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乃是所有修士走火入魔的最致命的一个引子。自古以来,每个剑修对心魔都谈之色变,然而其中有一例外——便是鬼修,实际上是最难生心魔的。
不外乎其他,鬼修此道,便是逆天而行,浑身都是反骨,死生倒转,生来就是不仰不敬之人,论世间之魔,他们倒是位列首席,不然也不会被压在无涧鬼域的浮屠塔下,人人谈之色变。
因此,当初鬼医甫一见到周不渡时,近乎是脱口而出:“你身为鬼修,怎麽会有心魔?”
他看周不渡表情不像是周不渡被心魔缠上,倒像是周不渡缠上了心魔,匪夷所思,震惊不已。反倒是周不渡此人,对这见怪不怪,不痛不痒,脸色淡然,衬得鬼医反倒是像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弄得他抓心挠肺,对周不渡的心魔生出一点好奇心。
只是周不渡从来不告诉他,无论他用多少灵丹妙药诱惑勾引——这混账兔崽子都巍然不动,把他这老骨头气得够呛,只能让他凝心练气,多抄《静心经》。
只是这心魔却愈发严重,鬼医心惊肉跳,总觉得周不渡是在悬崖边走,一旦失足,便万劫不複,可他平日裏,对着谢纾依然温和无害,倒像是个白净书生,如匪君子。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他能压制一次,两次,但难道次次都能压制麽?
周不渡还没来得及细想,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才好像鼓足了勇气,脚尖一转,準备去面对自己的心魔,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打湿,只是他一转身,却整个人怔了一下。
本该睡着的红衣少年不知道什麽时候又跑了下来,他像是没睡醒,整个人还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地抱住了他的腰,道:“……师兄,你要去哪裏?”
周不渡被他的叫法一惊,猛地掐住少年的下巴,连那心魔也不管了,急声道:“是是,你叫我什麽?”
少年似乎也愣了一下,他睁开一双困得水光潋滟的眼,一副无害的模样,仿若又回到了当年没心没肺的模样,“唔?我刚刚说了什麽?”
竟然是睡糊涂了。
周不渡被自己心中那把火燎了一下,五髒六腑都差点挪位,过了好一会,他才后知后觉自己额头愈发滚烫,盖住少年的眼睛,“没什麽,你快去睡吧。”
这下谢纾倒是不依不饶了,他把头埋进周不渡的胸膛中,拦腰抱着他,居然斩钉截铁道:“不行。”
周不渡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纾如今神魂怕是逐渐归位,因此当初那混世魔王的性子逐渐回来,把他原本如小白兔般无害的外衣戳了个洞,露出裏面本该属于少年的尖刺。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喜还是忧,最后是一种充满了苦涩的喜悦占据了他的内心,因为他大概是知道,已经要没有时间了。
谢纾似乎是困糊涂了,怎麽也不放手,周不渡的额头快被心魔印烧穿个洞,他看着少年抱着自己,满脑子都快被“没有时间了”占据,眼底闪现浮躁,可又被他咬着牙压了下去,轻柔地揉了下少年的耳朵,“是是,我有急事离开一会,很快就会回来。”
“什麽事?”少年从他胸口处擡头,眼睛还没睁开,周不渡说:“我修行出现了一些毛病,需要去闭关一阵。”
“你要离开我?”
谢纾这下彻底清醒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攥住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周不渡,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慢慢地松手了。
他垂着眼睛,长而卷的睫毛抖了一下,在眉眼间弄出脆弱的阴影。
……又要被抛弃了麽?
