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跪在地上,他看上去年纪很轻,头上蒙着布包,语无伦次地求饶道:“仙师,您放过我吧,求您放过我吧,我还年轻,我不想死。”
他真心实意地嚎哭着,浑身颤抖。
谢纾吐完,拄着剑踉跄了一下。
他头晕沉沉的,擦着嘴边的秽物,看到满地的血色,整个人像是被忽然烫了一下,红衣下瘦削的脊背抖了抖,脸上有那麽一刻,出现了不知所措的茫然与无助。
可那茫然只是出现了短短一瞬,就被他重新压下去,他眼神重新冷厉起来,剑被他重新拎起。
男人看见他的动作,顿时哭得更大声,整个人狼狈不堪,脸上都是泪水,“仙人,求你放我一马,我的妻子还怀着孕在等我……”
他哭得太惨,一双眼睛都是哀求,引得秘境外的百姓与酒客们纷纷皱眉,忍不住指责起来。
他们听到了李廷玉的解释,一开始的慌乱已经镇定下来,有仙盟盟主坐镇,他们怎麽也都出不了问题,何况,他们所有人都对血观音抱有好奇心和厌恶心,因此只是看了一会,就彻底投入进去,争先恐后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天啊,好可怜。能不能不要杀他啊?我想到我女儿了,代入一下就好绝望……】
【他本来可以很幸福的,血观音造下这麽多杀孽,就放过这个人吧,他刚刚也没有言语侮辱血观音啊。】
【……放过他吧。】
酒客们忍不住同情道。
有脾气直接暴躁的,更是直接张嘴开骂,愤懑不平。
【这血观音真是狼心狗肺!怎麽会这麽冷血无情!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家庭!】
【如果丈夫死了,那还在怀孕的妻子该多麽绝望……我都不敢想象。】
【这世上怎会有血观音这种人?从未见过如此自私自利、冰冷无情之人!】
他们群情激奋,破口大骂。
在这片骂声中,谢纾却依然擡起了剑,他喘了口气,剑尖直指男人。
他目光平静,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就让本来还愤怒不已的百姓与酒客们僵在原地。
他道:“你有女儿?”
“那,那些被你们杀了的人,就没有女儿,没有妻子,没有家庭吗?”
“你们黑狼寨劫掠了多少过十裏川的百姓,杀害多少商队,抢劫了多少财物。”
“——你不知道?”
男人顿时一僵,他埋着头,浑浊的眼珠子微微一转。
【什麽?黑狼寨?】
【这我知道,他们盘踞在十裏川很多年了,据说很多路过的商队都在十裏川没了下落,后来是有人逃出来,才知道原来那裏有个匪寨。】
【这个匪寨手段狠毒,欺男霸女,落在他们手上的,基本都受尽了折磨。】
【那血观音刚刚杀的人……原来都是黑狼寨的人?】
“我都说了,哥哥才不是坏人!”
角落裏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童音,墨池的脸因为生气和愤怒红彤彤的,一双乌黑的眼睛发亮,气道:“他才不是那种对生命冷漠无情的人,你们才是在胡言乱语!”
一片寂静,刚刚还群情激奋的衆人忽然哑巴了。他们面面相觑,脸色的愤怒凝固,脸色变化多端,一时间十分精彩。
可安静只持续了一瞬间,很快,就有人絮絮地嘟囔起来,十分不满道:
【这……就算他杀的匪徒,也不一定说明得了什麽嘛。】
【对啊,说不定是他路过,魔教以人的三魂六魄为食,他看见这一群上好的修炼素材,才杀了他们。】
【而且这些土匪还调戏了血观音……按照血观音睚眦必报的性格,怎麽可能不杀了他们?】
【反正我不信,他是心怀好意做这些事情的。】
“……你们!”
墨池被他们气得后仰,嘴唇颤抖。
他大概不知道,人们对于与自己意见相悖的观点,往往持有偏见,更何况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怎麽可能会让这些人承认他的观点?
墨池还欲争辩,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反驳,下一刻,所有人便被秘境中的画面夺走了注意力。
那匪徒整个人匍匐在地,他扯着谢纾的衣角,埋着头,居然哭得更伤心了。
他涕泗横流,满腹冤屈地大喊:“不是我干的!那些事情都不是我干的!我只是一个厨子,被他们绑过来给他们做吃食,你看我身上的油污便知道我没说谎!”
“我也不想做的,但是他们说如果我不留在这给他们做饭,他们就要了我全家的命,我是被逼无奈啊!”
他一边哭,一边给谢纾伸袖子,那袖子破败不堪,许多缝补的痕迹,上面也沾满了油污,若凑近闻,确实能闻到一股肉的腥味。
他三指并拢,向天发誓道:“我要是杀过人,我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求仙师您网开一面,让我见见我女儿的出生……我给您磕头了。”
他猛地弯腰,头在地上剧烈地磕起来,砰砰作响,额头都被他磕破了,血水流下来,在他脸上交错。
谢纾顿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男人,语气终于不再是一动不动,脸色微微动容,似乎有些迟疑,“你……你想见你女儿?”
