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教来袭!诸位弟子听令!”
谢纾从太学院中沖出,他望向山脚,隐约可见那裏的小镇火光沖天,脸色发白。
书童见他出来了,赶忙要把他带走,“公子!我们去安全的地方吧!”
他看着谢纾有些的脸色,知道这小少爷从小“深居闺阁”,怕是第一次面临魔教,便安慰道:“您不用太害怕,昆侖有护山大阵,魔教攻不过来的。”
“那……那山下的人怎麽办?”
谢纾有些茫然,“我们……我要去帮忙吗?”
他虽然从小娇生惯养,嚣张跋扈,可是让他遇到困难,自己完全袖手旁观,也是做不到的。
他清楚最基本的修道原则,对于凡人,他们天生就需要担起责任去保护,更遑论是昆侖这传承千年的大宗。
“您在说什麽?”书童委婉道:“已经有金丹期的师兄师姐奉谢长老之命去了,二师兄也去了,您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就好。”
谢纾怔怔地,他本该松口气,以他筑基期的修为,确实去了也是添乱,还不如找个地方歇息。
可不知为何,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心髒剧烈地在胸膛中震动着,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想了想,“我去找母亲。”
“夫人此时还在疗养,她……”书童有些犹豫,“公子现在过去,怕是谢长老不会同意。”
贺兰缺一直有瘾疾,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几年操劳过重,如今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谢纾尽可能地少去打扰她,即使被谢棠生打得狠了,也只敢一个人偷偷掉眼泪,不再敢像从前一般扑进母亲的怀抱,唯恐怕她因为自己的事情心绪波动过大,伤了身体。
而谢棠生似乎也是出此顾虑,减少二人相见次数。每当谢纾想要见母亲,他便冷眼看着他,“见她做什麽?让她看看你如何失败?”
这话成了谢纾心目中的一颗钉子。可是他天性懒散,天赋又不高,因此修炼速度只能勉强与常人持平,但若是与白衣少年这等太学院首席相比,就差之千裏。
他踟躇半晌,握紧了拳头,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努力,但是他天赋确实如此。可他前所未有地有一种预感,若是这次再不见母亲,恐怕以后也见不到了。
他最后还是擡起头:“不行,我还是要见。”
预感成真。
魔教攻打亡村,声势浩大,但等昆侖主要的弟子去往时,却发现都是些只有筑基期的魔修。领头的弟子瞬间明白了什麽,脸色大变——这是声张虚势,声东击西!
他们正要往昆侖山上赶,可已经落入陷阱。亡村用了数十道灵力阵法把他们困在了原地,一时间月黑风高,到处都是鬼打墙。他们虽然并非不能破开这些迷阵,可问题是需要耗时间,而此时,时间却是最耗费不起的!
而此时,昆侖山的护山大阵忽然破了。
这简直是打响了不安的号角,无数的箭雨从天而降,每根箭尾部都点着火,火舌点燃着一簇又一簇的草木,桃花树成了最好的养料,不到半刻钟,昆侖被火海吞没。
谢纾在浓烟中奔跑,被呛得眼眶发红,脑袋中一片空白。
护山大阵为什麽会破?
魔教不是在攻打亡村吗?怎麽又跑到昆侖来了?
他们的目的是什麽?
他心绪如麻,可一时间如何也想不明白,整个人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希望能赶快见到贺兰缺。
梦境外,弟子们也呆住了。
【怎麽会?魔教居然是在声东击西?】
【跟我们知道的不一样啊?不是谢纾打开护山大阵,把魔教放上来的吗?怎麽他一脸震惊?】
【出事了,昆侖的核心弟子被派到山下去阻拦魔教,此时魔教上山,防守大幅度减弱……这是谁下的令?】
【……好像是,谢长老。】
弟子们不敢吭声了,他们余光中觑了觑谢棠生的脸色,谢棠生脸色铁青,冷冷地看着他们,“看我做什麽?”
弟子们忙收回目光,谢棠生阴沉着脸,额角青筋突起,他冷笑一声,不置可否,“看来我的好儿子白日梦做久了,现实都分不清了,居然在梦裏编排这麽个故事。”
“就这麽不愿意面对是自己亲手背叛昆侖的事实吗?”
