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的桃花谢了,结了一个又一个的新桃,粉嫩的果子沉甸甸地压在枝头,椭圆形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翠绿的光泽,微风中都是桃子的香气。
沈乘舟被压至寒潭劳狱的最深层,永世不能出来。昆侖掌门之位悬空,路仁嘉希望周不渡能回来,当然,他的真实目的其实是希望谢纾回来,可是周不渡只是带谢纾来到了曾经那片桃林。
暮春已经结束,新夏正要开始。连绵不断的暴雨季节终于结束,草木散发着清爽的味道,新生的嫩芽上接满了珠玉似的露水,风从遥远的山巅吹拂而下,带着蒲公英结的种子。
谢纾小时候最喜欢吃昆侖的桃子,昆侖的桃花林中有一片地,那裏的土地肥沃,栽种着一株千年桃树,他幼时最喜欢躺在那株树上睡觉,滚烫炙热的阳光被桃树切碎后落在身上,却温暖得像是冬日的棉被,晴空湛蓝,白鸟从天际呼哨着划过。
千年桃树结出来的果子都是珍品,常用来送礼,可延年益寿,数量有限,因此极为珍惜。只是谢纾幼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觉得尝尽千帆,偏是这棵树上的果子最难以忘怀,因此常来偷桃。
白衣少年每次板着一张素净好看的脸出现时,还没开口训斥,就要被谢纾用桃子砸得满头包,只能愠怒地抱着头,“谢纾,你……”
“唔,吃吗?”
少年忽然一个翻身,从树梢上倒挂下来,墨发如瀑散开,露出光洁白嫩的额头。
他眼角眉梢都蕩漾着笑意,白皙面庞被万千桃红映衬,浮现诱人的粉色,眼尾的红痣生动得仿佛要活过来,一双黑眸水光潋滟。
他不由分说地往少年嘴裏塞一个桃子,白衣少年顿时被堵住了嘴,只能瞪着眼睛看他,他便笑吟吟地道:“师兄,这下我们是共犯了。可别被看桃的老头子发现,不然他又要抄杆打我。”
末了还得意洋洋地补充一句:“你也逃不掉。”
……第一次见到这种强买强卖的贿赂方式!
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
周不渡仰着头,他看着树上的少年,眼角微微抽了一下,肌肉绷紧,有些无奈,“是是,快下来吧,上面太危险了。”
少年一身红衣,脚上的银铃叮当作响,离开蓬莱后,谢纾忽然想吃桃子,而且想要自己亲自摘,周不渡一开始听了,好看锋锐的眉毛往下一压,严肃地拒绝道:“你要回去养身体。”
少年可怜兮兮地从他怀裏擡头,抽着鼻子,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
周不渡:“……我给你摘。”
少年一顿,继续发出可怜的呜咽声。
周不渡:“……”
最后,他揉了揉额角,掐了个诀,一根红线连接着他,另一头缠在少年腰间,避免少年从树上跌下来他能及时接住。
谢纾果然摔下来了。
他摘到一半,脊椎忽然泛起一阵麻意,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便从树梢上跌落。
周不渡一身冷汗地接住少年,怀中的桃子咕噜咕噜地滚落在地,他心悸地检查少年身体,脸色不太好看,谢纾盯着他,忽然把他的面具摘了。
这次,周不渡没再阻止他,只是露出了一双淡色的琉璃眸,以及极好看的五官,如山间明月,风轻云淡,唇有些白,还微微有些颤抖。
谢纾看他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有些愧疚,他脑子一抽,把手中的一个粉桃擦干净,递到周不渡旁边,心虚道:“吃、吃吗?”
