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歌转头正欲骂是哪位狗胆包天之人,竟在岛主更换典礼上这般无礼。
他像谢琅一只称职的狗,此时那俊秀的脸上被划上一道痕,他摸着自己的伤口,顿时怒了,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吉娃娃,龇牙咧嘴,可是当他看清来人的方向时,却像是只忽然哑了的炮仗瞪圆了眼,整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祭台下是一座座长桃木桌,桌上坐着的都是当今天下大能,座位愈前,身份地位愈高。
而刚刚那位朝他毫不犹豫折断筷子,将如箭矢般锋利的尖刺对準投掷他的人,正是坐在最最前面的昆侖掌门。
男人一副落魄不堪的模样,因为方才催动破碎的灵力,嘴唇边溢出丝丝鲜血,披头散发间,却擡起一双阴郁的眼,声音如三尺寒冰,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你若是嫌嘴巴多余,我不介意给你拆下来。”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不少人见过从前的昆侖掌门,克己複礼,行为端正,一板一眼,总穿着一身无尘白衣,说话滴水不漏。
可眼前这位不仅一身破烂红衣,衣冠不整,说出的话更是寒气森森,杀气逼人,充满不正常的神经质,一双淡色的眼眸阴沉得能滴水,宛若疯狗出闸,下一瞬就要把出言不逊之人咬得稀烂。
云飞歌与他的眼神一对视,顿时汗流浃背起来,可他到底年少无知,忿忿道:“那血观音罪行累累,为人骄横跋扈——他不是还强迫你与他成婚麽?怎麽如今却一句也说不得了?”
他眼球一转,看见沈乘舟身上的大红婚袍,脸色却忽然怪异起来,“你还穿着婚袍?听闻你们不是初夏之时便已成婚?如今又穿这件衣服……冥|婚?”
此话一出,沈乘舟脸色如乌云密布,极为可怖,蓬莱岛与世隔绝,音信难觅,是以他们如今对九州发生的事情一知半解,更别说云飞歌此人一心扑在他的“救命恩人”谢琅身上,对血观音之事丝毫不在意。而一旁的李廷玉已经拍桌而起,他一双瞳孔如针尖般紧缩,脸上满是震怒之色昂贵的桃花木在他掌下瞬间四分五裂,他手中酒盏碎裂,直接化作万千碎片向那口不择言的少年砸去,眼看下一刻便要刺入他的双眼中!
云飞歌脸色霎时间变得雪白,然而那些极速飞驰的碎片到底还是没有划进他的眼睛中。谢琅伸手一展衣袍,那些碎片瞬间叮叮当当地在他那锦衣上撞击坠落在地。
谢琅道:“二位,今天是我继任之日,你们这般,是否不太礼貌?”
李廷玉眼神阴沉地盯着那口无遮拦的绿衣少年,像是一只沉默的豺狼,下一刻就要暴起,将此人撕成碎片。他手中攥着那青玉碎片,掌心一片鲜血淋漓。
路仁嘉眉头一抽,忙跳出来,打圆场道:“他们二位昨日饮酒,此时宿醉未醒,沖撞了二位,万分抱歉。”
他像是一只自觉维护狗群秩序的牧羊犬,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意,虽然内心对少年刚刚说的话感到厌恶,但他到底是昆侖的人,需要“端好”昆侖的脸,因此他依然还是代表此时精神不太正常的昆侖掌门给对方留了个台阶,準备轻轻揭过这段插曲。
云飞歌顿时眉头一松,他寻思庆典上,四大宗门之人多少还是要脸,因此忍不住作死,哼道:“饮酒?分明是四大宗的掌门人,怎麽如此轻浮?还是琅哥有分寸。”
他踩一捧一做得炉火纯青,眼珠一转,看着眼前如狂犬病潜伏的二人,心裏嘀咕道该不会是因为那血观音,所以才变成如此模样的吧?于是更加不屑,为他的好恩人谢琅心疼、打抱不平起来,平时对那血观音积怨已久的怨气借机爆发:“我说他几句,你们便紧张成这副模样?琅哥因那血观音受谗言之时,怎麽不见你们有什麽作为?我凭什麽说不得血观音?就凭他杀人放火,臭名昭着,害得他兄弟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下?不顾亲人死活——他算是什麽好东西?”