他死死地瞪着梦境中的少年,眼神阴冷。
谢纾向断天阁的方向跑去,贺兰缺病了后就常年栖息于断天阁,无聊閑暇时翻看此处的古籍聊以解闷,更重要的是,方便看守封印在断天阁下的昆侖至宝溯回镜——而这个溯回镜的封印只能由谢棠生或贺兰缺开啓。
可一路上,他居然碰见了好几个魔修。这些魔修修炼的不知什麽歪门邪道,一看见他,就两眼放光,疯了一般向他扑来,想要扒他的衣服,把他推到草地上。
书童被魔修一刀砍死。谢纾几乎要崩溃,可是他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就强撑着,等到魔修对他动手动脚的时候,才拔剑突袭,哭着刺进那人的胸膛。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剑,温热的血液溅到他脸上时,他差点晕过去,在路边把晚饭全都呕了出来。
可没有时间了。他在十六岁这一年,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前半生一直没有长大,因此在变故来袭的这一夜,他手足无措,笨拙不已。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跟在他身旁,没有人会挡在他前面,也没有人会如落崖时把他死死地抱在怀裏,保护他了。
谢纾吐得差不多,鼻子酸得厉害,他被那魔修伤到了脚,腹部也中了一剑,正汩汩流血。眼前天旋地转,他跌跌撞撞地往断天阁方向跑,心急如焚,整个人像是被扔进火炉中,根本顾不上处理伤口。
等赶到时,恰好碰到魔教教主拿着剑,正对着自己的母亲。
谢棠生此时不知去哪,谢纾见到的时候,脑袋瞬间“嗡”了一声,慌了。他张口欲喊一声“娘”,可是飞快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害怕此时出声会影响贺兰缺的判断。
贺兰缺一身单薄白衣,长发高高束起,面容带着一丝病态的白,可是神情却前所未有地冷峻,像是一柄出鞘的剑,散发着冷冷寒光,丝毫见不到她对谢纾时的温柔与宠溺。
她看到谢纾,眼睛微微睁大,第一次对谢纾生气,喝道:“你来做什麽!”
谢纾怔在原地,浑身上下都是伤,来到的路上一直疼得掉眼泪,可好不容易赶到了,就被贺兰缺吼——他长这麽大还是第一次被她吼。
一想到这,他就忍不住掉了两颗眼泪,晶莹的泪珠顺着沾满了烟灰的脸下滑,在圆润白皙的下颔上停住。他哭道:“我想来……看看你。”
此时,魔教教主转过头来,似乎看了他一眼。
他一身花裏胡哨的衣服,端的是五颜六色,令人想起了开屏的孔雀。他长相有点妖豔,说话尾音上扬,居然有几分女气,眼尾上挑着,是一双风流薄性的狐貍眼。
他摸了摸下巴,好似发现什麽新大陆一般,新奇道:“贺夫人,这就是令公子?”
他用亵|玩眼神上下打量着谢纾,点评道:“长相真好,是我的菜。”
贺兰缺眼神冰冷,“可惜,我家白菜瞧不上你这头猪。”
魔教教主笑容一僵,“哎呀,贺夫人,你说我们何必打打闹闹的伤和气呢?”
他转了转眼珠子,啧啧道:“不如这样,你把溯回镜给我,啊,顺便再捎带上你们的宝贝儿子,我现在,立刻,马上,便走,一刻也不耽误你们,既不需要动手也不需要动脚,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他话还没说完,贺兰缺已经是一剑刺来,冷笑,“废话少说!”
魔教教主摇了摇头,拔剑迎上,“若是几年前的‘破山剑’,想必我此时已经连忙脚底抹油,跑了。”
“可现在的你,是打不过我的。你想死吗?贺夫人。”
贺兰缺眯着眼,她一袭长发被风吹得乱舞,可是她拿着剑的手却坚定不移,巍然不动。
“溯回镜是昆侖至宝,给了你这种人,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她笑了笑,言简意赅,“想拿到,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她手中的剑灵光暴涨,一时间宛若泰山压顶。
大概昆侖这上下五千年,到如今,最凛然的剑气都给了这位好似有些孱弱的白衣女子。
昆侖自古至今,奉行着【守护】的原则,进门的石碑被风吹雨打,却依稀能四行字,虬曲有力,龙飞凤舞,很难不想象到昆侖先祖最开始写下这一行话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老一辈花费一生精力,庇护年轻的弟子们走上那漫长仙路,而等弟子们成长后,最年轻最有少年气的那一辈,就负责走上这四行真言的峭壁悬崖。
该有所作为,便有所作为,遇到险恶,自然当如山一般,面不改色,不惧风雨,哪怕是灭世之劫。这是应该生长在每个昆侖人的脊骨之中的。
只是到如今,恐怕只有两个人还践行着昆侖最原本的初心——贺兰缺与白衣少年。
谢纾在看见母亲拔剑出鞘时,整双眼睛都蒙上了雾气。他在这生死危机一刻,看着母亲能开山劈海的剑气,耳边是噼裏啪啦熊熊燃烧的烈焰与窗外弟子的惊叫声,显得那女子如磐石一般巍然不动。
恍恍惚惚间,他好像终于明白了那石碑上的意境。
那是很多年前的昆侖老祖,在背起看守穷兇极恶的忘川河的责任时,就已经表明的决心——
虽千万人,吾往矣。
贺兰缺最后看了一眼谢纾,嘴唇翕动了一下,做了个唇形,“是是,跑。”
谢纾瞬间睁大眼睛,他的预感成真,若他这次离开,怕是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母亲,他浑身颤抖,哭着道:“不要,娘,我——”
他话音未落,阁楼外已经有魔教弟子踹门而入,他们看到谢纾,毫不犹豫地拔剑向他而来,怒道:“就是他!就是他刚刚把杀死了阿哲!!!”
