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正是一年前的泗水街头,人来人往。
杏花微雨,正是四月之初,人们打着五颜六色的油纸伞,在街头匆匆而走。这是九州的最南端,此地多瘴气迷雾,阴雨连绵,穷山恶水,消息难跨,却也挡不住每个人脸上的担忧与惶恐。
最近似乎哪裏都不太平,百姓们听闻魔教重卷而来,其中,有一位红衣少年当了魔教的副教主。据小道消息而言,此人一副色如春花的好皮囊,却心狠手辣,残杀无辜,只是可惜他们没有人收到过这邪魔外道的画像,因此再无论如何地紧张,也无济于事。
客栈中,一个男子坐在长椅上,他是一个商贩,最近,因血观音一事,人人自危,他的生意自然比以前难做不少,此时借酒浇愁,忍不住道:“感觉最近过得也太不顺遂了!你们听闻那血观音了麽?那简直是个大魔头!”
“据说又是屠城,又是放火烧山,又是背叛宗门……啧,你说,这是个什麽人啊?”
“还能是什麽人?”
另一边的一位米商也忍不住探出头来,最近几日,人心惶惶,前来买货的百姓们少了不少,他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当仁不让”地从嗓子眼裏喷了出来,骂道:“瘟神呗!都怪他,我都快揭不开锅了!”
“真是服了。对了老王,管好你们家丫头啊,我看她们几个娃娃最近总是到处乱跑,你可当心点,莫要让她遇上这魔头!”
那骂得最大声的小贩顿时啐道:“知道了!”过了一会,他忍不住又道:“你们说,到底是什麽父母才能养出这麽个祸害?我要是他父母,我非得把他掐死不可!”
“我要是父母,才不会养出这麽个玩意——”
那小贩们一旦骂起人来,便总是没完没了,不依不饶,尤其上头,可今日,却只见眼前一阵红影掠过。
“——碰!”
那男子话未说完,一木椅忽然向他腾空飞来,眼看就要重重地砸在他身上,他吓了一大跳,忙不叠躲开,椅子砸在墙上,顿时跨拉一声四分五裂,变成碎屑。客栈老板顿时发出一声尖叫,而下一瞬,一个红衣少年便来到了他们的桌前。
他简直像是瞬移而来,人们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少年似乎就从角落裏出现到了客栈中心,男子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就觉得一阵狂风四起,脸上忽然被什麽东西重重砸了一拳,接着湿淋淋的液体糊了他们一脸。那少年一掌拍来,居然把桌子掀了!
【血观音?!】
【这是谢纾?】
【没错,是他,红衣豔骨,眼若桃李,他什麽时候来到了泗水?】
【他这是在做什麽?】
【还能是做什麽?受委屈了呗。】
有人不屑地嗤笑道:【估计是被骂了,委屈,想要哭鼻子讨个公道了。】
有人不能理解:【等等,你们在说什麽?不是说他救了很多人,是被污蔑的吗?那你们现在又是在做什麽?】
【污蔑什麽?你确定他真的没有做那些事?空口无凭,总之,我没有看到,所以我不信。】
蓬莱岛的岛民纷纷争论起来,有人对谢纾在九州之事半信半疑,有人则对自己的观点坚信不疑,认为只有自己才是人间至理,正道之光。
虞爻漠然地听着百姓们争论,不紧不慢地啜饮一口茶,施施然又毫无感情地想道:“信什麽?当然不信。怎麽会有人,背负万千骂名,却依然要往前固执地走?”
他完完全全、一丝一毫,也不相信谢纾会从一而终。对他而言,这红衣少年迟早有一天会走上杀戮之道。这简直是理所当然,板上钉钉。
付出所有,却没有回报,这谁能做到?时间久了,他总会崩溃,总会扭曲,拯救世人最后却反而会堕落为最残忍的魔鬼,这并不是意外的故事。
他简直是笃定少年的结局,因此丝毫提不起半分兴趣,去看幻境中的故事,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地泡着自己的茶。
而秘境中,那小贩眼前的佳肴瞬间噼裏啪啦碎一地,他和他的同伴纷纷淋了一头汤水,呆滞了一瞬,回过神来,登时怒不可遏,破口大骂:“我□□爹!什麽狗玩意???”