“是啊仙师,”男人看到他眼底一瞬间的犹豫,整个人愣了一下,某种喜悦从他污浊的眼底一闪而过,却又很快被大颗大颗的泪水给遮盖。
他跪在地上,扯着谢纾的衣角,哀求道:“我女儿还在妻子的肚子裏,妻子今年就要生了,我死前还想看一眼……求您饶我一命……来生我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我的母亲年事已高,我怕听到我去世的消息,她也会一起走。您能不能高擡贵手,放我一马?”
他哭得肝肠寸断,太过伤心,满嘴的妻女母亲,一副忠义至极、孝顺至极的模样。秘境外的百姓们被他感动到,泪眼盈眶。
【真是个有责任心的人……】
【可是他不也是匪徒的一员麽?就这麽放过他?】
【他不是都说了麽,他是被逼无奈的,他不进寨,他的家人就要被黑狼帮杀掉。何况他自己说自己没有杀人,他就是一个被劫持过来的厨子,多麽无辜。】
【放过他吧。】
【是啊……要是女儿连自己的父亲都见不到一面,该有多可怜……更何况他还有他的母亲和妻子。】
【放过他!】
【血观音要是杀了这样的人,真真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他们忍不住骂起来,墨池听得青筋狂跳,一双眼睛被气得发红,可他刚要喊出声来,一双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他瞳孔一缩,擡头发现居然是李廷玉,这仙盟盟主长得人模狗样,一身黑衣衬得他俊逸孔武。李廷玉目视前方,眼神钉在那片红色上,淡淡道:“你要是想跟一百张嘴吵架,就继续说你想说的。”
墨池一滞。
他整个人萎靡下来,又重新看回那秘境中。
谢纾听到“母亲”两个字,握着剑的手抖了抖。
“你……”
他怔怔地看着那跪在地上求饶的大汉,低声道:“你母亲……还健在麽?”
男人一听知道有戏,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点喜色,但他很快就把这点喜色压下去,眼角眉梢重新又是悲伤,道:“是的,她如今已经五十余岁了,恐怕没几年能活了……我想在我有限的时间裏,多陪陪她。”
他真心实意,一双眼睛裏满是诚恳和哀求,谢纾的剑高高举着,苍白的手指握着剑柄颤抖着。
他像是在犹豫着什麽,踌躇半晌,最后的剑落了下来。
“铿锵”
然而,画面中,并没有血溅三尺亦或是人头落地,那雪亮的剑锋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最终滑入剑鞘中,重新回到了谢纾的腰上。
谢纾转过身去,道:“……算了。”
“宿主!”
天道系统果不其然地在他耳畔尖叫起来,谢纾垂着眼睛,长睫在眼睑处拢出淡淡的阴影,他涩声道:“算了,我……”
秘境外的酒客们见到这一幕,刚刚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们不约而同地为地上那位大汉松了口气。
【居然真放过了……】
【这还是那个血观音吗?】
【太好了,如今那些匪徒也死了,希望他能和自己的家人团聚。】
酒客们舒了口气,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可是那气舒到一半,骤然卡住。
他们震惊地发现那本来跪在地上痛哭不止的男人,居然在谢纾转过身去的一剎那变了副面孔。他那“温良恭俭让”的面具昭然若揭,露出下面那滚刀尖的血腥和残忍。他笑着舔了舔唇,手伸向地上的尸体——而那尸体腰间正正好好地拴着一柄小刀!
“小心身后!”
谢纾这才反应过来,天道确实是在警告他,但是却是另一个层面的警告。他猛地回神,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一柄冰冷的小刀刺入他的胸部,刚刚跪在地上哭得真情实感的男人正握着刀柄,缓慢地在他胸部中旋转着。
男人脸上没有那种懦弱般的老实,而是狰狞异常,嘴角处扬起高高的笑容,像是在嘲讽,“仙师啊,我可真感谢你,饶我一命。”
谢纾骤然吐出一大口血,他踉跄了几步,想要拿剑,可是下一刻却被那男人踹翻在地。男人冷笑一声,踩住谢纾的手,谢纾发出一声闷在喉咙裏的痛叫,男人笑道:“怎麽,编几句话你还真信?”
“仙师,看你年纪不大,买个教训吧。”
他拔出剑,红衣少年的胸口瞬间被一大片的血液濡湿,他眼神逐渐涣散起来,手无力地垂至地面。
男人暧昧地用刀背拍了拍谢纾的脸,有些惋惜道:“只是可惜了你这张脸。”
“哥哥!”
墨池睁大了眼睛,他看见谢纾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眼神空洞起来,瞬间慌了神,想要扑过去,却被李廷玉拎住衣领。
他扭过头去,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骂道:“你抓我干什麽!放手!我要去救他!”
“你救什麽?别忘了,这只是他的梦境罢了。”
李廷玉皱眉。
他说到这裏,依稀还有些疑惑和烦躁——这秘境居然真的是来自谢纾的?可是以谢纾十九岁的灵识,是怎麽能形成这样庞大的秘境的?
那堵神秘的黑墙更是看得令人压抑,上面的划痕一个个地令人毛骨悚然,根本不能理解那面黑墙是什麽。
墨池还在道:“那怎麽办!他是不是要死了!”