他们居然是为同伴报仇的!
谢纾本就已经站立不稳,堪堪避过一剑,脚一软,直接摔倒在地。他浑身上下都是剧烈的疼痛,耳鸣嗡嗡作响,剑风呼啸,他的瞳孔缩小,怔怔地望着眼前不断放大的剑锋,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不要太疼就好了。他怕疼。
可是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隐约间,他感觉到似乎有什麽滚烫的液体溅到了自己脸上,惨叫声接连响起,居然是来自于那些魔教弟子!
耳边是一声怒吼,如山海般袭来:“谢纾!你愣着做什麽!你真的想死?”
死亡的呼啸与谢纾擦肩而过,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远处大火沖天,映照出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
他背对着谢纾,背影挺拔,左手似乎缠着绷带,右手拿剑,可靠而坚定地挡在谢纾面前,侧过头时乌发被吹得狂乱,只能从发丝的罅隙间看到一双燃烧着冰冷怒火的淡色眼眸,沉重地望着谢纾。
他手中的长剑滴滴答答地落着鲜血,地上一地的尸体,这一刻仿佛鬼神降临,挡在谢纾面前的那一刻,天地间都寂静了。
谢纾几乎要流泪,他埋怨般呜咽道:“你去哪裏了啊……混账……你去哪裏了……”
白衣少年一声不吭。贺兰缺忽然喊道:“带他走。”
谢纾不可置信,猛地扭头:“娘!”
贺兰缺与魔教教主缠斗,一张脸上满是血迹,头破血流,但是依然在肆意地笑,手中的灵剑越来越快,谢纾的长相遗传自她,在这剑舞中,她美得令人窒息。
但她说的声音却忽然温柔下来。
她说:“是是,别哭了。”
谢纾止住了眼泪,他跪坐在地,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女人笑了笑,她眸光中露出诀别的不舍。
“你父亲总说我把你养废了,但我一直觉得,废点也没什麽不好。”
“我不求你这辈子有所作为,因为娘知道,凡是有所作为,那必然是要踏上孤独又沉重的路。”
“——可我不想你吃苦。”
她停了一下,似乎有些哽咽,但是很快被她平静地压了下去。
“我只希望你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在这一刻,她忽然间还有说不完的话。
她其实很想说,对不起,我其实一点也不想留在这。
我不想离你而去,我想看着你长大,看着你过上属于你的幸福人生。
即使那裏面没有我也没关系,我想成为你人生的守望者,你只需要往前走。
你是我生命的延续,而我永远爱你。
但她有责任未竟,因此这一次,她没再对谢纾说什麽,而是扭头对白衣少年,喝道:“带他走!”
“交给你了。”
谢纾明白她要干什麽,整个人疯了,“——不要!娘!!!!!!!”
他连滚带爬地试图跑过去,可是下一刻就被人拦腰抱起,他又闻到了槐花香,耳边是少年的声音。
他说:“走。”
“不要!你放开我,我——”
他没来得及说完,忽然感觉一只手捏上了自己的后颈肉,瞬间一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这……怎麽回事?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应该是谢纾强迫夫人把溯洄镜取出吗?】
【夫人不应该是因为知道谢纾叛逃后气急攻心才死的吗?怎麽这裏……不一样我们记忆中,明明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浮生若梦中,弟子们七嘴八舌,脸上都是震惊的表情。
路仁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往后退了几步,眼前全是三年前的大火。
“不可能!”