他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非琅哥天赋异禀,早就被他的‘好哥哥’给害死了!”
路仁嘉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笑容如潮水般从他的脸上消退,“你说什麽?”
他手摁在剑上,眼睛笑着眯起来,看不见眼珠,却莫名令人觉得他的笑容惹上了一层杀意,李廷玉却一脚蹬桌,居然直接沖上前,五指成爪,把云飞歌腾空抓起来,他掐着他的脖子,霎那间,在座的诸位皆是听见了骨头的咔嚓声!
“且慢!”
虞爻脸色也变了,他对于血观音无甚好感,说白了——不熟。对于九州发生的风言流语,他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但是若是涉及到人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一掌向李廷玉劈来,李廷玉眼神阴沉地,手刚刚一松,云飞歌就跪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虞爻落在谢琅与云飞歌面前,对他们作揖,“是小云说话不周,小云,道歉。”
“道歉?”那少年尖利地道:“我向谁道歉?谢纾?他配吗?要不是他,琅哥怎麽会经历那麽多流言蜚语?明明做错事的人是他,与琅哥何干?”
这些年他一直陪伴谢琅,即使在当初谢琅配制出“胭脂笑”时,也听见不少质疑声起,甚至嘲笑谢琅是否用毒药替换了真药,非是救人,而是要与他兄长一般害人。
虞爻略显刻薄的眉峰一皱,然他尚未开口,谢琅便出声阻止道:“飞歌。”
“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
他淡淡道:“我心怀大义,又怎会受那谗言所害。”
“至于我的兄长——”他一顿,“我从未把他当做兄长看过。他这般的人,不配做我兄长。”
确实不配,他是炼制出拯救天下的“胭脂笑”的救世英雄,而谢纾是被刻上耻辱柱钉死的千古罪人。
谢琅垂着眼睛,即使一身的珠光宝气,也挡不住他一脸正直,一副为天下苍生的模样。百姓们听了,忍不住拍手叫好道:“好!不愧是谢小岛主!此等深明大义,我辈佩服!”
“没错!那谢纾算是个什麽东西,怎麽配与谢小岛主相提并论!”
“他在九州救过人,又与我们蓬莱何干?我只知道,若不是谢小岛主炼制出‘胭脂笑’,蓬莱,九州,全天下都要被猩红病席卷,是为生灵涂炭,途中皆为饿殍怪尸。我,我的娘亲,我的妻儿,全都是因为谢小岛主才活下来的!”
“论功绩,谁能比得过谢小岛主医者仁心?!”
百姓们纷纷对眼前的锦衣少年五体投地。
坐在最前面的沈乘舟冷眼看着这群人,他手指敲了敲桌子,本来想屈指弹出几道见血封喉的毒刺,可最后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容神经质至极,李廷玉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麽也沉默冷静下来,他转身坐回自己的座位,闭着眼不去听周围议论他的言语。
他如今不算是仙盟盟主,只是下一任仙盟盟主还没找到,仙盟剑如今失蹤,谁也不知道它去了何方,所以他才过来顶替。
只是这“顶替”,实际上真是丢人至极。明明已经不是仙盟盟主了,却还坐在仙盟盟主的座位上,明眼人都能瞧出裏面的明堂来,更遑论不少人在暗自嗤笑他废物且无能。
他擡起一双泛着冷意的眼眸,对沈乘舟看过去,无声地道:“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沈乘舟与他对视一眼,神情淡淡,眼神却泛着一丝恶毒的阴冷,无声地回答:“这可是蓬莱,把他们也与我们一同拉入地狱中万劫不複,不挺好的麽。”
是挺好的,四大宗门就差个无净佛门,他们就一家人整整齐齐了!
