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谢纾睁大了眼睛,有些开心地笑了起来,“谢谢父亲!”
他这是生平第一次与谢棠生道谢,笑起来时两只眼睛弯起来,在银月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是一湖被揉皱了的春水。谢棠生似乎被那双眼灼了一下,不自然地偏了偏头,皱眉,“嗯”了一声,敷衍道:“你走吧。”
他没有关心谢纾的脚伤,只想要把少年打发走。
【既然已经跟谢长老说了,这一次应该不会重蹈覆辙了吧?魔族来袭的问题应该能解决了。】
【……你们有谁还记得最开始的石碑,是一千多道划痕吗?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这次魔修应该会失败了。】
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们一开始对这仿佛“回到过去”的梦境感到疑惑不解,但是也慢慢地接受了。
【你们说,要是这次失败了,谢纾会怎麽样?】
【能怎麽样?肯定是放弃咯,啊,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投靠魔教?】
【我也觉得他肯定会放弃,他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一个娇滴滴小少爷。说不定就是因为害怕最后投靠了魔教呢。】
弟子们不屑。
谢纾被谢棠生打发,怔了一下,但却还没走,呆呆地站在原地。
谢棠生不耐地扫视他,“还不走?”
谢纾像是在犹豫,半晌,捏了捏衣角,低着头,小声恳求道:“父亲,能不能让我见见母亲……?”
他怕自己此时态度过激,让谢棠生又撤回刚刚的决定,因此把自己所有的棱角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你见她作什麽?”谢棠生不悦。
“我有点……想她。”谢纾衣角越攥越紧,谢棠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居然对他释放了威压。他的衣衫被薄薄的冷汗浸湿,腿软得几乎要站不出,他艰难道:“我好久没有见到娘了……我……”
他其实说了谎,他根本不是“有点”想她,而是十分、非常、极其地想她。想现在就见到娘,想现在就扑进她怀裏,想现在就委屈地跟母亲大哭说他被她们吓死了,想现在就难过地控诉她与白衣少年对他的抛弃,想说自己吃了好多苦,他死在了爬回昆侖的路上,天道来临前,他真的很疼。
他突逢大变,前世母亲死亡,昆侖破灭的记忆灼烧着他,今世又意外发现师兄失忆,把他全都忘记了,而自己还与天道签订了一个前途未蔔的契约。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即使不怎麽聪明,大概也知道那场契约对于他而言,就像是给他套上了奴隶环,是把自己卖了,去换其他人一个未来。
而他自己的未来恐怕有数不清的坎坷困苦在等着他。
他就像一只倏然被推下悬崖强制要求学会飞翔的雏鸟,恐惧、不安、迷茫如同一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因此亟待找到一个归宿,让自己好好地喘息一下。
可是谢棠生却上下打量着谢纾,语气烦躁,“见她?”
他冷笑道:“你这样不成体统,还想让她对你失望多少次?”
少年被谢棠生讽刺的目光刺了一下,脸色在月光下骤然惨白起来。
贺兰缺对他……失望吗?
谢棠生还在继续道:“你母亲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独当一面,可你呢?你要不听话到什麽时候?”
“一点小打小闹就跑到她那告状,受了一点小伤也要跟她哭,你知不知道她因为你,凭空生了多少白发?你知不知道,你让她耗费了多少心血与力气?你这样见他,是想让她再次因为你生气伤心难过,病情恶化吗?”
“你知不知道,你是她的累赘?”
这句话如当头一棒,谢纾如遭雷击,恍惚地晃了晃。
他茫然了一瞬间,他原来……是贺兰缺的累赘吗?
是的吧,不然为什麽在上一世中,他的母亲那样赶他走。
——因为他留在母亲身边,只会给她添乱,只会让她分心。
是了,他如今十六岁,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埋在母亲怀裏哭。他早就该长大了,不能因为一点小伤就去打扰她。
他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赤|裸的双足踩在落花上,留下了一路蜿蜒的血迹。
【总感觉……好像哪裏不对。】
【什麽不对?谢长老话又没说错,血观音确实太依赖夫人了,总不能事事都找夫人哭闹,又不是小孩子。】
【但……这似乎也不是小事吧?】
【总之,这次昆侖应该能平安度过了……】
弟子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接着,他瞳孔慢慢放大,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梦境中的一幕。
【这是在……这是在干什麽?!】
他的声音颤抖,更多弟子也脸色大变,本来放下的心全都高高悬吊起来。
【为什麽……为什麽谢长老还是让金丹期弟子下山了???!!!】
“谢长老!”
梦境中,有弟子慌张地向谢棠生请示:“魔教攻打亡村!请问我们……?”