他骤然爆发出一声嘶吼,擡起头来,死死地瞪着那梦境中昏迷后被人抱在怀裏的红衣少年,额角青筋浮现。
“我看到了……”他握紧拳头,喉咙裏滚出一声沙哑的吼叫,“我明明看到了!那日他就在我眼前,抢走了溯洄镜!还捅了我一剑!我亲眼所见!!!怎麽可能是假的?!怎麽可能是假的!!!”
他喘了口气,冷笑道:“你们别被血观音骗了,他分明是个骗子,向来如此。我真是受够了。”
“这个幻境一定是他捏造出来欺骗我们的,他肯定在哪个角落裏偷偷看我们出丑。”
“你们想看的,就继续看吧,我不奉陪了。”
他扭头,试图离开这个幻境。祝茫冷眼看着他,笑了笑,语出惊人:“你当年喜欢他?”
路仁嘉猛地扭头,神色几变,最后凝固在一个狰狞的表情上,他一字一顿:“你说什麽?”
祝茫呵呵,他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头发披散,半黑半百地落在地上,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看你这反应,被我说中了?”
“闭嘴,我怎麽可能会喜欢那种货色。”路仁嘉眼神阴沉,矢口否认。
“是吗?”祝茫惊讶地“啊”了一声:“可是你看他的时候,眼睛都恨不得黏在他身上呢。”
路仁嘉的神色骤然扭曲,厉色道:“闭嘴!你知道什麽!”
“我闭什麽嘴?你算个什麽东西?”
“你……!”
“刚入门几年的弟子,也敢肖想他,也配肖想他?”祝茫讥笑,“我说你们啊,骂他骂的那麽狠,其实是在嫉妒他根本没把你们放在心上吧?”
“他没叛逃前,你们跟他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一个个地,只能偷偷跟在他身后,用余光悄悄看他,回去后一个个在私底下肖想他。跟个闻到肉香的狗似的,可惜你们连骨头渣都吃不到,因为他根本连正眼都不会看你们,甚至连你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们想和他交往,可是他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你们凭什麽靠近他?”
“好在没多久,机会就来了,谢纾叛逃,成了天下人人喊打的恶人,你们就借此,把曾经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脚下,对他肆意评头论脚,用各种肮髒不堪的词彙骂他,可实际上只是你们求而不得后发酵的嫉妒心。”
“得不到就要毁掉他——有那麽爽吗?你们这不就是自我高|潮?”
他疑惑地歪了歪头,“你这样,和阴湿猥|琐的老鼠有什麽区别?”
.
另一边的梦境中,逃亡开始。
谢纾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着鱼肚白。
他被人背在背上,手臂还搂着他的脖子,膝盖窝被人抄起,礼貌而克制地没有碰到他大腿。
他头昏脑涨,喉咙裏干得不想说话,鼻息滚烫。
“好难受……”他喘息着,手指无意识地捏住那人的白衣,攥出褶皱,“疼……”
背着他的人侧了侧头,他只能看见那人绷紧的下颌,淡色的眼眸看了他一眼:“你身上的伤我已经替你紧急处理了,但你现在在发烧,别乱动。”
谢纾感觉自己脑浆都沸腾了,大脑嗡嗡作响,他脑海中零散的记忆碎片缓慢拼接成型,他一点一滴地回忆起来,脸色刷地变白,腾地要从白衣少年的身上起来。
居然是白衣少年在背着他。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以前他无论怎麽逗弄白衣少年,白衣少年都不会背他。
可如今他终于肯主动背了,谢纾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了。
“放我回去……”他喘着气,无力地捶了一下白衣少年,“我要回去……我要回家……我不要跟你走……”
白衣少年一动不动,他像块沉默的木头,谢纾捶了半晌,对他又打又骂,可他始终都不言不语,只有手臂牢牢地卡在谢纾的膝窝上,不让他逃。
谢纾看他无动于衷,气愤涌上心头,一怒之下直接张嘴,牙齿啃在他的肩膀上,恶狠狠道:“你为什麽要来救我?!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他吵着闹着要回去,往常对他总是忍让包容的白衣少年此时却强硬异常。谢纾不知道闹了多久,力气终于用完了,喃喃自语道:“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你为什麽不让我留在那?”
