣,与当初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有天壤之别,一招一式间,竟仿佛是个无情的杀人兵器。
两个人过招拆招,眨眼间交手数回,空中全是淩乱中透着规整的交手残影,烛火直接被劲风扑灭,周不渡心知不能继续打下去,谢纾现在知觉全无,再打下去他的伤口必然开裂。
因此他故意留了个破绽,抓住少年的手腕,却留了个空档,百密一疏间,少年凭借野兽般的直觉,竟然是直接不客气地张嘴,居然死死地咬住了周不渡的脖颈!
他此时整个人倒在周不渡身上,两个人像是在拥抱,气息交缠,可暧昧却被少年残忍的撕咬打破,他尖利的牙齿刺入男人脖颈上的血管中,血液瞬间流出,一时间,把周不渡半边的白衣都打得透湿。
可是周不渡却连一声痛哼都没有,他把谢纾从身上撕下来,像扯一只发疯的猫,他不容掌控地把少年重新压回床上,少年两只手交叉被他摁过头顶,另一只则掐住谢纾苍白狰狞的脸,低声喝道:“是是,你清醒点!是我!”
谢纾却充耳未闻,恨恨地瞪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白衣人,他满是鲜血的脚趾在床上胡乱踢蹬着,床单沾满了他的鲜血,被他踩得淩乱,像是落雪上的红梅,嘶声道:“放开我。”
他木然道:“我还没有完成任务,九鬼巷的‘姥爷’我还没有解决,东南方向的十裏小镇还有一个人等着我去处理。所以,”
“放开!”
他脱臼的手还在试图继续攻击周不渡,像是一个被输入了指令没有意识的木偶,又像是一只疯狂无情的野猫,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只知道杀人。
“谢纾!!!”
周不渡掐住谢纾的脸,谢纾却一口又咬在他的虎口,尖牙瞬间划破皮肤,他的手被谢纾咬得鲜血淋漓,可是他却罔若未闻,死死地盯着少年因为惊惶绝望不断震颤的瞳孔,低声吼道:“冷静!你没有在子规城!”
“看着我!我不是李廷玉,不是隋连锁,天道已经死了,你不用杀人了!”
谢纾表情一会是极致的漠然,一会是扭曲狰狞。他牙齿裏都是鲜血,冷漠,愤怒,恨意,绝望,事不关己,各种崩溃的情绪包裹住了他,“我不能再犯错了,我这次会把他们好好杀死的,我不能再犯同一个错误,我……”
“不是。”周不渡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他的额头抵着谢纾的额头,两人鼻尖相碰,他望着谢纾的眼睛,一字一顿,“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冷静下来!天道已经死了!子规城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男人脖颈处的血淅淅沥沥地打在少年素白的面庞上,好似一场落雪。
谢纾忽然安静下来。
他怔怔地睁大双眼,“死了……?”
他不可思议般,“怎麽会死呢。”
周不渡伸出手,谢纾以为他要打自己,立刻一缩脖子,手臂交叉地护在头顶。
可是预料中的疼痛没发生,结果是轻轻的抚摸。
落在头顶上的是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
谢纾睁大眼睛,眼底露出几分茫然。
“我杀了天道。”
周不渡轻声说:“所以,祂以后不会再干涉你,不会再控制你,有我在,你不用害怕祂。”
谢纾蹙起眉,露出费解的神情。他一时间还不是很能理解周不渡的话,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痉挛,可是男人不断地抚摸他,没有恶意,没有中伤,没有疼痛,只有指尖触碰发梢时的温暖柔和,像是春天长野的风。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臂放下来,被他狠狠咬了一口的男人静静地看着他,脖子上满是鲜血,表情似乎很平静,可是紧抿的唇却微微颤抖。
他看着谢纾的眼神那麽悲伤,有那麽一瞬间,谢纾以为自己把他咬得很疼。
“别怕,我在。”
周不渡抱着他,不断地抚摸,他感觉到怀裏少年不自然的颤抖,低声道:“是是,先睡一会。”
他往少年的后颈一捏,少年闷哼一声,软倒在他的怀中。
周不渡趁少年昏迷,把他脱臼的手腕重新接回,然后擡起他的小腿,让少年满是血水的脚露出来。
那些玻璃渣深深地扎进少年细白窄瘦的脚掌心,周不渡垂着眼,眉宇间拢起一片阴影。
不多时,小黑就带着鬼医来了。
周不渡没说什麽,他默不吭声地挑着少年脚上的玻璃渣,手指轻轻地颤抖,好似那玻璃扎的不是谢纾,而是扎到他身上一般。
鬼医飞快地检查了一下谢纾身上的伤,舒了口气:“还好,腹部的伤没开裂。可能是因为想起过往一部分的记忆,对他造成了刺激……他经历过战争?”
