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生被关了七天七夜。
最开始,他还能保持正常的神智,他试图打坐入定,但是浑身灵力滞涩,他连入定都做不到。
他被关进逼仄狭小的房间中,心中生出一丝抑制不住的心烦,情不自禁地开始怨恨谢纾。
如果不是谢纾,自己根本不会经历这样的事。
他到现在,依然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
他被捆仙锁束缚,身上全是泥泞,眼前是要人命的黑暗,因此他责怪谢纾,认为是谢纾让自己如此狼狈。
这种想法无关痛痒,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他恶意地继续揣测自己儿子。接着,他试着让自己睡着。
可是太过安静了。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被墙壁吸收,他先是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接着,血液在体内的流动声也逐渐变得一清二楚,脉搏一下又一下地震动着,逐渐加快。
谢棠生逐渐地感觉到窒息,但他想,这不过是幻觉罢了。因此他有意地活动身体,想制造噪音来消除恐慌,可是当他动作时,他只能听见骨骼关节摩擦时“喀嚓”的响声。
那声音古怪幽静,顿时让他不寒而栗,他又尝试碰撞椅子来发出声音。然而自从少年离开后,房间就像是被沉入了绝对的深海中,一切的声音都悄无声息地从他的世界中被剥夺,甚至连椅子碰撞地面的声音都沉闷不堪,像是耳朵被两团棉花死死堵住。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一天,他的耳朵似乎开始不太正常。
奇异的饱胀感让他的脑袋似乎都涨大了一圈,一时间他仿佛来到了万米之上的高空,高压和严寒轮番上阵对他伤筋动骨。
他开始间歇性耳鸣,某种电流好像在他的耳朵中穿插,他浸透水膨胀至极的海绵被不断地挤压,颅腔传来奇异的压迫感。
谢棠生浑身冷汗,瞳孔开始不自然地放大又收缩,他的理智被架在砧板上,绝对的黑暗与死寂成了刽子手,钝刀子割肉似地往他的心髒上累积恐惧。
一刀。
两刀。
……
不知道第多少刀,他吃力地大口喘息,习惯性地想要继续责骂谢纾,可他的理智被这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黑暗慢慢侵蚀击溃,终于露出下面狼狈不堪的真心。
他眼前再度浮现少年的幻觉,再度浮现祝茫说过的话。
那些话藏匿在黑暗中,如潮水般将他吞没,先是漫延到胸口,他呼吸困难,接着,是脖颈,然后是口鼻。
一声声质问仿佛篡夺了他的空气,他逐渐开始意识昏沉,耳畔嗡嗡作响。
你怎麽能说他不爱你?
闭嘴……
你真的把他当儿子吗?
闭嘴……
他眼前逐渐扭曲,无数个穿白衣的昆侖弟子凭空出现包围了他,那些弟子在他眼中的面目逐渐拉长扭曲,他们面无表情,脚不沾地,阴森森地盯着他,像是一个个活生生被吊死的吊死鬼。
他们齐齐地张口,嘴巴一张一合,弧度丝毫不差,对着谢棠生低语,在狭窄的屋子中毛骨悚然地重複回蕩。
你真不是个东西。
闭嘴……
如果父亲没保护好孩子,是父亲没有尽职,没有尽责,没有尽心。
闭嘴……
谢棠生。你什麽都没为他做就算了,可……你怎麽还舍得说他?
够了,不要再说了,闭嘴……
你想要乖巧的孩子,那你有没有问过谢纾,想要你这样恶心扭曲的父亲吗?
“闭嘴!闭嘴!!闭嘴!!!我叫你闭嘴!!!!!!”
