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过去得很快,谢纾在魔教的第二年,离开魔教,去了审判境。
审判境中有宋白笙想要的东西,然而他修炼的是魔功,审判境会自动将他排斥在外,因此他只能让谢纾替他前往。
宋白笙并不害怕少年逃跑,少年的脖颈上束缚着傀儡枷,他甚至还善解人意地帮少年把傀儡丝隐藏起来,并亲手给他戴上了黑色的斗笠,“少在外面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人。”
黑龙偷偷缠住谢纾的手腕,不舍地蹭了蹭,一双红彤彤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谢纾,软趴趴地就要缠住谢纾。
宋白笙不动神色地一巴掌把它的头拍回去,然后说:“记住,你如今是我们魔教中人。”
“我教你那麽多,不是让你在外面丢人现眼的,知道吗?”
宋白笙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手中擎着水烟,他倚靠在旁边高高的红漆柱上,旁边的护法面露迟疑,扭头看向宋白笙,“教主,就那麽放他走,会不会不太好?”
宋白笙的脸隐藏在雾气中,看不清神色:“他走不远的,他身上有我的印记。”
护法拿捏不準宋白笙对谢纾的态度,试探了一句,“审判境是上任仙盟盟主陨落后形成的秘境,九死一生,是正道们的养蛊之地,谢纾此去,怕是兇多吉少,是否需要给他送点护身秘宝?”
宋白笙神色漠然,“不需要。死了刚好,把他的尸体送到昆侖面前。”
护法心惊胆战,“哦,不过我刚刚看,他好像把一些干粮落在厨房了,厨娘刚刚还在跟我说,那……”
“没带干粮?”宋白笙拧着眉,面露不悦,“他都快瘦成什麽样了,还不带吃的,回来的时候,就不怕成人干?”
护法沉默半晌:“……属下这就去给他送。”
谢纾在秘境中渡过了三年,秘境与现实时间流速不同,在现实中只是一年不到的光阴,白旭过隙,匆匆而过。
谢纾走后,宋白笙每日坐在湖心亭中,身边的花开了又谢,树红了又落,他垂着眼眸往向石桌旁的一个石凳,好像依稀能看见一个少年睡着后,趴在毛毡上张着嘴巴睡着的模样。
他每天几乎都会抽水烟,眼睫低垂,在烟雾缭绕中神色不明,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知道他格外地喜欢呆在那个湖心亭中,什麽也不做,只是沉默地盯着一处看。
等到冬天再次来临时,他看着飘飞的鹅毛大雪,想起那日单薄的背影,忽然说道:“做一件狐裘大衣吧。”
“要白的。像雪一样惹眼,中间再掺一点赤狐的毛,看起来像是红梅落雪。”
又过了几个月,宋白笙收到谢纾离开审判境的消息,只是他没有回来魔教,却去了子规城。
宋白笙一开始是愤怒的,他把屋子裏的东西全都砸了。可是冷静下来后,他却没有动作,任由谢纾在子规城呆了一段时间。
谢纾的精神状态太差,他是知道的,少年偶尔会听不见他讲话,瞳孔涣散,每天总有一段时间,会像个木偶一样直愣愣的一动不动,眼眶下的青黑怎麽也消不掉,像是雪泥上的一点余污,让人想要擦干净。
他想,给一根棒子给一颗枣,等他在那裏慢慢放松,他再把少年抓回来,少年肯定会更绝望崩溃。
可他想到这裏的时候,不知道为什麽,擎着水烟的手抖了抖。
然而宋白笙没想到的是,谢纾居然屠城了。
宋白笙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可思议,他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桌边的杯盏,滚烫的茶水顺着桌沿淋在他手背上,他却置若罔闻,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瞬间被烫红的手背,望向那密探,声音提高,道:“你说什麽?他屠城?”
宋白笙一时间像是想笑,又笑不起来,“他屠城?那个谢纾?你在开什麽玩笑?昆侖屠城,谢纾都不会屠城,就他那窝囊样,他能……”
密探递给他一个留影球,他指尖颤抖了一下,接过来。
少年站在满地春红中,他手中是长剑,另一只手捏着一张符箓,放出了熊熊大火,将整座城的野草春花点燃,一片的上坟白烟中,他红衣烈烈,皮肤惨白,乌黑长发如瀑布般垂落而下,额发遮住了他的双眼,令人第一眼看过去,就仿若看见了灵异志怪小说中的山鬼,死气沉沉。
宋白笙明明应该开心的,他最开始把少年带回来,就是想把他染黑,去报複昆侖。可眼下他再也感受不到少年身上的生气,心髒却忽然像是被人重重捏了一把,揉成了一团不值钱的废纸。
明明快要到了六月,不知怎麽的,天却下起了大雪,冷得不可思议。他带着那白狐裘,沉着脸往子规城赶,手背上的伤没有处理,留下了一块不深不浅的疤。
他赶到的时候,子规城已经变成了一地的断壁残垣,墙土焦黑,宋白笙没有在城中找到谢纾,却在城外的荒野上找到了少年。
天色苍莽,愁云惨淡,只有黑漆漆的野鸦在枯枝上叫,叫声凄凉,风卷起呜呜的声音,仿若有人在哭,一个少年跪在千裏坟茔面前,垂着头,指尖滴滴答答地淌着血,大雪盖在他瘦弱的肩背上,他像是被那轻轻的重量压弯了腰,下一刻便要倒在墓碑前。
那些坟茔是一个个衣冠冢,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宋白笙走到少年面前,他皱着眉,看落在少年肩头的雪,把狐裘给他披了上去,装作不经意地道:“又穿这麽少?你要是感冒了,我就把你扔在荒山野岭中,免得你传染我。”
少年沉默不语,眼神空洞洞的,呼吸轻得连落在他鼻尖的雪都吹不起来。
宋白笙见少年不搭理自己,有些不悦。他不知道少年面前这些坟茔是谁的,把拳头放在嘴边,故意咳嗽一声引起少年注意,然后极其罕见地夸赞他,“这次做得不错,总算有几分魔教的样子,没给我丢脸。”
“不过你这次做的事情,我也吃了一惊,不错。他们的灵体在哪裏?我教你怎麽用他们的灵体修炼。黑龙最近也想你,你喂他一点,它估计会更喜欢你。”
少年机械地扭头,他像是没听清,表情是荒原焚烧后的空茫,问道:“……什麽?”
