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仁嘉罔若未闻,根本没听到。
夜色黑沉,无星无月,荒草萋萋,他呼吸不正常地抖,十根手指鲜血淋漓,血液淌下,滴入腥臭的泥土中。
沈乘舟沉着脸,他强制把路仁嘉拉起来,“你疯了?你不要修道了?把手弄成这样,你还想怎麽拿剑?”
他作为昆侖掌门,看见曾经意气风发、天赋卓绝、前途本该一片光明的昆侖弟子,如今却如同失魂落魄的丧家之犬,他心中烦躁郁气忍不住翻江倒海,不停地沖刷着他的理智,他神经末梢仿佛有一根弦在拼命地抖动,斥责:“你们到底在做什麽?!”
“什麽做什麽?”路仁嘉缓缓擡头,他的面目看上去有些狰狞,手指以一种不正常的方式扭曲,可他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他拔高了声音,也厉声质问道:“沈乘舟!我倒是要问问你,你来干什麽?!”
“谢纾,谢纾他本该是我们的小师弟。我们本该好好地护着他成长,他才十九岁。”他说到这裏,哽咽了一下,歇斯底裏般,“是我没用,是我太蠢,是我懦弱,所以我活该被他抛弃,活该我连他的视野中,都不能正式地出现,他眼裏从来都没有我。这都是我应得的,我活该。”
沈乘舟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清脆的声音响起时,两人都怔了一下,沈乘舟忍不住喝道:“够了!这也不是你们半夜在此处的理由!这裏刚发生山体滑坡,谁能保证不会産生二次坍塌,你们继续留在这裏,是命都不想要了?是谁告诉你,谢纾被埋在下面了?你们分明看见了,他——”
沈乘舟说到这裏,不知道为什麽,怎麽都说不出后面的话。他咬着牙,脸绷得紧紧的,侧脸刀削斧砍般线条坚硬,腮帮子阵阵发麻,可他就是说不出那句话。
路仁嘉眼皮颤抖了一下,他偏着头,脸上浮出一个红掌印。他缓慢地掀开眼皮,一双黑得发寒的眼眸空空洞洞,神色阴鸷,下一刻便要暴怒发难。
可当他看见沈乘舟的手时,愣了一下,脸上的愤怒骤然消退,反而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哧笑:“掌门师兄,我以为你是真的冷血无情呢。”
沈乘舟面容冷峻,眉梢锋利,气质如霜似雪,宛若不沾染一丝一毫尘埃的天仙,闻言一顿,眉头皱得更紧,眼神中疑惑一闪而过,像是不懂此人在胡言乱语些什麽,“你是不是真的疯——”
“可既然你不是真的冷血无情,为什麽当初要那样对他?”
路仁嘉不见丝毫敬意地打断他,瞳孔浮现对他的刻骨厌憎以及幸灾乐祸,他擡起手,指着沈乘舟手中的佩剑,然后发狂一般大笑:“沈乘舟,恭喜!恭喜你啊!”
他像是看见了什麽极其满意,极其开心的事情,拍起了掌。他手指都烂成那样了,可他偏偏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用力拼命地鼓掌,血不停地往下滴落,眼睛笑弯成一条线,嘴角高高扬起,“啪啪”庆祝的声音响彻在荒凉的天地间,深夜中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像是一只不知所谓的鬼在坟头为新的亡魂到来而击鼓而歌,俊朗的面上满是疯癫的笑意。
沈乘舟不明所以,可他顺着路仁嘉的目光往下看时,脑袋忽然像是被人用锤子嵌入一枚长钉,“嗡”了一声,表情有那麽一瞬间的空白。
路仁嘉指着沈乘舟不断发出剧烈嗡鸣,颤抖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的佩剑,轻蔑笑了笑,然后用一副“衷心祝福你”的语气说道:“师兄,恭喜。”
剑修的剑与道心紧密相关,剑是道心的体现,昆侖弟子的剑碎了大半,可如今,他们看向沈乘舟嗡鸣不已,快要震碎的佩剑,眼底满是嘲讽与一种隐约的期待。
期待什麽?
