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渡整个人一僵,他一瞬间像是怀疑自己耳朵似的,顿了一下,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什麽?”
他低下头,可少年坐在长椅上,对他高高举着手,眼尾是困倦的睡意。他绷着脸,过了好一会,才亲手把少年身上的层层衣袍给剥开。
他面上八方不动,可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出卖了他。
红衣缱绻地落在少年的脚边,少年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另一只脚踩在地上,脚背泛着如玉似的莹白,上面隐约看见一根根血液流动的青色血管,脚趾微微泛着桃花似的粉,周不渡只是看了一眼,便仓促地闭上了眼睛。
周不渡:“好了,是是,我先出去,你……”
他话还没说完,身旁就响起少年淡淡的呼吸声,像是困倦的小猫微微打着呼噜,他一睁眼,就看见少年抓着他的手,脸往他的胸口上挨,眼看居然又要睡过去了!
谢纾如今重病未愈,体力差得令人发指,周不渡只能心一横,咬着牙把少年抱起来放进浴桶中。他抱着全身不着寸缕的少年,宛若抱了个烫手山芋,偏偏这“山芋”还是个易碎品,需要轻拿轻放。
少年一身细腻皮肉,滑腻得如刚点好的水豆腐,稍微大力一点就能在上面留下几个青黑的指引。周不渡只能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感受着少年洒在他脖颈间的温热呼吸,耳垂红得几欲滴血,可还是垂着眼,把谢纾慢慢放进了浴池。
他把谢纾放在浴桶边——可没想到的是,谢纾似乎已经用光了体力,他连浴桶的边缘都抓不住,周不渡费了好久的劲才让他趴好。可就在周不渡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居然又抓住了周不渡的衣袖。
周不渡的白衣湿了一大片,可少年一看到他要走,垂落的长睫微微颤抖,洒在眼睑处的阴影淩乱地抖成一片,越来越剧烈,最后,他很小声地说了一声:“别走……”
谢纾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可当他看见男人转身时的背影,一身白衣,又是一副要离他而去的模样,他脑海中的某根神经猝然疯狂地拼命抖动起来,他心乱如麻,恐惧蚕食着他。
他这辈子看过太多离去的背影,如今他烧得神志不清,呼吸都是紊乱的烫,一双眼睛泡在迷蒙雾气间,像是含了一汪泪。
他忽然挣扎起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响起,“不要了,我不泡了,你要去哪裏?我是不是又要被丢下了?我做错了什麽吗?我……”
他说起胡话,谢纾的脑袋一片混沌,他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在天旋地转中,他只来得及抓住那个白色的影子,周围的一切似乎在缓慢地拉长后又坍塌,他呼吸滚烫,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头重脚轻起来——周不渡脸色当即一变,摸上了他的额头。
果然,滚烫一片。
看来谢纾的身体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脆弱不堪,他眉头拢起一片阴影,脸色微微一沉,脸上闪过自责,可是少年却擡起一双雾蒙蒙湿漉漉的眼睛,要哭不哭地看着他。
谢纾隔着一层朦胧的泪,心裏忽然升起一阵阵不知何处来的恐惧,他害怕,他特别害怕,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麽,因此只能倔强执拗地忍着头疼,抓着周不渡的衣袖不放手,挣扎着要从浴池中爬起来。
他如今寒气入体,浴桶中刚好都是些阳性的药材,最是能帮现在失温症的治疗,周不渡只能哄着他,甚至硬着头皮说自己留下来,可生病的谢纾比平时还要更为缠人一点,他无论如何也不要一个人泡,怕得不断地在呜咽,苍白的指尖痉挛地抓住周不渡,水花被他胡乱动得四处飞溅。
周不渡安抚他:“你没做错什麽,是是,你别怕。”
谢纾迷茫了一会,他忽然想问,那……你会不会丢下我?
你为什麽不说?
还是说,你最后还是要离开我吗?
他指尖猝然一收,周不渡只觉自己衣袖忽然一松,意识到了什麽,仓促回头,就看见谢纾无力地顺着浴桶的木板软倒下去,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头顶。
“谢纾!”
周不渡心裏一乱,他赶忙把少年从水中捞起来,少年呛咳着把头倚靠在他的胸膛,鼻子流着清涕,眼尾咳得一片金鱼尾似的殷红,乌发湿漉漉地贴在他雪白的侧脸上,薄而脆弱的胸膛不断剧烈起伏着,脆弱的肺部拼命地汲取空气。
“你……”周不渡觉得自己心髒都像是被人活生生地剜下一块,他深吸一口气,安抚在他怀中无意识颤抖的少年,“我陪你一起,我不走。好吗?”