虞爻看见他们三人停下了动作,内心松了口气,蹙着眉,最后沉声道:“继任交接仪式,起——”
谢琅一步步地走上祭祀高台,顿时奏乐声响起,礼花沖天。虞爻双手捧着一枚白玉虎符,谢琅看着高台上的那把象征着岛主的虎符,脸上的笑容不受控地微微扭曲了一下。
他心想,终于拿到了。
虎符通体白玉,拿在手裏泛着一丝温凉,按照流程,此时该是他发言,于是他转身,看着在台下所有仰仗他、崇拜他、豔羡他的百姓们,内心的虚荣空前膨胀,但他依然端着一张脸,微微一笑谦逊道:“对于‘胭脂笑’的炼制,我在药阁翻阅了上千本古籍,试炼了无数次药剂,最终,才找了一种特殊的疗法。”
“盖因世人对猩红病闻之色变良久,可我翻阅前辈们的记录,却发现几乎所有的药剂都试过,无论是阳性的,还是阴性的。”
百姓们屏住呼吸,他们癡癡地望着谢琅,忍不住道:“多麽勤奋……”
“上千本,那得好几年吧?”
谢琅接着慢慢道:“我也为此感到疑惑不解过,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既然寻常法子用不得,那为何不试试剑走偏锋呢?”
“比如说,以毒攻毒。”
人群中顿时对他鼓起了掌,这是相当大胆的尝试,而谢琅就那样做到了。他们打心底为这位将来的岛主而感到自豪。
只是谢琅并没有继续说下自己炼制的详细过程,而是语焉不详地提了几嘴,就话题一转,继续道:“在这裏,我万分感谢我的师父,万分感谢一直陪伴我的飞歌,同时也感谢各位不远万裏地赶到此地,来参加岛主继任仪式。”
他上嘴皮一碰下嘴唇,官腔张口就来,只是说到最后,他那笑着表情却也认真下来,顿了一顿,“同时,也一位曾经救过我性命的少年——我听闻他在凡间有个绰号‘小神医’,问诊不收银钱,只是可惜他不愿意告诉我性命,而且似乎嗓子有疾,不会言语。”
“我很荣幸可以担任蓬莱岛岛主,天下四大宗之一的掌门人。希望各位在未来多多指教。”
他神情温柔了一瞬间,不过很快便收敛起来,岛民们却忍不住疯狂拍起了掌,为他欢呼。
谢琅脸上微笑,可是那笑意不及眼底。他漠然地看着眼前为他欢呼的人,内心嗤笑一声:一群蠢货。
他们其实根本不知道,“胭脂笑”不是他炼制的,而是他们口中那个大魔头血观音炼制而成的。
他至今记得自己闯入谢纾的门扉时,少年苍白着脸躺在床榻上,从红衣下露出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
他的哥哥从小到大就任性万分,唯独对他,却是无求不应。
谢琅自小对昆侖毫无情感,自有印象以来,他就被送往蓬莱,只是他天生冷情冷肺,每次母亲往他这裏寄了家书,他就看也不看,冷漠地烧成灰。
不过,他倒是知道自己有个哥哥。
他从小听见得最多的,便是自己那位兄长的“功绩”,比如捅了谁家的鸡窝,在夫子的脸上画了个大乌龟,又比如如何地欺淩弱小,作威作福。
只不过,这位向来作威作福的兄长,每次见到自己这位弟弟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对他掏出各式各样的好东西——他们其实每年都会见一次面,只是每一次见面,他都无法对这个兄长摆出好脸色来。
因为他知道,谢纾其实并非他的亲哥哥。
这是个十分隐秘的秘密,可他到底还是知道了。所以他认为,或许是谢纾抢走了他本该平安顺遂的一生,抢走了他健康的身体,因为这都是谢纾给他带来的噩运。
他从小就觉得自己东西被抢走了,因此嫉妒心极重,又虚荣又慕强,对自己这个废物草包哥哥不屑一顾,更是对居然溺爱他的母亲感到恶心,故而从小就看中了蓬莱岛之位。
只是这蓬莱岛岛主之位,还是没那麽好得到的。因此在两年前,他找上了谢纾。
谢纾似乎没想到谢琅会来探望自己,他眼皮颤了一下,身边满是高高堆起的医书,他埋在一堆书籍中,脸上满是倦容,擡头道:“小琅……”
“我想要成为蓬莱岛岛主,你有没有办法?”
