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玉看着少年倒在滂沱大雨中，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也穿进了那场雨中。
大颗的冷雨彙成手指般粗的水流，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身上，皮开肉绽地疼。
“谢纾，你真是冷心冷铁！世界上怎麽会有你这般蛇蝎心肠的恶毒之人存在？！”
“居然还有脸出现，你有想过那些因为你而枉死的冤魂吗？”
那是他曾经对少年训斥过的话。
彼时的他对谢纾厌恶至极，自以为是地将子规城上千生命的重量压在纤细瘦弱的少年身上。
“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与少年并肩站在一起时，少年总是比他矮上了那麽一点点，厚度也比他薄一点点，在过去，他总是忍不住担忧地牵住他，害怕他下一瞬就被风吹走。
那麽一个自己都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是如何背负着这些重量前行的？
李廷玉的脊梁一寸寸被压弯，像是被风压垮的稻草。
不知何时，那些记忆一点点地开始彙入他的大脑。
那些属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的记忆浮光掠影，却又刻骨铭心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他们共同在秘境中渡过三年，一起看日升月落，一起看云卷云舒，遭遇过雪崩，也被人暗算算计过。
他们共患难，同生死。在那样一段艰难不堪的日子，他们相互扶持地走过。
是他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发誓，是他硬要把人拐回子规城，是他没有履行好诺言，保护好他。
石碑上的“正”密密麻麻，疯狂地不断地往上攀升。秘境中，红衣少年最终无力倒下，他身后是一颗凋零的花树，零落的春红落在他的眼睑上，他脸上都是血痕。
“……找不到。”
谢纾喃喃道：“为什麽，找不到呢。”
他有些发愣，右手擡起来，遮住自己的眼睛。
雨水在他脸上蜿蜒着。
一次又一次失败，他的眼睛也逐渐熄灭。他是潮湿的柴火，是风中被折断的枝桠。
无论多少次，结局都是不变的，变的只是他每次死亡时伤口的角度，力度与时间，有时候他犹豫了，下手不够狠，没有一刀毙命，疼得他眼眶都是红红的。
李廷玉看见少年眼角滑落的水痕，湿哒哒地盖在少年还带着些稚气，还没有他手那麽大的脸上。
他喉咙裏泛起血腥气，太阳穴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抓住那石壁，指甲深深地扣在了岩壁中，划出五道带血的痕，看上去令人头皮发麻。
“……够了。没人要求你这样。”
李廷玉猝然怒吼出声，声嘶底裏道：“没人要求你这样啊！！！”
“你是什麽人，要在这裏装英雄，要在这裏称英雄，你做不到不会来向别人求助吗。”
他红着眼，牙齿死死地磕碰在一起，满嘴都是血腥味。
可是……他其实也知道。
谢纾能向谁求助呢？
他说不出口，他去向谁，都只会有人把他当疯子，然后推搡他，对他骂骂咧咧，“哪裏来的小鬼，在这疯叫什麽？！莫不是癔症发作了！”
在无边无际的时间海中，少年是唯一的礁石，任由海浪沖刷折磨。
有谁能向他伸出手？
他想起最开始见谢纾时，那是在仙盟冠冕大会结束的晚上。
他意气风发，手中是刚认主的仙盟剑，在他手中发出嗡鸣声，好似他正鼓舞跳动的心髒。
他表面上端着脸，但内心中，还是有点窃喜的。
大概是从小就许下的愿望，在很多年后终于实现的开心，雀跃与惊喜。
他在审判镜中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历经生死，最终成功获得仙盟剑的认可。
“我要成为一个能守护他人，守护我重要之人的人。”
他满心雀跃，等他回到自己的寝屋中，却忽觉哪裏不对。
床上的被子高高鼓起，鼓鼓嚷嚷，像是蒸笼中的一个小包子，似乎还在微微蠕动。
李廷玉脸上的笑容凝固，他皱着眉，慢慢地靠近，就在他即将伸手碰到被子时，被子猛地一掀，一个少年忽然从裏面钻出来，然后说道：“吓！”
那是一个一身红衣的少年，他的乌发披散下来，微湿的嘴唇中还含着几缕，因为蒙在被子裏过久，脸红扑扑的，看上去煞是可爱。
他弯起眼睛，眼尾的红痣如烛，一双眼睛灿若繁星，笑起来时如光影摇曳在他苍白清秀的脸上，露出嘴角一颗很小的犬牙，他笑眯眯道：“吓到你了吗？”他观察了下李廷玉的神色，李廷玉的表情确实不像是被吓到，相反，他脸上原本的笑意都没有了，眼睛眯起来，眼瞳中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红衣少年失落了一下，“你居然没有被吓到吗？”