总之最后,两个人居然真的一起泡进了浴桶,浴桶空间不大,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有些拥挤,只是好在浴桶的边缘有一排木板,人可以坐在上面,他们本来挨在一起坐,就已经很那什麽了,结果谢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害怕,又扭了扭身子,居然拱到了周不渡的怀裏。
少年屁|股上的软肉刚压上周不渡的大腿时,周不渡一瞬间如遭雷劈,全身僵硬,明明是坐在热水中,整个人却连舌头都要僵直了。
两人的长发如今皆已散开,在水面上丝丝缕缕地飘散虬曲在一起,仿佛万千时间线缠绕在一起,又像是两人之间缠成一团难分彼此的缘。少年柔嫩的双脚与他的脚相抵,手臂柔柔地缠上来,紧紧地搂住男人的脖子,少年侧脸全沾满了水汽,睫毛像是一面小扇子,脸上因为热气烧出了两朵红云,一双眼睛在灯火下极黑极亮,好似天上倾泻下来的银河。
他们的胸膛紧紧地依靠在一起,耳畔都是对方肋骨中“咚咚”的声响,在静谧的黑夜中几乎震耳欲聋,像是原野上低声阵阵咆哮的春雷。
周不渡小心翼翼地抱着少年,他手僵硬地放在两旁,不敢去搂上少年的腰,可是少年却拼命地往他怀裏拱,他觉得自己简直在冰火两重天——某种阴暗的喜悦与自我厌恶的唾弃煎熬着他,他咬碎藏在牙关间的一粒红丸,强制自己去回想那天与鬼医的对话,让自己那旺盛的心火重新冷却下来。
“小神医的记忆碎片还差最后一块。”
鬼医端着一杯茶,他像是要喝,可是却根本无法很好地拿起那盏茶,茶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说:“等最后一次浮生若梦结束后,他破碎的神魂就能逐渐归位,他的记忆会回来——”
“但是是以逆流而上的方式回来。他会先记起他最近发生的事,再缓慢地溯回过往。”
周不渡沉默了很久,闭了闭眼:“可他这些年过得太苦,我怕他熬不过。”
何止熬不过,痛苦的记忆一点一滴地複苏,这和重新经历这一切,有什麽区别?
他好不容易被人从冰冷的河水中打捞起,破碎不堪,难道还没来得及给他修补完,又要将他抛回那冰冷的河水麽?
——他甚至连一点也不想让少年触碰那些伤痕。
他碰到了少年的后背,那上面还有着新生的粉肉,少年在他怀中,瘦得几乎只手可握,稍微大力一点,就要碎在他怀中。
他想,大不了,就不要想起了。有些事情只要他一个人记得就足矣。
即使他被永远彻底地忘掉,也无所谓。
可若是神魂不归,谢纾这样破败如残絮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
神魂承载着记忆,他想要活,就得再一次聚拢破碎的神魂,自然也要继承神魂中痛苦不堪的记忆。
少年不知道周不渡在想什麽,他呆呆地仰起头,圆润的水珠从少年的下颔一直滑落在秀气的喉结上,眼尾的红痣在蒸腾雾气下愈加显得妖冶,他看上去像是一朵雨后沾满露珠的红芍,亟待人采摘。
男人看着他的眼神複杂至极,温柔至极,眉眼间似远山,笼着化不开也看不穿的浓雾。谢纾怔怔地与他对视,氤氲雾气在二人间漂浮,远处烛火葳蕤,劈啪地跳着火星。
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袭上谢纾心头,他缓慢地伸出了手,摸到了周不渡冰凉的面具,周不渡一顿,接着,就感觉到谢纾的手指在他的五官上游离。
谢纾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衣男人,他像是一个忽然失明的盲人,艰难地摩挲着眼前人的挺秀的鼻梁、薄而锋利的嘴唇、颤抖着睫毛的眼睛。
最后,指尖停留在了面具的边缘,眼看就要一点点掀起。
耳畔是心髒如鼓般的喧嚣,全身血液有一瞬间的倒流,过了好一会,他小声地说道:“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呀?”
男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回答少年,只是摁住了少年掀开他面具的手。
谢纾呆了呆。他本来鼓起勇气,好不容易想要借着身体不舒服做一些逾矩的行为,比如让他一直抱着自己,比如……看一看陪伴了他这麽多天的人的真实面貌。
他这是……被拒绝了吗。
他张了张嘴,整个人垂头丧气起来。
那鎏金面具还是稳稳当当地挂在周不渡脸上,他过了好一会,才问:“是是。”
“如果你以后喜欢上了一个人,可你又知道,你注定有一天会离去,无法陪伴他到最后,两人注定无法一起并肩走到结局。”
谢纾指尖微微有些发麻,他不明白周不渡在说什麽,傻傻愣愣地擡起头,就听见周不渡继续问道:“……那你会选择,从未开始过这段关系,还是一起走,一直走到最后分离的那一天?”
房间猝然安静下来。
窗外是竹影摇曳的沙沙声,月光在地上不断地流逝着,影子被拉长又缩短,夏日蝉鸣在夜晚不绝于耳,烛火劈啪作响。
“一定要分离吗?”
谢纾手攀住男人宽厚可靠的肩膀,他垂下头,过了好一会,周不渡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等他捏住少年下巴的时候,微微擡起,才发现少年居然又力竭昏睡过去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抱着少年在药水中又浸了一会,抄起少年的大腿,把他抱到身前。
谢纾搂着周不渡的脖颈,无意识地把头埋在了周不渡的后颈中,忽然间喃喃出声。
“走到最后……”
周不渡一愣。
“我要走到……最后……就算要分开……我也要……”
谢纾又困又累,他烧得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着,手指抓住周不渡胸前的衣服,呢喃着回答他。
周不渡顿了很久,他擡头看向天上的灿烂星河,无声地笑了笑。
可我怕你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