谢棠生重重喘了口气,他嘶声咆哮着,疯狂地试图用拳头去殴打那些幻想,可是他刚殴打上,眼前的幻想骤然破碎重组,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
那个少年乌发淩乱,遮盖住了他巴掌大的小脸,乌黑细腻的发丝被他咬住一角,黏在血淋淋的唇上,浑身因为剧痛而抽搐着,倒在他的怀裏,睫毛上滚着一滴疼出来的眼泪。
月色如水般浸湿了他冰凉的面孔,周围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有蝉尖锐地鸣叫。
谢棠生认出来了,这是那个夜晚,他没有相信谢纾,反而强迫他回答,少年被吓昏了头脑,被迫说出了不能说的话,然后死在他的怀裏。
怀裏的少年冰冷,贫瘠的胸膛一片沉寂,头无力地向后仰,拉出一条脆弱的曲线。谢棠生那些污言秽语忽然说不出口,卡在了喉咙中,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那个少年在他的怀中那样轻,轻到好像一阵风吹过,他就能破碎。
太瘦了。
怎麽会瘦了这麽多。
谢棠生呼吸不过来,忽然间开始剧烈的心痛。
他本来以为是因为谢纾,可很快,他感觉到自己的心髒被一片一片地撕碎。
先是被捏住了心髒,接着,仿佛有人慢条斯理地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抠挖进去,谢棠生的心髒不堪重负地开始破裂,高压又使得它慢慢地涨大。
像是一个逐渐膨胀的眼球,被人用刀从后脑往前插|入,从眼眶中被挤压出去,发出无声的尖叫。
他浑身上下的血管都沸腾起来,就在这一瞬间,那颗剧烈搏动的心髒猛地被人捏爆了。
“砰”
谢棠生呆滞了半晌,接着,他重重地跌倒在地,脸上全是冷汗与血水,他满脸都是不小心蹭着的肮髒不堪的泥,尖叫出声:“疼死了,疼死了!!怎麽会这麽疼!!!救命!救命!!!”
他的舌头差点被他咬断,他抱着怀裏那个冰冷的幻影,剧痛中,他忽然意识到什麽,看向了怀中那具尸体。
少年的嘴角溢着鲜血,指尖似乎还在抽搐着,从谢棠生怀中无力地软倒,在他倒在地上的一瞬间,仿佛给了谢棠生当头一棒。
谢棠生意识到,这就是当初谢纾经历的痛苦。
因为他不信任谢纾,逼问谢纾,让他说出不能说的惩罚。
“够了……够了……”
他在地上狼狈地打滚,心髒被千万只手抓住捏碎碾碎,他痛得涕泪横流,浑身污泥,满脸泪水鼻涕,一点也不像曾经高高在上的昆侖长老。
他疼得面色扭曲狰狞,仿佛一个深渊中爬上来的厉鬼,他嘶哑道:“我……我知道错了……”
他头昏脑涨,每说一个字,就在脑海中震蕩,宿醉一般在他的脑神经上割肉,“我对不起……谢纾……我……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
他被关在这样黑暗无声的环境中,受千刀万剐之痛,终于没办法分出一点注意力,去强装镇定,去通过责怪谢纾转移自己的负罪感。
这一次,无论再怎麽逃避,再怎麽试图视而不见,再怎麽闭目塞听,都做不到了。
黑暗剥夺了他脑海中一切的理智,只残留下感同身受的痛苦,汗水大颗大颗地混着血液流出。
怎麽会这麽疼啊,怎麽会这麽疼的啊。
在这样的地方,他赖以生存的修为被束缚,引以为傲的地位毫无用处,高高在上的名声虚若无物。
他这一生所有追求的、向往的、贪婪的、紧紧抓握在掌心的东西被人一根根掰开手指拿走。
他没有办法用酒麻醉自己,没有办法泡在他人钦佩的目光中说服自己,因此他现在浑身赤|裸般被扔进一个绝望的冰天雪地之中,他终于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清了那个少年。
这样万剑穿心般的痛苦,谢纾究竟经历过多少次?
他颤抖着,开始道歉,开始真心实意地悔过,好像这样可以从极致的痛苦中喘息。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是我没承担好父亲的责任,是我太过自私嫉妒,想要向他索取爱,故意离间他和他的母亲,不让他们相见,是我……是我不相信他,才害死了他,是我,我……”
他嘴唇抖索着,一时之间,好像有太多的话说不完,他不禁呆了一下。
原来,他有这麽多对不起谢纾的地方吗?
简直……罄竹难书。
可是,道歉不是头点地。
心髒的疼痛开始逐渐消弭,他以为道歉有用,意识到或许那个人还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因此拼了命地跪在地上磕头,砰砰砰砰的闷响响彻整个房间,血流了一脸,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把我从这个房间放出去吧,我会疯掉的,不要把我关在这裏,求你,求——啊!!!”
他猝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因为自己的胸膛好像被一柄利剑刺穿了!
那是一柄从熊熊烈火中刺探出来的剑,他眼前一黑,居然仿佛来到了当年那个大火沖天的昆侖!
少年吐出一口血,而他也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怔住了。
怎麽会?