这是一个精心準备的恶作剧，只是如今看来，他是白费心思了。
不过他没有消沉很久，又很快打起精神，嬉笑道：“李廷玉，恭喜你当上盟主啦！”
他伸出拳头，像是想要和李廷玉碰一下，就像过去一样。
然而李廷玉往后退了一步，如避蛇蝎。
他面色凝重地看着这忽然窜出来的少年，拔剑对着他，剑锋闪着清亮的光，他厉声喝道：“你是谁？！”
少年差点被猝不及防亮出来的剑锋晃花了眼，他呆了呆，过了好一会，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最后轻声道：“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李廷玉：“记得你什麽？你私闯他人房间，你……”
他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下红衣少年，脸色瞬间变了，“等等，你是……血观音？！”
他成了仙盟盟主，自然学习了不少魔教相关的事情，同时自然也被告知自己的半个故乡——子规城和隋连锁都是一并死于眼前这人的手中。
他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毫不犹豫，用刚刚继承的仙盟剑，向床上呆滞的少年刺来！
少年一惊，他侧身躲过，可是没躲过李廷玉伸出的手，李廷玉毫不客气地掐住少年细弱的脖颈，把他掼到床上。
谢纾发出一声短促地叫喊，“疼……”
李廷玉罔若未闻，他逼近少年，盯着他的眼睛，强压恨不得把眼前人烧穿的怒火，他一字一顿地问：“你就是那个屠城的血观音？！”
两人挨得很近，谢纾向后仰倒在床上，他疼得眼眶微红，撩起眼皮擡眼看人时，透过长而卷的眼睫，还可以看见一双湿漉漉的眼瞳。
他的眼睛像是被雨打湿了，李廷玉却丝毫不以为意，冰凉的剑锋压着他，少年苍白脖颈处有猩红血丝浮现，李廷玉咬着后槽牙，怒喝道：“说！你找我是居心何意？！”
血液顺着少年修长的脖颈蜿蜒向下，在少年嶙峋的锁骨处彙聚成一小滩，他怔怔地看着满脸狰狞的李廷玉。
“我来……”
李廷玉眯起眼睛。
“我来找你喝酒。”
红衣少年怔然地望着他，有些茫然道：“我来找我的朋友……庆祝。”
李廷玉大脑“嗡”了一声，怒火中烧，“朋友？谁是你的朋友？胡言乱语些什麽？”
少年看着他。
他没再说话，只是睫毛一直在颤抖着，像是一只被暴雨淋湿的蝴蝶。
那带着清浅酒气的誓言似乎还喷吐在他耳边，带着大漠中的孤烟，跳动的篝火与头顶灿烂的星空，他说：“谢是，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我想当英雄。”
现在你的梦想实现了。
“就是那种很厉害很厉害的英雄，可以保护所有人的英雄。当然，这裏面肯定有你，必须有你。”
……只是裏面没有我。
这次酒壶撞在一起，却发出了梦碎掉的声音。
李廷玉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他抱住自己的头，喃喃道：“不能算我的错……”
他重複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谢纾做过那些事，我不知道谢纾许下过那些誓言，我……
……可有些事，是不知道就能弥补的过错麽？
这是不知道就能找到的借口麽？
这个总是高大骁勇的仙盟盟主像是忽然间被人抽了脊梁，他佝偻着背，双目无神，似乎想要躲起来。
他想要蒙住眼睛，捂住耳朵，蜷缩起身体。
好像这样他就能忽视自己曾经做错过的事，辜负……错的人。
四周一片安静，百姓们默默擡着头，满脸都是泪水。
我心匪石，试问若有人不断地用自己生命去尝试挽救他人，谁看了能不被打动？
谢纾从来不卑劣，不恶毒。是他们太愚昧，他一叶障目，太自欺欺人。
安静的啜泣声中，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对着李廷玉道：“李廷玉，你不配为仙盟盟主。”
李廷玉呆了半晌，骤然暴怒，他猛地扭头，瞪大眼睛，“你说什麽？！”
他回过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墨池，男孩此时已经满脸泪水，哽咽道：“我妈妈说过，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李廷玉，是你负了他。”
李廷玉神色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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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池擡起眼，他恨恨地盯着李廷玉，咬着牙，大声骂道：“所以我说，你不配成为仙盟盟主！”