他一动作,狐裘就顺着他的肩膀滑落,宋白笙蹲下来,自以为细心地替少年整理好衣服,他拍了拍少年肩头的落雪,施舍奖励般高高在上地道:“我说你做得好——”
可他没来得及说完,少年就忽然崩溃了。他用力地推了一把宋白笙,抓住宋白笙亲手给他系上的白狐裘,往地上一丢,狠狠地踩在脚下。
“好什麽?宋白笙!你能不能闭嘴!闭嘴啊!”谢纾快要抓狂了,破口大骂道:“你离我远一点好不好?滚!滚!!!”
宋白笙没反应过来,居然真的直接被谢纾推倒,一屁股坐在了满是髒污的泥地上。
他没有反应过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被谢纾踩在脚下的白狐裘,狐裘瞬间染上了一层灰尘,变得髒兮兮起来。
宋白笙难得对谢纾好一次,可居然就这麽被他弃掷逦迤,死死踩在脚下。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似被扇了一巴掌,瞳孔尖尖地竖起,一双龙瞳死死盯着谢纾,黑龙猝然爬上了他的右脸,张牙舞爪地在他脸上蔓延,他咬牙切齿:“谢!纾!”
他用力一掼,把谢纾压在坟茔前,眼眸猩红,“你在发什麽疯?我警告你!我对你已经够好了,你别再得寸进尺!”
他气得头晕眼花,地上染上尘埃的白狐裘刺痛了他的眼睛,满腔的怒火翻腾。他特意来这裏接谢纾,还特意给他带狐裘,怕他冷了疼了,可居然被这麽对待。
他掐住少年的脸,眼眸裏都是沸腾的怒意,“我教你符箓,给你带狐裘,你在子规城逃了我这麽久,我有把你追回来惩罚你过吗?你是不是非要疼了,才能涨记性?!”
谢纾被他捏着脸,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他,雪夹着雨落在他们两人身上,砸得生疼。
宋白笙怒火沖天,谢纾睫毛颤抖,脸上是偏执与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眼睛裏都是灰色的死意,给他原本清亮的眼瞳蒙上了一层阴翳。
“宋白笙,对我好的人都死了。”
少年瘦削的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着,脖颈处的青筋跳动,他死死地绷着身体,可是眉角眼梢还是透露出崩溃,他重複,语气颤抖,带着一丝不理解与委屈至极的呜咽:“对我好的人,都死了。”
他的母亲在这个轮回中依然病死,大师兄遗忘了他,他流浪这麽久,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栖息之地喘口气,可是又迎来了这样的横祸。
几乎是尾音刚落,一滴泪就顺着少年通红的眼尾落了下来,从他苍白娇小的脸,淌在宋白笙坚硬而骨节分明的指骨上。
宋白笙沸反盈天的怒火宛若兜头迎了一盆冷水,他浑身一僵,咬着牙,动摇得厉害。
少年浑身一直在颤抖,他咬着牙,哭了。
他不想在宋白笙面前丢人,可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凭什麽。
凭什麽是他。
“你滚开。”他用力地锤打着压在他身上的宋白笙,张嘴咬住宋白笙捏住他脸颊的手,尖牙刺入宋白笙还带着烫伤的手背,泪水一颗颗砸在宋白笙的皮肤上。
宋白笙后知后觉那一块被烫过,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少年把他的肉咬出血来,宋白笙一动不动,他低头看着一边哭,一边兇残地咬着他的少年,黑龙在他的眼尾游动着,他闭了闭眼,内心某种东西在天塌地陷,忽然伸手,解开了少年脖颈上的傀儡枷。
红色的丝线从少年苍白修长的玉颈上落下,滚进了一片雪泥中,像是一尾被抛弃的金鱼。
少年怔住,他双眼圆睁,吐出那块鲜血淋漓的肉。宋白笙垂着眼,厌烦般道:“对你好就会死?谁告诉你的。”
他起身,把少年抱起来,往魔教走,左言不搭右语,“就你这样,在外面只会被人欺负,还不如好好在魔教裏呆着,有我在,没人动你。”
谢纾被他触碰,浑身汗毛直立,他眼尾通红,像是一只讨厌被人抱的猫,眼看就要翻身而下,可在听到宋白笙的下一句话时,忽然怔住了。
“你不是说对你好就会死吗?”
宋白笙“啧”了一声,他指腹上还沾着少年的泪液,手背上还留着属于少年的潮湿温热,他漫不经心地搓了搓,垂眼看着怀裏的人,长发被风吹起。
他眯起那双狐貍般的眼睛,似笑非笑,“那我偏要试试——”
“看我会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