谢琅暴躁地踢了一下他的床,他捏着少年的脸,擡起来,指尖在少年脸上掐出一道红痕,语气柔软道:“哥,我知道你有办法的,对吗?”
明明是兄长,可是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谢纾反而像是年龄小的那个,他的脸无力地被谢琅掐着,过了很久,才道:“我知道了。”
一年后,谢纾找上他来,对他伸出了手,道:“这是可以治疗猩红病的药。”
谢琅怔了一下,他没想到,谢纾居然能炼制出这种药来,他急切地抓住了谢纾,道:“手稿呢?你炼丹的记录呢?”
可等到他接到那叠厚厚的手稿时,整个人却震惊在原地。
那手稿厚到不可思议,几乎有两个拳头那麽厚,裏面却记载着不同的毒株以及用量。
上面少年的字迹狰狞抽象,力透纸背,像是精神不太正常的病人,又像是喝酒喝得烂醉后神经质写下的笔记,谢琅光是看了几页,冷汗就遍布了全身。
整整五百多页的手稿,裏面居然全是记载了不同毒药而死的死法!
谢琅颤抖了,他扑过去,揪住红衣少年的衣领,瞳孔震颤,“谢纾?!你这些关于毒药的死法是怎麽来的?!”
谢纾轻笑一声,说:“用人炼出来的呀。”
他说话的语气很怪异,瞳孔不正常地颤抖,指尖发紫,可谢琅却一拳揍到他脸上,怒吼道:“谢纾!那可是五百多条人命!”
“这不是你想要的麽。”
红衣少年躺在地上,他被揍得白皙的脸红肿起来,咳出一口血,一双黑色的眸雾气沉沉,根本不见一丝光,脸上却是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可以治猩红病?真的可以?那你为什麽要给我?”
谢琅抓着谢纾的领子,他难以置信,“那可是猩红病,如果放出是你治疗的话,你——”
“不,不对,”他话锋一转,“你声名狼藉,即使你跟别人说,这是能治猩红病的解药,也没有人能信你。”
“可无论如何,那可是五百多条人命,谢纾,你是如何能下得去手的?!”
谢琅深呼吸一口气,他没再理倒在地上的少年,转身便走。
他没有看到,谢纾在他身后闭上了眼睛,手悬在空中,像是想要向他求救。
最后却缓慢地坠在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响。
系统在他耳畔发出尖利的警告声,他却像是沉入深海之中,什麽也听不到了。
之后的某一个深夜裏,他其实曾经接到过谢纾的通讯镜联络,他鬼迷心窍,同意后,便听见了裏面少年微弱的求救。
或许是被挖金丹后又再次被捅了一剑,少年痛迷糊了,他倒在地上,疼得眼前一片模糊,眼尾一片烧红,鼻尖上都是疼出来的薄汗,泪珠大颗大颗地从眼眶裏滚落。
少年走投无路之际,到底是想起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他在被洪流般的记忆压垮彻底压垮前,居然还向人求救过。
他抱着一丝幻想,可笑地打通了这则通讯,可是在铜镜裏,却只有一张漠然的脸。
“谢纾,你不要再联系我了。”
谢琅冷冷的声音自铜镜中传来,他没有听见谢纾蜷缩在地时因为疼痛忍不住洩出的呜咽。
“我根本不想见你。”
那是压垮少年记忆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琅手上捧着白玉虎符,丝毫不为自己吃自己哥哥的血肉而感到忏悔或卑劣,只是冷漠地想,这是谢纾欠他的。
无论如何,他都因此走向了权利的巅峰。
他嘴角的笑容弧度不断地上扬,耳边是百姓们的欢呼声,锣鼓升天,虞爻看着他的目光透着满意,而云飞歌崇拜地看着他。
“轰——”
只是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继续,就忽然一滞。
如天罚一般,雷声响彻整个蓬莱,原本还晴空万裏,霎那间便乌云密布,雷云翻滚,海浪咆哮着拍打岸边。
“那是什麽!”
“怎麽忽然变成这样的天气了?!”
“等等,你们看——”
在所有人的惊叫声中,
一座巨型的石碑缓缓地浮现在最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