他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他的记忆朦朦胧胧地冒了个泡,忍不住笑了一下,却像是自嘲,好似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因此再多一次也不在乎。
他其实总觉得不踏实,怎麽会有人真的对他好呢?怎麽会有人真的对他无所求呢?他就像是一只被抛弃过的流浪猫,因此再一次要被抛弃时,他肩膀反而慢慢垮塌下来,只觉得如释重负,好似头顶的断头刀终于落闸。
周不渡却反应过来,在他开口前,往他怀裏塞了一个东西。
“我只有真的死了,才不会来找你。”
谢纾一怔,眼睛瞪圆了,猝不及防地与怀裏一个银翅海螺对上了眼睛,整个人呆了一下。
那是一个右旋白海螺,葫芦般的银嘴雪白,螺面刻着浮雕,上面有八卦与祥云,是一个一板一眼,被认真打磨过的海螺。
不知道为什麽,这白海螺给人的感觉居然有几分像周不渡,通体雪白,似乎是贴身待久了,隐约能闻见一点槐花香。他犹豫了一会,拿起来放在耳边,便听见了沉稳有力的一声:
“咚咚”
他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周不渡道:“你可以用他来听我的心跳声。”
他像是发毒誓般,继续道:“除非我死,否则我永远不会真正离开你。”
谢纾这下慌了,他捂住周不渡的嘴,瞪着他,像是他说了什麽胡话,但是他摩挲了一下那个海螺,抱着那个海螺,是一个小孩得了最心爱的玩具的模样,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周不渡也忍不住笑,谢纾一直抱着海螺,把耳朵凑旁边听,过了好一会,忽然一瞥周不渡,说道:“你心跳得好快。”
周不渡猝不及防地被倒打一耙,他耳畔飞起一抹薄红,退了一步,脸上少见地露出些局促,接着仓促丢下一句“你好好休息”,便从窗户翻了出去。
谢纾少有地见到他不走正门的模样,忍不住好奇地睁大了眼睛,连看他翻窗的模样都津津有味起来,像是小混混第一次看见好学生翻墙般饶有趣味。
周不渡匆匆走出神鬼殿,他想起谢纾方才的表情,少年眉眼弯弯,仰着脸对他说:“谢谢,我很喜欢。”
笑起来隐约可以看见皓白牙齿和从中掠过的一点猩红舌尖。
可他今天最大的收获,大抵是听见了那声困极了喊的“师兄”。
他喉结忍不住攒动一下,一时间悲喜交加,喜的是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能从谢纾嘴裏再一次听见这声“师兄”,可那喜悦只是刚冒了个头,一句话就冷不丁把他钉在了原地——你配麽?
那心魔印卷土重来,他看见面前闪现的幻影,耳畔几乎传来自己的诘问,一字一句地问他:“周不渡,你配做他的师兄麽?”
宛若兜头冷水淋头,周不渡骤然一僵。
“不||伦不义。你对着你的师弟,就抱着这样的心思?”
“别忘记了,他是因为谁,才沦落如此境地。”
他缓慢地握紧了拳头,好一会,都没再吭声。
他来到了一间牢房前,这裏潮湿腐烂,角落裏的稻草几乎发霉,房间中吊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鬼修,此时正不人不鬼地披头散发,见到周不渡时,忽然裂开一张大嘴,怪裏怪气道:“哦呦,这不是我们的鬼王殿下麽?终于想起我来了?”
他浑身上下没一处好肉,皮开肉绽,像是活生生被扔到刀尖上滚了一层猪肉,全是疤痕。周不渡站在他面前,一身白衣与此间的淩乱污浊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格格不入。
鬼修见他这般不染尘埃的模样,心中的厌恶快溢出来了,忍不住啐了一口道:
“你装什麽装?谁知道你是从哪裏来的怪物?!”
那鬼修破口大骂,他的琵琶骨被穿透后吊起来,浑身上下皮开肉绽,角落的稻草都沾满了他的血,散发着血腥味。
“你分明是个僞君子,却要穿上君子那层皮,令人做作恶心。你才来鬼界多久?要我说,你不正与那昆侖掌门沈乘舟如出一辙?”
鬼修觉得岂有此理,他已然在鬼界潜心修炼了五百年,就为了夺得鬼王这一位置,杀回人界,可谁料忽然杀出个劳什子“白衣修罗”?
他本欲偷袭,打的算盘是把那血观音劫了,逼迫这人,可谁知道这人对血观音的保护几乎是密不透风,层层叠叠,谨慎到病态的程度,血观音身上甚至还放了他的追蹤符!
他刚在角落裏,对那苍白孱弱的少年亮剑,下一刻就被打晕了关押在这裏——甚至剑都没来得及对準!
他忽然冷笑一声,“真不知道那血观音受不受得了你这神经质的模样,现在你还能在他面前装君子,可若是让他知道,你往他身上放追蹤符,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他,他还会对你毫无芥蒂,信赖你麽?”