泪水顺着他的睫毛,缓慢地滴落在白衣少年的后颈上,谢纾趴在他的后背,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他骂也骂累了,整张脸表情一片空白,像是大火焚烧过后的余烬,愤怒是大火,悲伤是余烬。
他想到那个不愿意去细想的可能,眼眶红了,额头抵着白衣少年温暖的后背,哽咽道:“师兄,我娘是不是没有了啊……”
“我是不是没有娘了啊……”
白衣少年一僵。
“让我回去看看她吧……”谢纾不断哀求道,他这辈子第一次哀求眼前的人,久违地,这一次他没再对他喊不敬的外号,而是颤颤巍巍地喊了他一声“师兄”。
“放我回去吧,师兄,放我回去,求你了……”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像是一只失去母亲后跌跌撞撞、害怕而颤抖不止的幼兽,滚烫的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后颈上,打湿了一片的衣服,滚烫而清脆,白衣少年感觉自己心尖好像被什麽蜇了一口。
但他什麽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继续履行自己的使命。
谢纾哭累了,他发着高烧,失血过多,精力不济,又在白衣少年的肩膀上昏死过去。
模模糊糊间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人放下,脚踝被人轻柔地抓着提起来,他的脚踝细皮嫩肉,因为失血过多此时冰冰凉凉的,而那只手却温暖而有力,一下又一下地揉搓着他肿起来的脚踝。
接着小腿的伤口处是一阵细细麻麻的痒和疼。那人似乎跪在地上,他脚趾抵在那人的胸膛上,能感觉到那胸膛下一颗心髒在震颤跳动。
隐隐约约间,他好像听见有什麽人在说话。那声音低而沙哑,像是隔着一层纱。他说:“上次的事,对不起。”
可是谢纾没来得及听清,就又昏死过去。
他身体和精神经历双重打击,一夜之间,他从高高在上的小凤凰跌落至尘埃,昆侖被灭,父亲失蹤,母亲死亡,三千桃花被淹没在烈火之中。他成了流浪的孤儿和被魔教追杀的落网之鱼,压力过大,高烧不退,腹部裏的所有东西都被他呕了出来。
一路上他都被白衣少年背着,或者抱着。他的精神从一开始的崩溃到麻木,不愿意醒来。
他昏迷不醒,中途白衣少年试图给他喂药,可是他根本吃不下去,一吃就吐出来。可若是不吃,他这幅样子继续烧下去只会五髒衰竭,最后,白衣少年只能说了声得罪,含下一口苦药,弯下腰。
谢纾昏睡中感觉到自己嘴上有什麽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他,那人似乎犹豫了一瞬间,接着下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唇齿被撬开,下意识地用舌头推拒,发出抗拒的呻|吟声,却全都被那人卷走吃了下去。
苦涩无比的药被少年嘴贴着嘴喂他,谢纾根本不能接受,还是要吐。
可意识不清间,他忽然听见了那人的声音,那一贯总是克制冷静的声线此时居然有些颤抖:“……别讨厌我。”
“是是,别讨厌师兄……”
谢纾不知道他如果再不吃药,已经要死了。他不喜欢疼,不喜欢苦,总之一切让他累的难过的不开心的,他都不喜欢。他本来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过得不好不如不过,长痛不如短痛。
他本来想死了算了,结果就听到了这麽句恳求,想死的念头一滞,居然把药吞了进去。
多稀罕啊,那个平时总是冷言冷语,清高模样的白衣少年居然不顾自己那副扒在骨头裏的君子面具,居然在求他。换作以前,他肯定觉得稀奇极了,然后继续逗弄他玩弄他。
可是如今他什麽都没有了,忽然生出一股极疲惫的念头。
……算了。
他们不知道逃亡了多久,谢纾没有时间概念,只知道自己一路上都在白衣少年的背上或者怀裏,被他护着,他失血过多,四肢冰凉,一路上都畏寒地死死贴在白衣少年身上。
逃亡路上,他们住过满是蚊虫的树坑,住过黑暗潮湿的山洞,住过废弃的农舍。谢纾从小到大金枝玉叶,第一次住的如此破旧,空气中满是灰尘,房子还漏风,农舍后面的猪圈更是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他不断地发烧做噩梦,被臭气薰得无意识地哭,在这难忍的环境中,只有身边人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槐花味,那味道对他来说简直是唯一的救赎。
他钻到那人的怀裏,闻他衣襟上的槐花香,那人浑身僵硬地躺在他身边,纵容他把脸死死地埋在那人的胸口,蹭掉了满脸的泪水,他蜷缩起来,在那人的怀裏细细地发着抖。
那人似乎犹豫了半晌,最后才把手放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低声。
他说:“别怕,我在。”
谢纾中途醒了一次,他浑身酸软,拽过白衣少年,居然打了他一巴掌。
只是他被烧得没有力气,那一巴掌软绵绵的,倒像是在打情骂俏。
他经过大变,又被发烧吞没了神智,整个人喜怒无常,暴躁咬牙:“你救我干什麽?谁允许你救的了?”
