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舟,你会喜欢人麽?”
沈乘舟扭过头,他看着身旁的好友李廷玉,淡淡道:“不会。”
天下四大宗每年都会举行一场群英会,会上青梅煮酒,舞刀弄墨,灯火辉映,耳畔都是觥筹交错的声音,琉璃灯旋转着拉出一道又一道黑而长的影子,白月高悬。
他站在月色下,一身冷清的月白长袍,头发高高竖起,玉冠精致冷淡,气质如霜似雪,令人想起了冬日裏压上寒松的一捧雪。
谁能想到他从小却如同野狗一般,人人喊打,被人嫌弃“肮髒滂臭”。
李廷玉拎着酒,闻言,不屑地嗤笑一声,“不会吧,沈大掌门,你準备点一辈子的守宫砂啊?”
沈乘舟脸色微动,他蹙眉,冷声:“莫要胡言乱语。”
“没劲。”李廷玉“啧”了一声,“我才不信你真的不会喜欢人?你总得跟我说一个模糊大概吧?你看,不少世家小姐宴会上都不停地偷偷看你,你可别暴殄天物,糟蹋你这张脸,拿去守活寡。”
他掰着手指,“你性格这麽冷清,肯定会喜欢一个性格跳脱的,年纪要比你小,而且会忍不住依靠你,缠着你,才能捂化你这块冰……”
他突兀地问:“你喜欢什麽颜色啊?”
沈乘舟正看着檐牙高啄下缓慢旋转的红纸灯笼,下意识说了句:“红色。”
“红色?那这就好办了,性格跳脱任性,喜欢红衣的女孩,还要比你年纪小,当然,容貌不会太差,国色天香,沉鱼落雁是必须要有的……我会帮你物色的。”李廷玉拍了拍沈乘舟,一脸“包在我身上”的表情。
“情爱乃身外之物。”沈乘舟冷言拒绝,“耽溺于情爱是最无用愚蠢之事,只会浪费修道升仙的时间,扰乱道心。”
他冷漠地转身,挥袖离去,“我不可能,也绝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他想起幼年时期颠沛流离,他捡了包子铺老板不小心打翻在地的包子,被人拿着大棒在身后追着打,东躲西藏,居然跑到了一处戏台。
戏台上有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歌,水袖长舞,说的是一将军与一女子的故事。
将军被追至绝境,即将战败,女子为了让将军没有后顾之忧,便拔剑自刎于江前。
“拼却一腔热血洒君前。顾骓无语军情变,似雪刀光乱。桃花片片堕东风,化作墓头荒草泪丝红。”
他抱着自己抢来的包子,看着那戏台中自刎而死的红衣女子,两眼一睁,只觉得情爱真是误人之道,居然会让人愿意为之赴死,头破血流。
随着他逐渐长大,他也愈发明白那些不过是诗词画意,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情情爱爱如过眼云烟,本不该往中寄托任何想念。
因此他断情绝爱,每天便只知道修道练剑。
没有情爱,便能无坚不摧。
他掐断任何情爱的苗头,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无情道的路,前途坦蕩,唯有光明。
入此门者不可回首,往事成空,凡尘世重重,眷恋千万,皆作尘化灰去。
此谓太上忘情。
宋白笙浑身是血,他一身精致衣袍如今遍布髒污,黑龙在他半边脸上盘旋,从眼角眉梢一直烧到了脖颈,宛若爬满了半张脸的诡异符文,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眼神阴郁疯狂,裏面写满了刻骨的偏执。
他踏着一地的血,身后昆侖弟子倒下了一片,漫山遍野都是血,桃花凋零,他在枯枝残叶中,提着剑,对準了坐在桃树下的男人。
残花迷人眼。可等他看清了老树下的人的模样,却忽然气笑了。
沈乘舟独自一人坐在枯树下,身上却不见他向来爱穿的素白月牙银纹长袍,而是一袭……大红婚袍。
他面前胡乱倒着几杯酒盏,酒液淩乱地洒了一地。宋白笙阔步上前,一把提起这人胸前的衣襟,眼睛是不正常的猩红色,额角青筋如毒蛇吐信,不断地砰砰跳动着。
他闻到沈乘舟身上的酒气,面上有那麽一瞬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忍不住冷嘲热讽道:“往日裏总是高高在上,如今却一身酒气。”
“沈掌门,你如今的模样,真该叫全天下人看看。”
沈乘舟骤然睁眼,他的眼瞳涣散了片刻,又聚焦,看清了面前的人,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宋白笙,松手。”
“松手?你有什麽资格命令我?”宋白笙看着他这一身大红婚服,莫名其妙觉得恶心,就要上手去撕扯,“你有病吧?你穿婚袍做什麽?恶心死了,你——”
沈乘舟一巴掌打开他,低低的声音传来:“这是我与谢纾成亲时,穿的衣服。”
宋白笙骤然一顿,他微微睁大双眼,像是没反应过来沈乘舟在说什麽。
他怔在原地,残花簌簌而落,落在他的肩头上,接着,下一瞬他猛地疯了。
“沈!乘!!舟!!!”宋白笙几乎是尖声嘶吼出来,他的眼睛红得几欲滴血,脖子上的青筋凸起,疯狂地跳动,像是一条条狂躁的青蛇,“你穿婚服是什麽意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成婚那日故意羞辱谢纾!”