李廷玉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一个半大孩子质疑，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他怒道：
“那我能怎麽办！我尽力了！我尽力了！”
“我有努力成为仙盟盟主，这些年来我做了那麽多事，也救过那麽多人，我是仙盟盟主，是正道，而谢纾是魔教中人，正邪两不立，我注定是要负了谢纾。”
他是真心实意地为仙盟盟主而感到自豪，感到骄傲，这是他亲手在生死线中抢来的。
他凭本事，用自己的伤，自己的血，去闯出来的路，墨池一个小鬼，他凭什麽说他不配？
他被人刺伤的时候墨池有看过吗？他被秘境中的上古神兽追杀，九死一生，墨池有经历过吗？他跨过那麽多艰难去得到的机遇——
这小屁孩凭什麽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要定人生死？
“我不配，难道你配？”
李廷玉冷笑道：“好，是，就算我对不起谢纾，就算我说话……不算话。”
“可那也不是你说我不能当仙盟盟主的理由。这是我亲手挣来的，与谢纾无关，与你无关，不容你胡言乱语、颠倒是非！！！”
墨池定定地看着他，“你真的这样想？”
李廷玉顿了一下，他皱起眉头，“什麽？”
墨池却一字一顿，“你还没有意识到一个错误吗。”
错误？什麽错误？
李廷玉心裏骤然一慌，整个人有种不祥的预感，后背浸出冷汗。
“我为什麽说你不配为仙盟盟主，不是因为你做的不好，而是因为，你辜负了一个最不能辜负的人。”
“你说与谢纾无关？”
墨池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一个极为可笑的事情，可是他笑到一半，猛地停住，一双眼睛闪着恶意的光芒，直直道：“你难道到现在，还没发现问题麽？”
“李廷玉，你的脑子裏装的都是垃圾与废料吗？”
李廷玉像是被他狠狠踩了一脚，他暴怒道：“你！！！”
他正要伸手，把这个少年拎起来，让他闭上那胡说八道的嘴。可墨池猛地伸出手，他指向秘境中，咬牙切齿，一双眼睛熊熊燃烧着怒火，额角青筋蹦起，喝道：“李廷玉，你自己看。”
“你亲眼看，挖下眼睛看——你扪心自问，你到底，配不配，当仙盟盟主！！！”
轰隆——
夜空忽然被一道巨大的银蛇撕裂，贯穿整个夜空，闪电在空中蛇一般舞动，狰狞地带着汹涌的回忆向李廷玉张开了血盆大口。
李廷玉忽有所感，他呆滞地扭头。
秘境中，那红衣少年倒在雨中，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怎麽做，都无法挽回这场必败的结局。
落红铺盖在他身上，他盖着自己的脸。
到头来，他还是这麽没用，一事无成麽？
无论他重複多少次，都是同样的结局。
猩红病发后期极其痛苦，失去神智，猪狗不如，是同类相杀的怪物。
不行，无论如何，他都找不到解决办法，所有人都感染了疫病。
甚至继续拖延下去……只会让更多的人染上死亡。
谢纾怔怔地，第一次忽然发现，啊，原来死亡轮回，也不是能救所有人的啊。
无数回，无数回，他都挽救不了结局，只能让结局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而且更恐怖的是，有一次轮回中，惊恐的百姓出逃，疫病往外传播，死亡的人呈几何倍数增长，谢纾几乎是落荒而逃。
还有一次，城中的一部分百姓失去理智后，伤害对方攻击对方，活着的人不小心目睹了这一切，只能跪地恳求谢纾把他们都杀了。
——他们也不想变成怪物。
他们希望能得到安息。
少年躺在暴雨中，他疲惫地盖下眼帘，睫毛轻轻颤抖。
过了很久，他慢慢地，从雨中坐了起来，倚在那株渐渐凋零的海棠花树下，“……天道。”
他苦涩地叹了口气，“我放弃了。”
【是。】
在淅淅沥沥，泛着微凉的雨中，他微微偏头，一双眼睛平静如海。
可那双眼睛一点也不像是一个绝望的人。
在暮春的微雨中，李廷玉与那双乌檀木般深沉疲惫的眼睛对视上的那一刻，忽然明白了什麽。
等等。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猝然瞪大双眼。
他知道谢纾要做什麽了，几乎快要无声地尖叫起来，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要！！！
电闪雷鸣中，墨池残忍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有没有想过，为什麽最开始，你明明一事无成，”
“而这一次，你却成为了仙盟盟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