他举着桃子,怼到周不渡面前,周不渡看着近在咫尺的桃子,怔了片刻。
未觉池塘春草梦,衔泥归来旧堂前。
弱水桑田,往事变迁,可人还是故人。
他最后什麽也没说,垂着眼眸,长而浓的睫毛扑簌簌地抖了抖,像是两把小扇子。
好长啊。
谢纾忍不住轻轻感慨一声,忽然很想摸摸他的眼睛。
他说:“不渡哥哥,你的眼睛好漂亮呀。”
周不渡往那个桃子上咬了一口,他掀起眼帘,眼瞳裏装着谢纾看不懂的东西,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鼻腔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他们离得太近,谢纾还被周不渡抱着,感觉到周不渡胸腔裏的震动,耳垂瞬间泛起一层薄薄的粉,他的眼睛又骨碌碌地转过来,看着周不渡手中的桃,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周不渡轻笑一声,“小馋猫。”
他把桃子旋转了一个面,示意让谢纾去咬另一半,少年却没有吃那一块,他大概不太喜欢桃子的皮,微苦发涩,于是接过桃子,很自然地把周不渡吃过的那一边又咬了一口。
透明的清液瞬间淋湿了少年的手,少年的手指粉嫩纤细,伸出的舌头嫣红,上面沾着晶亮的涎水,男人眸色发沉。
谢纾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道:“师父说我的记忆会逐渐回来,那样是不是可以记起你了?”
“我想记起你。”
周不渡把少年纤细脆弱的手指仔细地擦干净,他过了好一会,才说:“会很疼。”
记忆逆流而上,你要先记起那些痛苦的回忆,重新再经历一遍一千八百八十八次死亡,才能想起我。
我不想你疼。
谢纾懵懂地看着他。
周不渡被他这样看着,想起储物空间裏的一封信,忽然间有些下不去手。
少年的眼睛湿漉漉的,黑眸蒙着一层水汽,信赖而乖巧地盯着他,像是一只可爱乖巧的黑猫,脸颊粉嫩。
周不渡想,可他不能那麽自私。
没有时间了。
谢纾被重新带回无涧鬼域后,没过多久便发烧了。
人间的烂摊子自有后日收,少年破碎的神魂开始逐渐归位,过往的记忆也一点一滴地逆流而上,沖刷着他。
他被烧得脸颊泛起潮红,吐出湿热的气息,神志不清,手中牢牢抓着周不渡送给过他的海螺。
他已经记起了谢琅,现在即将在记忆裏,要重新再次经历一遍那一千多次的死亡,他有些害怕那些陌生的记忆,肩胛骨一直在颤抖,像是一只被蛛网束缚住的蝴蝶,可是他不愿意表现出来,只是软软地紧紧贴在周不渡的怀中。
“不渡哥哥,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过很久……”
谢纾艰难地掀起眼皮,湿漉漉的睫毛颤抖着,他整个人心情又低落又抑郁,记忆是无尽的海浪,他觉得冷,抓着周不渡的手,下意识地咬住。
过了好一会,他无神空洞的双眼重新聚焦,吐出那枚冒着热气的指节,他刚想说对不起,就艰难地呼哧呼哧喘起了气,单薄的胸膛剧烈的起伏,胸前因为过于激烈的记忆起了大片的薄粉。
周不渡抚摸着他的脸,谢纾淩乱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处,痒得像是小猫的绒毛,谢纾想要转移注意力,声音疼得软绵绵地:“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以前是怎样认识的呢?”
周不渡手指一顿,他抚摸着少年的脊背,像是给小猫顺毛一样,从少年的蝴蝶骨一直轻柔地抚顺到他凸起的一小块尾椎。
那块尾椎不停地颤抖,被他用手指轻轻摁住,一阵阵暖流传进去,才抖得不那麽厉害。
我被你娘亲捡回来,给你当童养媳。
我一开始讨厌死你了,可是我后面喜欢上了你。
只是我们最后错过了。
如今的日子,是我偷来的。
他把下巴抵在少年的头上,含糊不清道:“我们是同桌。”
“同桌?”谢纾烧得迷迷糊糊,“什麽样的同桌?”
周不渡:“你送过我桂花糕。”
“喔……”谢纾头一点一点地,困顿道:“那我……应该是很喜欢你……”
我那麽喜欢桂花糕。
如果愿意给你吃,应该也是很喜欢你吧。
他没来得及说完,就力竭昏睡过去。
没看见男人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露出的不舍与留恋,以及他低头凝视手中的一簇花。
睡梦中,谢纾感觉有人托起自己一口一口地喂米糊,给他擦身体,像是对待一个小宝宝一样对他,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睡醒后,谢纾的烧还没退,可是他的神智稍微清醒一点,忽然间就对周不渡喊着要写祈愿符。
九州有祈愿的习俗,不过,一般是在节日庆典之时常有。房间裏没有符,周不渡就亲手砍了一棵竹子,雕刻好后系上红绳。
谢纾叠祈愿符,挂在无涧鬼域的紫藤树上。大片大片的流苏垂落下来,一片盛大光景。
祈愿符被谢纾挂在了最高处,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地作响,如同田野上的麦浪翻滚着光阴。
他记忆恢複得慢,周不渡似乎也不急,可是谢纾总想快一点恢複,再快一点,每天都试着多睡几次觉,让自己想起更多的东西。
他与周不渡相处时间久了,心髒总是控制不住地悸动,在胸膛中扑通扑通地跳。周不渡好像很了解他,可是他却还不怎麽了解周不渡,所以他想要快一点想起来,如果知道他们之间的曾经过往,是不是他就更了解周不渡了?