沈乘舟被他们那样看着,莫名其妙喘不过气,他一挥衣袖,向来如同落满冰霜寒雪的巍峨山巅的脸出现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痕,他维持着作为昆侖掌门最后一丝理智,对神智和表情都不太正常的昆侖弟子们警告道:“明日前给我滚回各自的寝屋裏,若让我看到谁还半夜在这发疯,我亲自把他拉入寒池牢狱,去陪祝茫。”
他扭身径直回房,却一路越走越快,好似怕被什麽追上。那些昆侖弟子们的目光阴暗潮湿如水鬼的手,纷纷恨不得把他也拉住,陪他们一起陷入失心疯中。
荒谬。
他内心对谢纾的厌恶更加强烈,心髒“砰砰”地疯狂撞击他的胸腔肋骨,月色寒凉,他回到寝屋内,却发现怎麽也难以入睡。
他尝试打坐,静心敛气,他盘腿而坐如老僧入定,呼吸慢慢平稳下来,表情重新恢複镇定。
桌上的燃香缓慢地燃烧着,可等香灰落了一地,一炷香都烧完了,他却猛地一睁眼。
他根本入定不了。
为什麽?
他内心那股烦躁简直要压抑不住,他表情隐忍,内心那股躁动快把他的理智给点燃,他站起来,鬼使神差地,忽然拉开了柜子的一个暗格。
暗格裏,那血红色的婚约静静地躺在裏面,上面的黑色油墨在空中泛出一缕淡香。
如今谢纾落入忘川河下落不明,这纸婚约理论上该是作废的。
他本该开心,本该庆幸,于是艰难地勾了勾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他紧紧地盯着婚约上的誓言,手指微微松了松。
“……沈乘舟,谢纾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
好似少年那一腔赤诚的情意。
他眼前又浮现少年一身红衣站在他面前,身上有着不知何处沾染上的淡淡幽香,从那剔透如雪的肌肤中渗出。
他眉眼骨相绮丽,眼尾如桥边红药,娇弱中平添几分颓靡,泼墨长发衬得肌肤如雪,唇瓣嫣红,一颦一笑间眼波流转,明豔动人。
他反複地看那几行字,眼神久久地停留在“赤绳早系”四个字,忽然冷淡地开了口:“闹这麽大,现在满意了吗?”
他像是长辈训斥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又像是责怪惹祸的伴侣,“昆侖弟子全都因你疯了,祝茫落入寒池牢狱重押,你的父亲……谢棠生也不知所蹤。”
“闹够了,是不是应该回来。”
他手指忍不住抚摸两人的名字,指尖顺着少年的名字滑下,清隽流畅的线条仿佛谁被腰带紧紧勒紧的腰,柔韧温暖如江南的葇夷。他冷淡道:“我同意与你成婚了。”
他静了一瞬,“我知道你不会死。你身边有溯回镜,你死了那麽多次,都能活过来。”
所以这一次也肯定是这样,不是吗?
“并不是说我接受了你,我不会爱人,我对你没有那种想法,那种心思。我喜欢的不会是你这般,不尊重他人意愿之人,我喜欢的人——”
他顿了顿。
沈乘舟从小便是孤儿,在无数个街头流落的夜晚,他看见其余人都有被好好爱着时,忍不住会生出一丝幻想。
那幻想与他的理想格格不入,他理想中,自己应该成为一个陌上如玉的无双君子。因为他从小就经常被各种人指着鼻子,骂他是“狗”,骂他没有教养,没有涵养,没有家教。
所以他被带进昆侖后,对克己守礼的坚持几乎是达到了病态的程度,不允许自己出现一点差池,更遑论与谢纾这种举止轻浮、浪蕩不堪的人厮混在一起。
然而在他幻想中,却也是对爱有那麽一丝丝渴望的,毕竟尊重与爱,于他而言,就像商铺中买不起的昂贵礼物,只能看不能摸更不能拥有。
可谢纾什麽都有。
所以……也许他不是看不起谢纾,而是嫉妒他,拥有太多。
他其实也偶尔幻想着,会不会有这麽一个人,至死都坚定而暴烈地爱着他,如骄阳融雪,能把他拉出一个孤寂无望的深渊。
他睡不着,入定打坐也无法静心,深夜裏,他起身,一个人坐在枯树下的石桌前,忽然间口干舌燥,想要喝酒。
昆侖地处高寒,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可如今桃花也落尽飘零了一地,沈乘舟却孤身一人,手中握着只摁了一人手印的婚约,坐在已然枯萎的花树下,酒温了又凉,凉了又温。
他的影子被冰凉的月色拉得长长的,夜过三更,庭院中的滴漏滴滴答答地静静回响。他张了张嘴,看着眼前空蕩蕩的石凳,似乎想要叫谁来陪他喝酒,听他诉衷肠二三。
然而他忽然想起,昆侖弟子们困进梦魇中,疯了一般还在漫山遍野地寻找着谢纾,对他冷嘲热讽,不管不顾。
祝茫因为谢纾与他反目成仇,被他亲自押进牢狱,对他恨之入骨。
而曾经看重他的谢棠生眼裏再没有他的半分影子,直接疯癫失蹤,把他的一切都抛诸脑后。
他向来如冰雪天地间千山绝迹的脸终于露出片刻的动摇,长睫垂下,在他那张如雪般寡淡冷清的脸上投落下一片孤寂的阴影。
他忽然间明白曾经一老道周游,孤舟泛江时抱着酒壶嚷嚷哭嚎时,说的“无人陪我夜已深,无人与我把酒分”究竟是什麽意思了。
那声音凄凉,宛若吐血,孤独让那个老道早生华发,最后他在江的最中央,“扑通”一声主动跳了下去。
他恍惚间,忽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孤独麽?