眼前光怪陆离,一切被拉长浓缩,而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
“在最开始,为了救昆侖死亡的二十七次中,他有一次被天道惩罚折磨而死,七次葬身火海,十九次死于剑下。”
“谢棠生。道歉并非头点地。”
“如果不是你,他本来……应该是个衣食无忧的小少爷,因为你最开始的决策失误,让他流离失所,半生飘零。”
谢棠生觉得自己的胸膛再次被插入一剑。
谢纾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在他身上重蹈覆辙。
“你说他娇气。”
“你说他太脆弱了。”
“可是谢棠生,你能抗过多少次?”
四周燃起沖天的火光,肆意咆哮的火海包裹着他,他闻到了羽毛烧焦的味道,恶臭难闻,皮肤被高温烫伤,然后是一寸寸剥夺,剧烈的疼痛顺着他的肌腱传递到脑海中,疼得他大脑空白一片。
够了,停下……
接着,那柄捅入胸口的剑开始恶意地扭动,五髒六腑被搅弄成一团,心髒被刺入又拔出,可是还没等谢棠生疼晕过去,接着就迎来了第三剑。
疼,疼死了,停下,停下……
他开始感受到万剑穿心的痛苦,然后是第四剑,第五剑……
在第十三剑的时候,他骤然爆发出绝望的尖叫,他满脸都是血泪,喉咙叫破,满嘴都是横飞的血肉和过于疼痛咬下的碎肉。
“停下!停下!!!”
痛死了。他快痛死了。
这是第多少次死亡?
怎麽还没结束?怎麽还没结束???!!!
在这样难熬的苦痛中,他恍惚间似乎听见谁在说话。
那声音过于耳熟,带着极其细微的诡异感觉,飘蕩在这沉郁的空间中。
“你心术不正,从小就吃不了苦。”
谢棠生的尖叫声猝然一顿,瞳孔一缩。
“太过娇生惯养,是你母亲把你养坏了。”
“你就是吃的苦不够多,日子过得太好了,才会变成现在这般不知廉耻的模样。应该把你关到牢狱中,让你吃点苦头,你才能长点教训。”
“够了……”
谢棠生终于意识到这熟悉的声音是谁的,瞳孔剧烈地开始震颤起来。
这是他说过的话。
“不要说,够了……”
他被痛苦折磨得满脸都是泪水,在泥地裏打滚,崩溃,“不要说,不要说,不要——”
可是他没说完,就听见了那过去的自己,对他一字一顿,傲慢不已,高高在上地吐出一把尖刀:
“你就是太幸福,才会认不清自己该走的路。”
谢棠生发出一声爆裂般的尖叫:“不要说了!!!!”
他抱着头,滚在泥地裏,满嘴都是土和血,崩溃地大叫:“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求你闭嘴,求你闭嘴!!!!”
那些他曾经说过的话成了一柄柄回旋刀,把他切割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仿佛要把他的心髒剜下来一般。
幸福?
什麽样的幸福?
是为了昆侖拼命奔波,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的幸福吗?
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的冷漠高傲害死无数次,还要被他冷嘲热讽的幸福吗?
是死去活来,满身伤痕累累,却没有人认得他,还要对他露出陌生或者厌恶表情的幸福吗?
他足够地身临其境,可是已经要被这样的痛苦逼疯了。
可是那样的疼痛居然还没有停止,鬼影们的嘴一开一合,脸上是可怖而冷漠的讽刺笑意。
“人怎麽可能有极限?”
“都是你心理太脆弱了,吃的苦不够多,日子过得太好了。”
“苦难才能让人成长。”
他们轻声道:“谢棠生,继续说啊。”
谢棠生已经快痛死过去了,他像个肉虫在地上挣扎滚动,胡乱踢蹬着,蛆一样扭曲,“错了……我错了……”
“再说一次。”
那鬼影的声音诡异地轻柔了一点,谢棠生“啊啊”了几声,喉咙嘶哑,痛哭流涕道:“人……人是有极限的。”
“谢纾的心理……一点也不脆弱,他吃的苦……比我多得多,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我不该让他吃苦,我……我对不起他。”
“不对。”
鬼影微笑起来,重重摇头,笑嘻嘻道:“不对。”
他们一字一顿地齐声道:“人不会有极限的。”
“苦难才能让人成长。”
他们没有起伏的声音回蕩在黑暗中,惨白的嘴角越咧越大,几乎咧到耳边,笑容满面地看着躺在地上疼得神志不清的男人,拍起了手。
“所以,谢棠生,你怎麽不成长呢?”
他们温柔地道:“快长大呀。快长大呀。”
“啊,是不是因为不够疼?”他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愧怍道:“抱歉,失误了。”
谢棠生呆住了。
下一刻,他凄厉地尖叫:“啊!!!!”