“你不是讨厌我吗?不是觉得我很又笨又蠢,还娇气,喜欢使小性子吗?”
“——那你救我做什麽?!多管閑事!!!”
白衣少年没说话,他斟酌半晌,缓慢地擡起眼,露出裏面的血丝和盖不住的憔悴,但他很快地又垂下了眼睛,不让谢纾看见。
“我知道夫人走了,你很难过,我……”
他笨拙地开口,可是谢纾粗暴地打断他,他口不择言,红着眼睛,瞪着白衣少年:“你知道?你知道什麽?”
他抄起旁边的石头向白衣少年砸去,话裏都是破碎的呜咽和难堪的愤怒,他发疯般喊道:“那是我的娘亲!你懂什麽?!你懂什麽!!!你又没有娘!!!”
白衣少年脸色瞬间白了。
死寂。
夜风将林间吹得呼啦啦作响,月色流淌下来,在他们之间流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谢纾跪坐在月光下,脸色被高烧烧得酡红,呼哧呼哧艰难喘着气,愤怒地瞪视着白衣少年。
他整个人脑袋昏涨,浑话脱口而出,可是他现在气在头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眼尾都是赤红,根本不能去细想自己刚刚说了什麽。
少年在阴影中,被他砸中额角,血流下来。他偏着头,还是刚刚谢纾打过他巴掌的姿势,血在他的脸上触目惊心。可他只是平静道:“你发烧了,不要动怒。”
谢纾:“滚!我不要你假惺惺!我不要你装好人!我……咳!”
他气急攻心,猛地咳出一大口血,一头栽倒。白衣少年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抱住谢纾。谢纾想推开他,没推动,反而又在白衣少年怀裏吐了血,身体痉挛了一下。
那些血溅到白衣少年惨白的脸上,星星点点的全是血迹,他声音发抖:“谢纾?是是?”
谁準你叫我小名……谢纾疼得意识发飘,他头晕目眩,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分崩离析。
白衣少年抱起谢纾,一下又一下地抚着谢纾的后背脊骨,他的指尖一直在颤抖着:“对不起,对不起。你别死,我带你走,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他们不知道又逃了多久,谢纾醒来的时候,白衣少年正好把他藏在一个树洞裏,给他身上盖遮掩的树叶。
两个人目光相对,白衣少年怔了一下,“别出声。”
谢纾虚弱地躺在树洞裏,神情呆滞,反应迟缓,大概是这几日持续的高热把他烧得有点傻,他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年要走,他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角,有气无力:“棺材脸……你要去哪……”
白衣少年顿了顿,可没等他说什麽,就听到外面传来的吼叫声:“发现他们了!他们一定就躲在这哪裏!”
“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尤其是那个红衣美人!找到的,教主重重有赏!”
白衣少年深深地看了谢纾一眼,那双淡色的眼眸裏居然是无奈与不舍,这是谢纾从未见过的。他突然慌起来,“你别走……等等,等等!”
白衣少年牵着他的手,温柔而坚定地掰开他一根根手指,提着剑离开了。
谢纾彻底慌了,他伸手,可是下一刻,树洞被一块木板“碰”地盖上,他睁大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他从前无忧无虑,不求上进,可如今他先是被母亲抛弃,眼下又被白衣少年关起来,终于彻底地明白了自己是个累赘。
他这麽多年,都在干什麽呢?如果他再强一点,是不是能帮上母亲的一点忙?是不是也可以上阵杀敌?是不是……是不是……不用被抛弃?
可他怎麽现在才明白啊。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可是他不敢发出声音,因为他知道,他出去了只会添乱,于是只能用手捂住嘴,咳出的血从指间滴滴答答落下,在地上彙成了一小股。
他呼吸渐渐困难起来,尖锐的耳鸣声在他耳畔嗡嗡作响,隐约间他听见了外面的缠斗怒骂,剑与剑“铿锵”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阵的爆鸣尖啸。
“这小子怎麽回事……这麽难缠!”
“简直就是个疯的!喂,快来帮忙!”
“他左手有伤!打他左手!”
“他逃了!追!!!”