他们看清面前是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少年时,顿时一怔。那少年长得太过好看,一双剪水瞳如琉璃一般,眼尾一粒红痣,乌发如墨,红唇似血,此时却阴沉沉地看着他们,胸脯微微上下起伏着,眼角是一片晕染开的红。
那汤汁从男子的头顶缓慢流下,流进他眼睛裏时,他忽然一激灵,猛地擦了擦脸,对着眼前的少年提高了声音,“小鬼,你找死?!”
少年如玉的脸上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他们,那眼神太冷,如九尺寒冰,那被叫“老王”的小贩被他这样看着,火“蹭”地一下从脚底烧到了天灵盖,一把把他推出客栈,骂骂咧咧,“这是老板娘的客栈,我不毁她东西,却偏偏要教训你这个毛头小子!”
他看谢纾眉眼清秀,一张巴掌大的脸显得他过分年轻,丝毫没有思考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是否可能会是那个血观音。客栈临江,栈道处灯笼高悬,而栏杆外便是十裏春江,小贩用力地扯着他,把少年往木栏上摔,伸出食指指着他,怒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今日我偏要替你父母教你做人——?!”
他刚撸起袖子,準备教训一下,可或许是木栏过低,少年撞到上面上去,像是一个被抽离了控制线的木偶,直愣愣地往后倒,在小贩惊愕的视线中,他“扑通”一声,就那麽落入了后面的水中!
“落水了!”
是的,落水了。人们震惊地围在那栈道上,可是没有一人跳入水中,只见那水面上一开始还有泡泡不断冒出,久而久之,就完全没有反应了。
有人推了推那个小贩,“你做的,去救人啊?!”
“救什麽?”那小贩感觉自己摊上大事了,左看右看,道:“我也不会水啊!”
人们你推我我推你,天空轰隆一声,高塔般的云山骤然塌陷下来,瓢泼大雨落下。
“下雨了!”
很快,他们大概是意识到大事不妙,又恰逢大雨,因此不少人偷偷溜开了现场,而到最后,没有一个人留下来。
过了很久,水面上才缓慢浮起一个少年的影子。
他就那麽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通体冰凉,像是一具安静的尸体,他的脸在暴雨的沖刷下苍白得几乎透明,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他面无表情,就那麽擡起满是水汽的长睫,望向铅灰色的天空,黑压压地压在他的头顶,像是他永远没有尽头的噩梦。
那些噩梦在混乱嘈杂的脑中不断地反转、混杂、搅拌,带着他这一千次痛苦的轮回不断地旋转,他回顾过往种种,发现只有痛苦是永恒不变的。
无论他向谁求救,都无人救他。
失败,死亡,重来,再失败,再死亡,再重来,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一切麽?
他忽然有些想笑,只是脸上的肌肉像是已然筋疲力尽,怎麽也笑不出来。不过他依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好笑到他就算笑不出来,也想要说什麽或者做什麽,因此喉咙裏洩出几声残破的气音。
那声音沙哑得像是雪松的老树皮,一开始是低低的笑声,随后,这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谢纾躺在暴雨倾盆的江水上,擡起手捂住自己的双眼:“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四周无人,只有天道系统可以听见他的笑声,天道系统听他的笑声,宛若听见了指甲刮在墙上,尖锐刺耳至极,仿佛连指甲都要刮劈刮出血,听得简直代码都要混乱了。
天道:“宿主,你……别这样笑了。”
谢纾收了声,微笑道:“怎麽,你害怕?”
天道静了一瞬间,小声说了句:“不是,我……难过。”
谢纾没听清祂后面那句话,若是让他听清了,想必他又要大笑起来了。
天道也会难过麽?真是可笑,他都死了一千遍了,如今却跟他说这样的话,简直是虚僞至极,可笑至极。
他不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这种话,也不知对于天道来说,“有情”会是怎样的结果,也不知道,或许在他这一千多次的死亡中,天道可能也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