“要是我知道有人这般监视我,我早就恶心吐了。”
他被周不渡吊在这裏折磨,嫉妒得面庞扭曲,因此说起话来十分尖锐,银牙咬得咯吱作响,气得下巴都在抖,可周不渡依然那副不痛不痒的模样,垂着眼睛。
若是真要说,他与沈乘舟最大的不同,便是沈乘舟分外在乎世俗的声音,而周不渡却毫不在乎,你说他一句,十句,他都漫不经心可你若是说了谢纾一句,你都能被卸掉下巴。因此周不渡风轻云淡地微笑道:“你说得对,所以只要我把你在这裏杀了——”
他轻声道:“不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了麽?”
鬼修一瞬间汗毛倒立,悚然地看着眼前的白衣人,真真如穿上白衣的修罗般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可很快,愤怒就压倒了他的恐惧。
“哈,杀了我?就你这个胆小鬼?最为可笑的是,你分明当了鬼王,却居然自愿守在无涧鬼域?你不应该带领鬼域的衆鬼起义造反麽?!就为了那血观音?哈,你倒是宝贝他宝贝得紧,可他那副模样,一看便是烂熟的果子,身上都是糜烂的味道,谁知道有几个男人糟蹋过他——咳!!!”
他话未说完,一把剑猝不及防地就直接捅进了他的嘴裏,锋利得吹毛断发的剑锋划破了他的舌根,嘴裏顿时涌现出一大股铁鏽味,眼看就要往喉眼裏捅进去,下一瞬就要刺破他的脖子,他顿时吓得尖叫起来,眼泪直接夺眶而出:“唔唔唔等等——等等!!!”
他吓得飞快求饶,可眼前的男人只是不紧不慢地一撩眼皮,居然还笑了起来,眼底血腥翻涌,他好整以暇道:“说啊,怎麽不继续说了?”
鬼修吓得呜咽,就差没当场尿裤子。这鬼王性格阴晴不定,也不知那血观音怎麽能安然无恙地呆在他身边,真把他当成一只无污染无公害的雪兔不成?!
周不渡见他这般模样,才慢慢收了剑。他一收,鬼修的舌头便被切没了一半,鬼修顿时痛得眼泪狂飙,看见自己嘴裏的半个舌头软趴趴地落在地上时,瞪大了眼睛,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周不渡!!!”
可惜,他舌头已经被切了一半,因此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分外可笑。他本来还是怕死,可眼下自己身体的残缺直接让他当场发疯,狗急跳墙,蓦然地睁大了眼睛,嘴裏喷出一道血雾,一瞬间就将周不渡笼罩在一个迷瘴之中!
他癫狂地笑道:“行,是我不及你,我认输,可是周不渡,我也看得出——你身中心魔良久,随时都要被反噬吧?!倒不如让我看看,你的心魔是何种模样!!!”
周不渡被那血色迷瘴笼罩时,额头霎时间一片滚烫。他微微皱眉,眼瞳彻彻底底变成了诡异的血红色,那妖异如血莲花的心魔印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浮现,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狂风将他的乌发吹起,配得他一身白衣,此时倒真真正正有了鬼意,与他平时那麻木不仁的冷淡相差甚远,几乎与他那双眼睛甫一对视,就令人魂飞魄散!
鬼修此时还在尖声道:“周不渡,我倒要看看你这僞君子,内心究竟装着什麽见不得人的心魔!!!”
他贪婪而狂喜地盯着一动不动,陷入心魔瘴的白衣人,若是能掌握白衣人的心魔,便能知道他最大的弱点,生为这世道上颠覆生死,最大不敬、最混不咎的鬼道,居然还能深陷心魔,可真是贻笑大方——
可他笑容只是刚浮现脸上,还没来得及彻底展现,便已然一点一点地凝固。
隔着迷瘴,他隐约看见了一个如鬼似的身影出现在了周不渡身后,等他看清时,他瞪大了眼睛,原本尖利的声音一顿,就像是喉咙裏被塞了几块滚烫的烙铁,冷汗霎时间就爬满了他的后脊,一股寒意从脚尖直沖天灵盖,他头皮几乎是瞬间炸了!
“你——你——”
在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为什麽眼前的男人分明看上去年轻,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上任鬼王给扼杀,也终于知道他自己败在了哪裏。
周不渡的心魔浮现时,他还没表态,鬼修却当场就要被吓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