他在想什麽,他在看什麽,他为什麽有时候会露出难以察觉的痛苦的表情,为什麽……
总之,太多的疑问。可是那些记忆千疮百孔,如同伤疤被反複撕裂,沉浸在千年的噩梦中,谢纾的神智完全不受控制,有一次等他醒来,他发现屋内一片淩乱,自己又砸了东西,周不渡的额角破了,正流着血。
“啊——!!!”
谢纾吓了一大跳,他慌张地扑上去,去摸他的额角,手足无措:“疼不疼?疼不疼啊?对不起,我,我……”
“我下次如果还这样,你就拿个铁链子,把我锁起来好不好?”
他说话太急,过呼吸忽然发作,猛地弯下腰,捂着自己的脖子,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脸色惨白泛着青紫色,重新跌回床上。
“呼吸,是是。”
一道有些焦急的声音响起,谢纾被冷汗浸湿,噩梦层层叠叠,他出不来,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把他往深海底拉扯。
呼吸不过来了。
好难受。
他脚趾痉挛地缩起来,眼前天旋地转,声音离他越来越远,几乎是已经听不到了。
只是下一刻,就有一双冰凉的手掐着他的脸,把他的脸扳过来,对着他,咬上了他的唇。
唇齿间是一片湿热的槐花香。谢纾睁大了眼睛,他原本因为过呼吸而痛苦的表情中,浮现了几分茫然和懵懂,手指痉挛地扯住了周不渡后背的衣服,抓得一片淩乱,喘息声不受控制地从接吻的缝隙中漏出来,他被放在床上,男人的手压在他的头侧,膝盖跪在他没合拢的大腿中间,床单被他们的动作瞬间弄得有些淩乱起来。
“唔……”
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稳下来,气息逐渐稳定,他被抱在怀中,双腿压在那人的腰侧,一双修长手的不断地顺着后脊安抚他,他的唇线被亲得有些模糊,张开的唇洩露出轻|喘,可是这又不太像是一个吻。
他艰难地撑开眼皮,睫毛被冷汗打湿,结成一绺,浓密而漂亮。他看见周不渡的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气息敛得几乎温和,毫无侵略性,不断地帮他平稳自己的呼吸,好似他只是因为道德感,在对一个溺水的路人人工呼吸。
可是他掐着少年白嫩脸颊的手指却剧烈地颤抖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力气,却依然在少年脆弱小巧的脸上掐出了淡淡的红痕。
少年因为愧疚,眼眶通红,眼尾滚落了一滴泪,悬在眼角的红痣上,如同雨后盛满露水的红芍,花瓣泛着瑰丽的红,用力揉一揉,便能揉出糜|烂的汁水。
“是是,别哭,睡一觉。”
周不渡浑身肌肉绷紧,快要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安和不舍,以及最后生出了妥协。
“不会有事,不要害怕。”
他低头,温柔眷恋地吻掉少年眼角的泪,唇瓣落在他的泪痣上,呢喃道:“睡一觉,你的病都会好的。”
谢纾却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无力地抓着周不渡的白衣,却不敢放手,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恐惧,一叠声道:“不渡哥哥,你别走,我害怕,你不要离开我。”
他总觉得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又气又害怕,眼尾一片嫣红,完全不敢合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周不渡,黑眸裏满是雾气。
周不渡哑然。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有些艰难地想,这个笨蛋,怎麽这个时候忽然聪明起来了呢?
那是千年回忆的重压,谢纾只是想起了千万块碎片中的一小块,就已经神志不清地发疯,那如果全想起来呢?
他会怎麽样?