谢棠生沉吟:“派金丹期弟子……”
他说到这裏,微微一顿。
眼前忽然想起谢纾那天在月色下对自己的请求。
少年圆睁着一双眼睛,无措地看着自己,他眼尾是游鱼一般的嫣红,睫毛颤抖着,裏面是雾气弥漫,乖顺地喊了他一声“父亲”,恳求他相信他。
一副好像如果他拒绝,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一般的样子。手要伸不伸地悬挂在半空,好像想抓他衣角,又不敢地收回了手。
谢棠生垂眼,眼睫投下一片森然的阴影,他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剑柄。
——越来越会骗人了。
不知道从哪裏学来骗人的功夫,花样真多,居然还来影响他的判断。
他以为他是谁?修炼这麽多年,竟还没到金丹期的废物,还妄图对他指指点点。
他哪裏来的资格,告诉他应该如何做?
谢棠生擡起眼,命令道:“你们现在下山,安抚好村民。”
否则的话,昆侖名声有损,他的名声也有损。
因此毫无例外,在魔教进攻的那一天,又重蹈覆辙了。
大火将昆侖重新淹没,谢纾这次没有白衣少年带他走,死在了一个魔修的剑下。
弟子们看见梦境中,桃花沾着斑斑血迹,一个魔修用剑将谢纾穿胸而过,少年红衣染血,喷出一大口血,挂在剑上,瞳孔逐渐涣散,头慢慢地垂下。
有弟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总觉得从少年单薄脆弱的胸膛裏喷出来的血,好像溅到了他们脸上。
他们手指不自觉地颤抖,那血液滚烫得几乎把他们灼伤。
他们难以置信地扭头,齐刷刷地看着谢棠生。
那表情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人,好像眼前的人不是什麽他们尊重敬爱的前任掌门,现任长老,而是一个表裏不一、目光短浅的自私小人。
谢棠生觉得他们的视线火辣辣的,像是把他扔进了油锅烹煮。他向来注重面子,极其在意他人目光,因此,他出乎意料地愤怒了。
谢棠生一挥衣袖,目眦欲裂:“都这样看我作甚?!”
“是谢纾……他不解释清楚!”他低声喝道:“他若是好好地解释了,我又怎麽会犯这样的错误!”
“而且若是不派弟子前去,事后他人又会如何议论我昆侖?说我们见死不救,说我们遇到魔教只会当缩头乌龟吗!”
“可你难道会听……”
有弟子刚想说什麽,就被另一个弟子扯住了。
谢棠生到底还是昆侖长老,他们地位悬殊,而且这事真要说起来,确实是谢纾没有解释。
他们敢怒不敢言地扭回头。
窗外桃雨阵阵,谢纾再次睁眼,却没有立刻起身。
他在床上猛地缩起来,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刚刚那裏才被一剑穿膛,依稀还能感觉到剑刃穿过血管刺中心髒的感觉。他抱着自己的肩膀,下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细细地颤抖着,双眼无神地圆睁,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像是试图从刚刚的死亡中回过神来。
他令人想起伤痕累累后又再次遭遇伤害的小动物,白皙圆润的脚趾害怕地缩起来,头发淩乱地铺在床上,浑身颤抖得厉害,整个人像是刚刚从冰水中捞出来一般。
【居然……真的再次重来了?!】
【这……他不会真的能使用溯回镜吧?】
【但是他现在不是没拿到溯回镜吗?】
【嘶,看上去好疼的样子……】
【废话,捅你一剑,你疼不疼?】
【他看上去好害怕的样子……所以这是血观音叛逃的原因吗?】
【他这下已经死了两次吧。逃跑……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谢长老不信他……】
【这难道不是因为谢纾平时就不值得信吗?看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谁敢在这重大事情上相信他?!】
石碑上划过一条条争吵的言论。
谢纾对此无知无觉,他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缓过来,露出茫然的表情。
谢棠生没信他。
……为什麽?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推开了房门。
要不逃跑吧?
他好怕疼。剑刺进心髒的感觉好冰冷,像是把他的头摁进了寒泉。
他去找娘,他不管谢棠生了,就他和娘走……
他瞳孔涣散地望向窗外,忽然视线一顿。
他看见了沈乘舟远远向他走来。
那人依然一袭白衣,清冷淡雅,好似谪仙一般。
他忽然反应过来,就算娘信他,跟他走……那自己的师兄……沈乘舟怎麽办呢?
谢纾意识回笼时,发现自己已经情不自禁地拦住了沈乘舟的去路,他下意识地扯住那人的衣角,张口:“师兄……”
沈乘舟扭过头来,露出一双厌烦的瞳眸。
“这位道友,”他漠然,“麻烦让让。”
谢纾却把他的衣角抓得更紧,“师兄,你,你要不要跟我走?”
沈乘舟皱眉,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你在说什麽?”
谢纾心口一片疼痛,他不知道是因为上一世的伤影响到这一世,还是只要被沈乘舟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就会难受到快要窒息。他抓住自己胸前那片衣襟,艰难地喘了口气,“明天、明天魔教要攻打昆侖……你……”
沈乘舟的眼神骤然锐利。他眯起眼睛,“小少爷。”
他的气势阴森冷峻起来,“你和魔教勾搭上了?”