外面一阵兵荒马乱,谢纾无力地靠在树洞上,眼瞳涣散。
他翁动了一下嘴唇。
笨死了……谁要你救……
跑吧。
他闭上眼睛。
我对你不好,别再回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眼前阵阵发黑,树洞空间狭小,没有空气,可是他连擡起手指的力气都没了,心如死灰地想。
就这样吧。
可这个念头刚起,眼前树洞忽然豁然开朗,一个人影喘着粗气,逆着光,浑身上下的白衣都是斑斑鲜血。谢纾身体一歪,一头栽倒,被那人手忙脚乱地接住,空气骤然涌进肺部,谢纾刚想说什麽,就又吐出一个血块。
他抓紧白衣少年的衣襟,没闻到槐花香,只闻到了满鼻的血腥气,分不清是两人中谁的。他呼哧呼哧地喘气,声音破碎:“你……呼……你还回来做什麽……”
白衣少年双手颤抖地把他背起来。
“是是,是是……”他低声唤道,声音有些抖,“别睡,别睡。”
“我带你回家,好吗?别睡。”
谢纾靠在他肩膀上,神智昏沉,听了这话,居然久违地笑了笑。
回家?他哪裏还有家呢。
可是他说:“好。我等你带我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他居然真的活了下来。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谢纾身体渐渐好转,意识彻底清醒的时候,他们走出了一个山谷,遇上了摆渡船,白衣少年把谢纾放在船上。
“是是,离开这裏后,你可以去找仙盟,蓬莱,或者佛门,随便哪一个求救,哪个近,你喜欢哪个,就求哪个。”
“可能有些委屈你,但是看在同为四大宗的份上,他们不会难为你,你也不用想着报仇,好好地养好身体。”
“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吃饭不要挑食,睡觉不要踢被子,不要轻易地相信别人。”
他生平第一次说了这麽多话,居然有几分喋喋不休的意味,好似说完这些,他这辈子就再也不会说话了。
谢纾听得头昏脑涨,他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什麽意思?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白衣少年弯了弯眼睛。
他第一次对谢纾笑,清冷的脸上笑意清如莲入池慢慢泛着涟漪扩散开,干净明亮,带着少年郎纯真而质朴的气质。
夏风吹拂而过,山间松涛阵阵,他眉目俊雅,风吹起他的额发,笑起来时清朗如风,静雅如竹,山水失色。
谢纾呆住了。
白衣少年:“我落下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先回去取,我晚一点就会追上你。”
谢纾脸色一变:“你要去哪?你要去哪!不能一起去吗?”
“棺材脸……师兄!!!”
谢纾扑倒,被船夫死死拉住,船渐渐地离岸,谢纾拼命挣扎,哭:“你不要抛弃我……我害怕……我……”
“别哭。”
白衣少年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像是有些犹豫,最后摁住他的后脑勺,轻轻地,如鸟啄一般在他额头落下一个缱绻温柔的祝福吻,小心翼翼,仿若对待珍宝。
“我不会离开你的,信我。”
谢纾怔住了,可少年只是看了他一眼,已经转眼间消失了。
谢纾在船上疯了一样拼命挣扎,船都开到湖心了,他居然趁船夫一个不注意直接跳进水裏,把船夫吓坏了,只能把他捞起来放回岸边。
他怎麽能走?他没来得及说完,他还想要道歉,想说自己上次不是故意说那样的话。他走了,他向谁道歉?
谢纾拼命地往回跑,他摔倒了好几次,感觉断了不止一根骨头,又开始咳血,腿伤还没好,伤口直接裂开,疼得他眼前发黑。
换作以前,他肯定要坐下赌气哭闹,他本就怕疼,这段时间简直是要他把一辈子的苦都吃了。可是他想起白衣少年的笑,内心就被恐惧和害怕填满,疯了一样不顾腿伤往回跑。
他跑了整整一天,胳膊和小腿上全是摔伤的淤青,但等他找到白衣少年时,已经晚了。
暴雨磅礴落下,他跪坐在白衣少年的尸体前。他的两只胳膊全都断了,浑身都是触目惊心的伤和血,身边全是魔教子弟的尸体。白衣少年生前应该是拼了最后一点力气,与这些追杀他的人同归于尽,让他平安顺遂地离开。
谢纾拼命地摇他的肩膀,可是眼前人再也不会醒来,冷冷地瞪他一眼,然后敲他脑门,说:“胡闹。”
谢纾终于彻底崩溃了。
“骗子。你才是骗子。”
他被白衣少年照顾这麽久,本就已经动摇,此时知道白衣少年是为护他而死,泪水疯狂地涌出,他抱着白衣少年冰冷的尸体嚎啕大哭,“你不是想搞我吗……混账……你不是想搞我吗……我让你搞,你只要醒来,我,我怎麽样都行……”
“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还没有对你道歉,我不想我们最后一次对话停留在争吵上,我不是故意骂你没有娘的……我那个时候昏了头,我单纯地朝你洩愤……”
他弯下腰,鼻尖抵着白衣少年冰冷没有温度的鼻尖,像是一只小兽试图蹭蹭另一只小兽,悲伤几乎把他淹没,他哽咽道:“师兄……是是错了……是是再也不任性了……你醒来好不好?”