周不渡不敢赌,他害怕。
所以他低头,重新吻住了少年的唇瓣,舌尖撬开少年的牙关,药液被渡进谢纾的口中,周不渡轻柔地擡起他的下巴,药液还是有一点从少年的唇瓣滑落下来,滴滴答答地顺着他扬起的修长脖颈滑落,沾染湿床被。
少年试图抗拒,却被周不渡用舌尖抵住上颚,他敏感地一激灵,从喉咙裏滚出一声细小的呜咽,下意识地将渡进来的药液全都吞咽下去。
周不渡看见少年的眼眸中不断浮现茫然,看向他的表情逐渐空洞起来,抓着他衣角的手却依然不愿意放开,最后是周不渡温柔地将他颤抖手指一根根掰开。
他无法克制心中的妄念,偷香似地在少年沾满馥郁汁水的唇瓣上,又烙印下了一个吻。
孟婆汤,前尘忘,不相思,不断肠。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永生忘却,纵使相逢……应不识。
他离开前,窗外又下起了细雨,全世界都是淅淅沥沥的回声,他回头,再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的少年,好看的眉蹙起,委屈地喊了一声:“师兄……”
周不渡像是被烫到一般,仓促地收回视线,却被门槛绊了一脚,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嘴唇。
谢纾醒来后,屋子空空蕩蕩的,他从床上跌下来,脑海中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关于周不渡的记忆,发疯似地,踉踉跄跄地扑到桌前。
那裏放着一个白净的瓷瓶,瓷瓶中插着一枝还没来得及凋零的桃花,下面是一封信,上面是漂亮的瘦金体,谢纾心莫名悸动了一下。
他颤抖地拿起信。
致我的小师弟:
展信佳。
我这一生,被幼时执念所困,有着太多的缺点与遗恨。
我满腔无处可洩的怨恨,冷淡自傲,扭曲成魔,从不愿意看清自己的真面目,却依然装作心怀大义的模样,是谓僞君子。
——直到遇见了你。
我其实本该与沈乘舟并无差别,他不是我,却依然代表着我的一部分,我与他之间,本该是同根生的双生子,却因为与你相遇,分叉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如果没有遇见你,沈乘舟将依然是沈乘舟,但,“周不渡”将绝对不複存在。我了解“沈乘舟”,他骨子裏刻着自私自傲,并不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複的境地。
或许如果没有谢纾,“沈乘舟”最终可以如愿以偿地身居高位,报複曾经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可是大火燃尽过后,是空茫,他的世界会永陷黑暗,此生毫无意义。
可是“周不渡”却可以为你无所不用其极,因为他是为你而生的孤魂野鬼,也是因为你,他的世界第一次不用再活在苦恨的虚幻之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少年情愫滚烫热烈干净纯粹,如烧不尽的春草,不断破开凛冬的冻土,在他心中扎根,生出了遍布白花的春野。
所以对我而言,你是影响我一生的人,是我的整片浩瀚星空,是决定我生与死的神明。
是我的来路,我的去处,我的归途。
是我存活于世的全部意义。
很抱歉师兄又要再一次与你分别,逆天而行终有偿还之时,我要去付出应付的代价。如今,你身上的冤屈已经洗净,鬼医和小黑会照顾好你,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你将遗忘过去,如从前一般肆意张扬地成长。
我只是你人生的过客,但是不用担心,师兄不会离开你。
我会化作春风吹拂你,融入夏雨拥抱你,凝成秋月守望你,冻结冬雪陪伴你。
我期待着你长大,希望你可以如不死鸟一般,烈火重生。
此后,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平平安安,一生无忧。
我不喜欢说永远,那太像一个诅咒。
可是我想对你说,我永远爱你。
十年后我爱你,百年后我爱你。一千年,一万年,我也爱你。
我们来世再见。
——庆历六年,周不渡绝笔。
谢纾眼角的泪水顿时滑过殷红的泪痣,落在纸上,他哭出声来:“大骗子……”
他看完信后,那张脆弱、薄如蝉翼的纸自动燃烧起来,却是不伤人的火焰,温柔地舔舐着他的手指,像是一个不舍而留恋的祝福吻,带走他最后一丝关于周不渡的情感与记忆,此后前途坦蕩。
他从此忘却痛苦的前尘,就要迎来灿烂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