“凡人之间的战争,理应是修仙之人不能介入的。他这是?”
周不渡在阴影中,他摩挲了一下少年细瘦,冷得慑人的脚踝,把灵药往那些细小却繁多的伤口上抹。
半晌,他才轻声开口:“子规城的人,都是他杀的。”
鬼医脸色微微一变。
他想起周不渡说的话,倒吸一口凉气,所以是因为这个,谢纾后来才学医的?
小黑看着他们二人交谈,他跪下,涩声:“是属下,犯错。”
他记得谢纾是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整个人忽然就疯了。
周不渡静静道:“不是你的问题,他心疾过重,郁结于心,如此这般,比前几日一潭死水要好。”
可黑衣少年头却低得更下,他沉默地看着地上一地的血。摊开自己的掌心,掌心已经被自己扣破,扣烂,肉都翻出来。
那是对自己的惩罚。
他眼眶酸涩,眼睛发红,鬼医见状不妙,对周不渡又说了几句话,直接把他拎走。
鬼修情绪失控会成为很恐怖的事情。他临走前,扭头又看了周不渡一眼,才松口气。
殿下看上去很平静的样子。他不疑有他,最后大步离开。
只是他没注意,白衣人的背影似乎有那麽一瞬间,变得微微透明。
往后的几天裏,谢纾没有再次发作,他醒了睡,睡了吃,吃的是周不渡端过来亲手喂的流食,而在他睡着后,周不渡会给他擦拭身体,然后再去处理无涧鬼域和外界一些繁琐的事情。
他杀了几个试图造反的鬼修,也杀了几个试图闯入无涧鬼域的正道。血沾在他的白衣上,可是他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的,像是一只不小心染上鲜血的莲。
在这几天中,谢纾没有再清醒过。他重新陷入了木僵状态,少年每次睁开眼睛时,那双在过去中异常透亮,清澈如琉璃的眼睛却如一潭死水。
仿佛灵魂都寂灭了。
小黑每天都有来看望过他,有几次是在窗外,有几次在谢纾睡着后偷偷来到了床前,他换下了黑衣,穿了一件暗蓝色云纹的衣服。
他跪在谢纾床前。
少年安安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身上是一件雪白的单衣,陷在枕头裏的脸似乎只有手掌大小,呼吸微弱。
“谢哥。”
小黑磕磕绊绊地说:“我,答应,你了。”
可是他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如今却支离破碎。
真的能治好吗?
他低下头,神色痛苦,几近窒息,他回想起他被踹出门时,朱门在他面前轰然关闭的那一刻,他狼狈不堪,听见裏面少年的失声咆哮,自己却只能跪在地上,头磕在青石砖。
一时间,他觉得血都要冷了。
房间裏的声音像是一只绝望的小兽哭叫着,像是在征兆着他已经支离破碎的灵魂,皮囊是空空蕩蕩的,只残余一丝痛苦还在嘶哑挣扎,其余却全都不见了。
他依然记得最开始见红衣少年时他的模样,看上去很冷淡,可是牵着他的手却很温暖,而不是现在那样,冻得惊人,像是一块诞生于数九寒天的冷石。
“我叫,小黑。”
“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
黑衣少年抓紧自己的衣角,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最开始的名字了,他其实原本并不叫小黑,毕竟这个名字总是会让人觉得太过随便,像是对一只狗的昵称。
但是只是因为这个名字是那人取的。
所以,他便就叫这麽个名字了。
这麽久过去了,他依然记得,是那个红衣人曾经牵着他的手,把他带离了那家破旧的茅屋。
红衣如火,烈烈如焚,那抹火烙印在他的记忆中永世不灭,他把他带离地狱,掌心温暖,然后蹲下来。
他戴着一副看不清面孔的黑纱斗笠,风吹起,只能看见一个白而尖的下巴。隐约间,红衣人似乎是对他笑了一下:“小朋友。”
“我信你一回。”
“我救你一次,你欠我一个人情,所以,在还完这个人情之前,你可以不可以答应我。”
“——不杀死任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