疼!疼疼疼!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咔嚓”
“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毛骨悚然的骨折声响起,先是十指,然后是手腕,膝盖,小腿,大腿,肋骨……
他的四肢被人拧成麻花,然后爆开血液。
鬼影们发出惊悚的笑声:“这是你亲口说过的话啊。”
“可是你现在,怎麽就坚持不住了呢?”
他们如同傀儡一般,牵着手,跳舞一般围着谢棠生,笑着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们嘴唇干裂,牙齿锋利,有猩红的血丝不断地从他们口中涌出,他们眼眶空空蕩蕩,只有一个个阴森森的黑洞,光是看见这些鬼影,就能让人被活生生吓疯。
他们竟然还如幼童唱歌一般哼道:“父亲没保护好孩子,是父亲没有尽职,没有尽责,没有尽心。”
那歌声冷漠而诡异,渗着一股透心凉的寒意与阴森,像是讨债的厉鬼:“都是你的错啦。”
“你是他的父亲,你却没有保护好他。”
“废物。”
“废物。”
“你怎麽还有脸活着的?”
谢棠生抱着头,他满嘴鲜血口水,手指流血,浑身骨头都断裂,却依然像个鸵鸟一样试图把自己埋藏进土裏,“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
“失望。”
鬼影们不笑了,他们看着谢棠生这窝囊模样,的笑容倏然消失在嘴角,拉成了一条笔直的线,没有感情,语气平平地指责,失望道:“对你好失望。”
谢棠生跪在地上,脑袋“嗡”了一声,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想起自己曾经对谢纾说过的话:“你这样不成体统,还想要你母亲因为你失望多少次?”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吗。
在经历过这样的疼痛后,还要被人用失望的眼神看着时,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吗。
好想吐,胸口好像被什麽堵住了。
谢纾已经碎裂成一片又一片的记忆海水倒灌般涌进了他的脑海中。
他看见少年叛入魔教后人人喊打,他派出去的暗卫伤了他的腿,他成了个跛脚,踉踉跄跄地跪到在山涧,引颈受戮。
他看见魔教教主与少年耳鬓厮磨,握住他的手,温柔地笑道:“杀呀,要我教你怎麽杀人吗?”
他看见少年流着眼泪杀死了一个老人,天道系统对他冷漠地说道:“宿主,我们帮你救了昆侖,接下来,你应该帮我们杀人了。”
它语气无机质而残忍:“这些人都是未来会变成恶人的存在,他们会导致世界线覆灭,你要去杀了他们。”
“可是,可是……”谢纾手抖得厉害,“这个奶奶刚刚才喂了我一颗糖……”
他哭着说:“她刚刚还帮了我,她说我很像她去世的孙子……”
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谢棠生终于知道他的孩子与天道做了一场怎样的交易。
那是把一个人的道德放在天平上去秤,他要成为天道的一柄剑,可是剑只是工具,他不需要有感情,因此在这数千次的轮回中,他每杀一个人,他的灵魂就磨损一分。
谢棠生看着那名曾经如火焰一般张扬热烈的少年慢慢慢慢地崩溃。
他一开始还会笑,可到后面,整个人都是行尸走肉。
少年的皮肉被拖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骨头还扎根在原地,所以少年屡屡回望,在失魂梦游时也会在山脚下望着曾经的家。
他为了守护他们走了这麽远,一路上其实都是自己散落的五髒六腑,他剜出自己的血肉,去换来一个平安。
可他是怎麽对待这样一个脆弱的孩子的呢?
他把自己的孩子说成婊|子,他伤了他无数次,他甚至明知道谢纾极其看重于贺兰缺的回忆,还故意把他的房间送给祝茫。
他想起昆侖弟子骂他的话:畜生。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谢棠生绝望地抱着头,喃喃地逃避:“他什麽都不跟我说,他这个孩子就是这样,从小就不愿意跟我说,他要是说了——”
“他就死了。”
“他死在你面前的,谢棠生。”
“他从来不是不想跟你说话,可是你从来不听。”
“是你傲慢自大,刚愎自用。”
谢棠生忽然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喉咙。
黑衣少年冷漠的声音传来,“你想要的,去看吧。”
谢棠生的视野骤然被一片白茫茫占据,接着,他像是意识到什麽一般,瞪大眼睛,喉咙裏发出崩溃的嗬嗬声,瞳孔因为恐惧而缩成一点。
——他终于看到了那片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