他反应过来,看见谢纾软倒在地,胸膛起伏渐渐微弱,急得不行,“能不能救救他,能不能——”
“他要是死在这裏,又怎麽会有后面那些事。”
李廷玉眼睛死死地钉着那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冷冷道:“我倒是巴不得他死在这裏才好。”
“你——!”
他们两争辩着,可他们身后,刚刚脸上还洋溢着喜悦的酒客们却再也笑不出声。
他们呆滞地看着那男人变脸般地将刀尖捅入血观音的心髒,看到那个男人说:“都是骗你的,这种小把戏就能把你骗到?你是小孩吗?”
在这一剎那,他们恍惚觉得男人骂的不是谢纾,而是他们这些无辜的局外人。
男人的所作所为与所言所语像是一个个扇在他们脸上的巴掌,清脆地响,脸上都是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他……他是装的?】
【那、那他刚刚说的那些妻女母亲,都是骗人的吗?】
【我们误会血观音了?】
他们一时间大脑有些混乱,处理不过眼前忽然逆转的情形,语无伦次起来。
墨池看见他们这般,忍不住骂道:“亏你们还是大人,生在匪寨裏,怎麽可能真的是清清白白的!你们看他刚刚那杀人的手法和速度,分明就是老手!”
他作为孤儿,从小摸爬滚打惯了,因此对这种僞装起来的恶人有一种天然的直觉。
“而且!就算他真的是被劫持过来的!他难道就没有错麽!为虎作伥也为鬼——这可是我都听说过的道理!若他真只是个厨子,他但凡鼓起勇气在菜裏下毒,不一样可以逃出生天,何苦作一个帮兇!分明他自己也是那土匪们的一员!”
酒客们被他这样一激,本就微妙的心情瞬间爆发,跳脚道:
【那又如何?!谢纾杀人在先——他这是正当防卫!】
【血观音不也是为虎作伥的一员麽!我听说,他可是魔教的副教主!】
【这顶多只能算是狗咬狗罢了。】
他们冷笑,墨池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
怎麽会有这麽群不要脸的人!
这些些方才还在“慷他人之慨”的酒客们七嘴八舌地吵着,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满脸的嗤之以鼻与不屑一顾。
可是过了好一会,他们有些不确定地睁大眼睛,看向那倒在血泊中的少年。
【等会,血观音好像真的不动了……】
【嘶,不会真的死了吧?】
【死了那不应该是好事麽?要我说,死得好!】
【可问题是……如果他死在了这裏,那后面与我们相见的血观音……又是谁?】
此话一出,全场都寂静了下来,所有人感觉到某种寒意从脚底直沖天灵盖,毛骨悚然的感觉包裹着他们,仿佛白日见鬼。
【不,等会!他好像还活着!】
有人惊叫起来。
因为画面中,那男人只是嘴角的笑容还没消失,忽然间觉得胸前一凉,他低下头,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惊恐起来。
谢纾的佩剑居谢纾的佩剑居然就那麽直直地插|在他的胸口处!
谢纾艰难地御剑,满是鲜血的手抖得厉害。男人吐了口血,不可思议地回头,似乎想看那躺在地上的少年一眼。
那红衣少年缓慢地擡起眼睛。
透着淩乱的乌发与血迹,他似乎笑了一下。
那笑容隐隐约约透露着疯劲与狠劲,他被人刺穿胸膛,按理来说是应当当场殒命的,可他居然拼着剧痛,御剑而飞,竟反杀了此人!
百姓们被他那狠戾的眼神看得心惊肉跳,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忽然意识到仙凡有别……血观音这样的存在,似乎也不是他们这等凡人可以轻易议论的。
谢纾杀了最后一人,彻底没了力气,他躺在地上喘气,因为疼痛,忍不住蜷缩起来。
他骨架偏小,缩起来时小小一只,远远望去,像是一只皱巴巴的小猫,乌发遮盖住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瘦削的下巴,和摁压着自己伤口的手。
可是那伤口怎麽止也止不住,他只能艰难地从乾坤袋中倒出丹药,然后干巴巴地噎进去,因为没有水,他还剧烈地呛咳起来,眼角瞬间红了,眼睛裏浮现一点点被呛到的生理性泪水,是朦朦胧胧的一双黑眼睛,令人想起了雨后的青石砖。
他很小声很小声地安慰自己,抱住自己,拍拍自己:“不疼……不疼的……”
“是是很棒,是是很厉害,没事了,坏人杀死了。”
他失血过多,神志不清,说话像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人在最疼痛的时候会无意识地胡言乱语,他像是个给自己奖励糖果的小孩,不断地安抚自己。
那少年年纪看起来太小,因此像幼猫一样低声呢喃时,忍不住让人的心髒有些疼痛,那些血沾染上他如新雪般的脸颊,他眼底下是一片乌青,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湿漉漉的衣服贴在他身上,瘦得令人心惊。
看上去……有点可怜。
那些本来还在嘴硬怒骂的酒客们,看见他这模样,顿时哑了,有些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