“没有……没有,我……”
“既如此,就还请让让,我有急事。”
谢纾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沈乘舟掰开,十指连心,他的呼吸一片冰冷,抖得厉害,“师兄,必须走,不然会没命的……师兄……”
沈乘舟一言不发,他垂着眼睛,甚至连看谢纾一眼都不愿,转身就走。
他把他抛下得这样彻底。
谢纾的眼眶红了。
可那又怎麽办呢……?
他的师兄曾经背着自己,走过三千裏血路。难道他要放弃他,自己逃跑吗?
他只能再次去找谢棠生。
他情绪激动,两个人这次毫不例外地吵了起来。谢纾记恨他上一次没有听自己劝解,不仅害死了自己,还害死了全昆侖,而谢棠生则恼怒自己的儿子居然又来顶撞他,因此一个灵鞭直接抽破了谢纾的肩头,怒道:“孽子!谁给你的胆子!”
少年的红衣直接破碎,露出下面本应圆润白皙的肩膀,此时却被灵鞭抽开一道裂口,汩汩的鲜血流出。
他跪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肩膀,细细地颤抖着。谢纾疼得眼前一片模糊,眼尾一片烧红,鼻尖上都是疼出来的薄汗,泪珠大颗大颗地从眼眶裏滚落。他咬牙,恨恨道:“谢棠生……你不信我……必定会害死昆侖的……”
“你不能让金丹弟子下山,那是一个陷阱!”
谢棠生阴沉着脸,手中的灵鞭还沾着少年的血迹,“是吗?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得知?”
他一寸一寸地审视谢纾,谢纾被他看得一激灵。那目光像是要把他剥皮拆骨,把那颗真心挖出来,看看有几斤几两,是虚情还是真意。
好像如果谢纾给不出他合理的答案,他就要再次抽一鞭子,让昆侖再度葬身火海。
焦急瞬间攥住了谢纾的理智,他忘记了天道的忠告,下意识脱口而出:“因为我经历过……啊!!”
谢纾的心髒有那麽一刻感觉像是被人捏碎了,他捂着胸口的衣襟,骤然爆发出凄惨的惨叫声。
谢棠生被吓了一跳,他打过谢纾那麽多次,这是第一次听到他叫得这麽惨,好像有人正把他抽筋扒皮。他不自觉地皱眉,“谢纾?”
眼前的少年剧烈地抽搐起来,浑身一软,重重倒在了地上。
谢棠生觉得有些不对劲,再次加重了语气,“谢纾?谢纾?”
惨白的月色下,少年像是砧板上的活鱼,身体高高擡起,又重重落下,他痉挛了一会,小腿在地上乱蹬,像是在承受什麽难以忍受的苦楚,过了半刻钟,不动了。
他淩乱的乌发盖住了他雪白的脸,长而卷的睫毛颤抖了几下后停止,对谢棠生的呼唤丝毫不理会,没有任何反应。
他垂下了头,安安静静,无知无觉。谢棠生匪夷所思,“谢纾,你又在装什麽?”
“我不就是抽了你区区一灵鞭吗?”
“你又想骗我做什麽?”
往常总是会顶撞他的少年此时一声不吭,那张总是聒噪话多的嘴巴总算闭上,可不知为何,谢棠生却觉得这寂静更加令人心烦。
他面色狰狞扭曲了一下,“你现在这样,是想让别人以为我把你怎麽了?我说过,我不会容忍……”
他说了这麽久,谢纾却依然一动不动,一种不祥的预感涌现上来,谢棠生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呼吸急促地蹲下去,用灵鞭去擡起谢纾下巴。
他碰的力气很轻,几乎没用力,可是谢纾却仿佛比他一根手指还轻,被灵鞭轻轻一推,就毫无反抗之力地翻了个面,头无力地垂落下来,被灵鞭擡起像是一颗熟透了落在野地裏的花果,任人采摘。
质问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谢棠生眼瞳缩小,怎麽就一会的功夫,谢纾的脸上都是血?!
他脸色骇然地捏住谢纾的下巴,手指探入少年脆弱的口腔,带出了一手的血。
——谢纾居然把自己的舌尖都咬破了!
“谢纾?谢纾?”他用手拍了拍红衣少年的脸颊,呼吸微弱得几乎没有,入手一片冰凉,仿佛摸到了一具尸体,冰得慑人。
谢棠生胸口忽然涌现出强烈的窒息感,他猛地把谢纾捉起来,少年只是露出苍白的脖颈,顺着他的力道,软软地倒在他的怀裏,无声无息。
像是一簇随时能被风吹散的羽毛。
他第一次与谢纾距离如此想近,整个人僵硬起来,可是他满手都是谢纾的鲜血,因此他来不及多想,只能伸手去探少年的胸膛,脸色猝然惨白起来。
那单薄而脆弱的胸膛中,是一片大火焚烧后的寂静,像是灰散了又凝固,冷硬而脆弱。
惨白的月光照在少年的脸上,像是準备为他铺盖上了一层冰丝般的棺盖,透着一股属于死亡的、安静的美。
谢棠生猛地把少年从地上抱起,吼道:“来人!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