那谢纾一个人独自轮回,又是如何撑过三百载的?
他不知道,可他终于知晓——
原来除了谢纾,他竟然连喝一盅酒,都无人陪。
他喝了一口酒,火辣的感觉烧灼他的咽喉,他眼前重影阵阵,树影摇曳,夜色婆娑。
恍惚中,他看见一个少年坐在对面的石凳上,手撑在画着棋盘的石桌上。他就那麽坐在那裏,却仿佛点燃了一整个夜色。
他仰着头,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线条流畅柔软,一直延伸到血红的衣襟中,柔软的胸脯微微起伏着,眼睑处一粒火红色的痣几乎要把夜色都点亮。
“师兄,你怎麽一个人呀?”少年捧着脸颊,晃着双脚,脚尖踢了踢他的脚踝,眼尾带着打趣的笑意勾起来,一抹水红在他薄薄的眼皮上晕染开来,像是一尾红鱼,“叫你平时不要总是板着个脸啦,现在好了吧?你看,连酒都没人陪你喝了。”
“要我陪你喝酒吗?也可以啦。李廷玉不记得我了,我不陪他喝酒了,他真讨厌。”
他“哼”了一声,站起来,不管沈乘舟的反应,就像只猫一样往眼前人的怀裏钻。男人气息清冽如雪,可少年滚烫缱绻的呼吸却春藤绕树般缠上来,像是要把那冰烫化,融坏。
过了好一会,沈乘舟才淡淡开口道:“不自重。”
扰我道心。
少年没听清他在说什麽,只是弯着眼睛,拍了拍他的头,像是在安慰一只大狗狗一样,“不哭不哭哦,他们不陪你,我会陪你的。要我喂你喝酒吗?”
他主动叼着酒杯,嘴唇上沾染了晶亮的酒液,眼尾那抹薄红几乎扬起来,殷红的唇瓣间夹着瓷玉质地的酒盏,隐约可见皓白牙齿。
沈乘舟喉咙发紧,他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红衣少年,少年散下的乌发在肩头纠成一绺一绺,长睫抖动着,擡眼看向沈乘舟,一双黑眸在昏暗中格外明亮,肌肤下的血管中似乎流淌着蜜糖,呼出的气息甜腻地落在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处,叫他愈发口干舌燥,心乱入麻。
过了好半会,沈乘舟才恍惚地擡起手。他看着月色枯树下笑靥如花的少年,枯萎的桃花在他背后潇潇落下。
他伸出手,身体前倾,看着少年线条流畅的锁骨,那裏不断散发着热气,还有一种淡淡的甜香,叫人想要把头埋在少年的颈窝中。
他鬼使神差,神情恍惚,不断不断地往前,眼看就要触碰到那片安息地,灵魂似乎都在发狂尖叫。
可是他抱了个空。
他身上一轻,回过神来,却发现面前没有什麽红衣如火的少年,只有一个色彩斑斓的毒蛇,趴在他的膝盖上,在眯起眼睛对他吐着蛇信。
他内心骤然升起一股无可言说的恐慌,猛地站起来,像是已然被毒蛇蛰了一口,瞳孔不自然地收缩,接着在毒蛇对他张开血盆大口时,猛地一剑把这畜生砍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惨白死灰,像是一具刚死去的尸体,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彷徨地四处张望,似乎想要找回什麽。
可是眼前只有如水如冰,冷如骨髓的月光,以及残花败柳,满地凋零,空无一物。
“我忘记了。”
少年在月色下看上去苍白脆弱,他弯起眼睛,说:“我死掉了,也陪不了师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