他这一次没有逃避,而是背起了白衣少年的尸体。
他要带他走。
暴雨中土地湿滑泥泞,他摔倒在地,伤口又裂开,浑身上下都是泥泞和血。他本就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突逢大变,生平第一次如此狼狈与肮髒,疼得想要死去。
可是没有人再安慰他了。
他趴在地上,腿断了,就用爬的,用牙齿咬住涩味的草,往前走。他的指甲裏全是泥水与血水,拖动着伤腿,一寸寸前进。
不是你说要带我回家的吗?怎麽能言而无信。
可是路途遥远,暴雨哗啦啦地打在他这个无家可归的人的身上,他绝望地想。
上天啊,能不能给他一次机会。
他想要重来。
他这一次真的不会任性了。
他真的,一定,绝对,会乖乖的。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无机质的声音忽然响起:
“检测到新宿主愿望波动……检测到命运轨迹符合……检测个人属性吻合……”
“叮,天道系统上线。”
“宿主谢纾,你是否愿意为天道效力?”
谢纾呆呆地擡起头,他眼瞳涣散,脸上都是未干的泪痕,“你是……?”
“我是天道系统,作为天道,我们需要纠正错误的世界线,以及清除一切有碍世界线发展的影响因素。”
“你是否愿意,与我们交易?”
谢纾胡乱地擦了擦眼泪,结果却把脸擦得更髒了,像是一只流浪后髒兮兮的小花猫,他沙哑地问道:“……你们能帮我回到过去吗?”
“叮,可以。但是宿主将永远不能将此等秘密说出口,同时,宿主需要拿到溯洄镜,以开啓后面的时间线。您是否确认使用【死亡回溯】,作为唯一的辅助技能?”
“提示,【死亡回溯】将面临巨大的精神压力,使用需慎重。”
谢纾茫然:“意思是……会很痛吗?”
“是。”
“……会很痛啊。”
谢纾跪坐在地,他呆呆的,劈开的指甲汩汩流血,乌黑的发丝黏在惨白的侧脸上,他本来光鲜亮丽的红衣已经破破烂烂,暴雨将他整个人都打湿了,紧紧地贴在他瘦削得令人心惊的脊骨上。
他余光忽然瞥见白衣少年全是血的左手,目光停滞在他缠着绷带的掌心。
他想起那日魔教在怒骂时说到了他手臂有伤,心中有不详的预感。
这是什麽时候受伤的?为什麽这麽久都没好?真的是没好吗?
那绷带沾了泥和血,髒得不堪入目,往常他只会捏着鼻子喊道“去去去离我远点”,可这个一向讲究干净的小少爷此刻却根本不在乎了。
他手抖着拆开少年掌心的绷带,发现那裏是一道疤时,终于意识到那日在山洞中的闷哼声是什麽,以及为什麽离开山洞的时候,白衣少年故意挡着手。
——他用剑穿过了自己的掌心,把自己钉在了岩壁上。
谢纾闭了闭眼,暴雨在他的脸上沖刷而过,他颤抖着眼睫,像是一只即将投入风暴的蝴蝶,又哭又笑。
怎麽会有这麽笨的人,怎麽会有这麽蠢的人。还说我,你不也是吗。
谢纾艰难地从泥土上爬起来,脸紧紧地贴着白衣少年的脸,蹭了蹭,像是想要给自己打气。
不疼。他无声地安慰自己,好像那个人还在身边一样,是是,一点也不疼。
于是他听见自己说:“好。”
这是谢纾无家可归,一生飘零的起点。
从此往后,那些曾经肆意张扬的年少时光一去不複返,他再也没有溺爱他的母亲,再也找不回那个即使身负重伤也要背着他,走了三千裏不归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