“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麽?!”他指尖颤抖,眼前一会黑,一会白,一股血直沖大脑,黑龙狰狞地在他脸上游动着,像是下一刻就要浮现出来,把眼前人狠狠地咬下一口,鲜血淋漓。
沈乘舟垂着眼,过了很久,他才淡淡道:“我当初答应了他,他给我金丹,我就与他成亲。”
“如今我不过是把旧衣服重翻,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魔教教主无关。”
“你喜欢谢纾?”宋白笙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他手指握住长鞭,身上都是伤,只剩下逼问人的力气,不然他现在恨不得立刻马上就把沈乘舟就地打死。
沈乘舟微微皱眉,像是对“喜欢”两个字有着很深的抵触,“怎麽可能?”
他下意识地辩驳,“他顽劣不堪,任意妄为,举止轻浮,我……”
宋白笙听得心烦,他冷笑一声,长鞭一指,厌声道:“你其实享受死了是不是,沈乘舟。”
“你喜欢谢纾哄着你,你喜欢谢纾黏着你,你说什麽骂什麽,甚至打他,他都要黏着你,你喜欢看他离不开你的样子,不是吗?”
“你就喜欢他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走,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你——做你的春秋大梦!”
宋白笙总是派人暗中盯着谢纾,甚至自己抛下魔教各种繁忙事物,就为了跟在少年身后,多看他几眼。
可是少年从来不会看他,他满心满眼,都只有昆侖和他的师兄。
宋白笙嫉妒得要发狂,凭什麽谢纾就这麽喜欢沈乘舟。
凭什麽凭什麽凭什麽——凭什麽!!!
沈乘舟皱眉,神情冷下来,寒声道:“我并未这般想。宋白笙,你莫要平白污人清白。”
他抽出泠泠长剑,剑光如寒川冷雪,他耳垂还因为酒意而泛着红,压下心中莫名其妙的酸涩感,“你究竟来昆侖,做什麽?”
“要,人。”宋白笙一字一顿,“我要带他走。”
“走?”沈乘舟眉头微微一松,“他的家就在这裏,他哪也不去。”
“你不喜欢他,你还要把他关在你身边?”宋白笙从未觉得有如此无理取闹之人,简直像个土匪强盗,而不是劳什子高高在上的昆侖掌门,“他不是你的东西,沈乘舟。你凭什麽替他做决定?”
“家?不是你们把他赶出去的吗?现在怎麽又眼巴巴地要他回来?还回家?荒谬至极!把人交出来!!!”
沈乘舟身上剑气骤然一凛,往宋白笙扫蕩而去:“够了,这是我们昆侖的事。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与我何干?!”宋白笙被他的剑气猛地扫到胸膛,他如遭重击,手中长鞭猛地拉直,他撑在地上,往后退了一步,“沈乘舟,你怎麽有脸说出这种话的?!”
“谢纾绝不是你的道侣。”他冷笑着,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却被他咽下,他道:“你们俩的婚书,只盖了你一人的指印,不是麽?”
沈乘舟骤然一僵。他手指抓住又松开,低头看了婚书一眼,擡起头,神情没有半分动摇的模样,“他忘记罢了。等他回来,补上便好。”
“补上?沈乘舟,你真是令人笑话,你不会以为这世间的所有东西,都能‘补’上吧?”
他脸上的黑龙猛地涌动出来,附着在他手上的长鞭。长鞭瞬间变得漆黑如墨,寒光凛冽,隐约有龙吟从中传来,他鞭指沈乘舟,寒声道:“那麽,我想问问沈大掌门——既然你欠谢纾一条命,是否可以补上呢?”
沈乘舟脸色一变,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整个人猛然震住:“……你说什麽?”
“你难道不知道?不可能,他肯定会委屈地跟你说——他就是这样,本就吃不了什麽苦,娇滴滴的,结果,”
宋白笙手指颤抖,连同手臂都在抖,瞳孔中浮现龙瞳,不人不鬼,语调森寒。
沈乘舟猛然想起前不久的一小块记忆。少年意识不清地倒在他怀裏,乌发散乱,湿哒哒地黏在他侧脸上,浑身颤抖,气息微弱,手指痉挛地抓住他的衣襟,留下斑斑血迹,“师兄……”
他吐出一口血,小脸惨白,眼神裏满是哀求的神色,像是一只千辛万苦前行,却依然被不断抛弃的小兽,“我是为了救你而来的……你信我……”
……他当时说了什麽来着?
【谢纾真是脸也不要。他已然元婴,离渡劫只有一步之遥,何须修为刚到元婴的魔修来救他?何况,他又如何知道他会死?】
他脑袋骤然嗡了一声,便听见宋白笙冷冷地道:
“我说谢纾,是为了你,才进入玄武境的。他是为了救你才去的。”
“沈乘舟,能麻烦你,还回来他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