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纾的木僵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鬼医和小黑来过很多次,他们有试图与谢纾对话,可是无论他们说什麽,谢纾也只是圆睁着双眼,眼睛失神,气息微弱,像是一只任人摆弄的玩偶,对外界毫无知觉。
小黑和鬼医失落地离开。
谢纾的身体很冷,而这次,周不渡没再询问,他直接把少年抱在了怀中,让拥抱去温暖他。
神鬼殿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水榭,其中白莲漂浮,水池清澈如蓝石,中央处是一个水岛,其上种植着一颗从上古时期便遗留下来的紫藤萝巨树。
天气好的时候,周不渡会抱着谢纾,带他来这裏晒太阳。
夏日,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无涧鬼域虽然平日裏总是阴沉,但是在夏至时,却是极好的避暑胜地。
虽有烈日高悬于空,但是空气却总是凉丝丝的,有草木的花香蒸腾,紫藤萝在光阴下轻轻摇曳,远远望去,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是浅紫色的梦。
在这花团锦簇的梦境中,白衣人抱着红衣少年坐在巨树下,花穗张满了帆,在这闪光的河流上随风清扬。
周不渡每天都在和谢纾说话,他话少,大概这段时光,是他说的话最多的日子。
“是是,夏天到了,有很多花开。很漂亮。”
“我用留影石给你记录下来了它们最好的花期,只是还是没有亲眼看到的好看。”
“鬼域裏面不安分的几个鬼修我已经清理了,他们走火入魔,已经没有人类的意识了。这裏很安全。”
“我没有受伤。”
“但是我又让你受伤了。”
他垂着眼睛,看着少年细瘦的脚踝,那天他给少年擦了灵药,那灵药价值千金,重伤之人服用也可起死回生,可是就这样被他用来治疗这样的皮外伤。
“我很自责。”
“对不起。”
“鬼医说,你的情况很糟糕,他知道了你的事情,想当你师父,他觉得你很厉害。”
“我也觉得你很厉害。”
“你这些年,成长了很多,做过了很多事情,可是他们不知道,还要误解你。”
他低下头,蹭了蹭少年的鼻尖,语气平静:“他们应该知道的。”
应该知道,有人为了他们好好的,一个人在孤苦无依的轮回路上,以血见道,死了一千八百八十八次。
每一次死亡,他们都应该知道你经历了什麽,你做过了什麽,以及……他们又对你做过什麽。
“你很厉害。”
他又重複了一句。
他想起在曾经同窗情谊时,他也有过那麽一瞬间,嫌弃少年不学无术,不求上进时,心裏便泛着苦涩。
彼时他只知道少年生在锦绣从中,娇生惯养,不太聪明,逢考必挂提笔就忘,明明拥有着所有人都豔羡不已的家世,却丝毫不珍惜,成了个惹人厌、不懂礼仪的纨绔。
他总是想着,也许,给他一点教训,会让他不再那麽肆意妄为,会让他稍微……乖一点。
所以,当年陪同少年一起去执行任务时,是他有意离开了少年,藏起来,把少年一个人独自抛弃在危险的林中。
少年一开始还不放在心上,可是随着夜幕降临,他逐渐地有些慌了,不远处的群山有狼嗥传来,他一开始还能强装镇定,嘴裏骂着白衣少年,指责嫌弃他这麽大个人,居然还会走丢!
可是夜晚的丛林是危险的,鬼影重重,雾气逐渐弥漫,他的视野陷入模糊,终于有些害怕了。那色厉内茬渐渐弱下去,有些恐惧地唤他:“师兄?师兄?”
他藏匿在浓雾后,跟在少年身后,听到了却也不打算现身,只是冷眼看着少年越来越恐惧,抱着剑,最后被一只蹿出来的鬼影吓哭。
“呜呜呜师兄你在哪啊……呜呜呜,我错了,你快出来好不好,呜呜……”
眼珠大颗大颗地从少年通红的眼眶滚落,他瘦弱的身体微微发着抖,紧紧地抱着剑,蜷缩在一颗榕树下,打着哭嗝:“你接我回家好不好。”
“我好怕。”
他的睫毛被眼泪打湿,像是一个苍白的瓷娃娃,满脸都是湿漉漉的泪水,可怜巴巴地蹲着,身上还沾了点泥,唇瓣被他因为过度紧张,咬得鲜红欲滴,哭个不停。
丛林虽然看着地势险要,但昆侖对这片林子有管辖权,早就已经设置好了各种隐秘的路标,正常人只要稍微动点脑子,就能找到路。
但少年却真的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张好看的脸,脑子裏空空蕩蕩,是个活生生的路癡。
笨死了。
可明明只是一个在丛林中不认路的笨蛋,是怎麽走到今天,成为令人谈之色变的血观音,又成为无数人不知其真实身份,却又感恩戴德的小神医的呢?
他本应该在锦绣丛中长大,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
若是他当年知道谢纾从今往后,无家可归,就此漂泊三百年,当初的他会舍得把少年一个人孤身抛在那麽大的林子中,听他哭泣吗?
成长总是伴随着撕裂的阵痛,他当年没有明白,如今却为时已晚。
“对不起。”
周不渡闭了闭眼,说:“我当初,不应该赌气扔下你。”
“以后不会了。”
少年被他抱在怀裏,呆呆地看着他,周不渡被他看着,像是想笑,但是声音又那麽地苦涩,他说:“是是啊。”
“你怎麽那麽厉害呢?”
如果你不那麽厉害,是不是,就能少吃一点苦头,是不是就能少背负一些责任,是不是就能……不变成现在一触即碎的模样?
周不渡一生克己複礼,他年少时看着昆侖外的石碑,也想过要“为万世开太平”,那是一腔孤勇的少年义气。
可他也是人,也会自私,有时候也会想,要是谢纾可以真的变成一个恶毒的人就好了。他凭什麽要吃那些苦,凭什麽要为了别人付出那麽多,凭什麽在他已经那麽那麽难过的时候,还要被千夫所指?
鬼医说:“他这些年郁结于心,吃了那麽苦,没有人肯定他。人心是肉长的,他会难过。”
所以他要肯定他,支持他,鼓励他。
因为谢纾真的值得这些夸赞。
“你当过魔修,但是你没有杀过无辜的人。”
“你屠过城,但我知道……你不处理,会有更糟糕的事情。”
“你还用自己的身体……救了很多很多的人,成了很多百姓提起来就会感动落泪的小神医。”
“他们走投无路时,是你给了他们帮助。”
“真的。特别,特别厉害。”
他试探着伸出手,像抚摸小猫的背一样,抚摸着少年柔软的、有些淩乱的黑发。
谢纾没有拒绝,被周不渡抚摸着,眼神空茫,乖得令人心疼。
“我在重建无涧鬼域。你喜欢花,所以我想让这裏的路有繁花盛开。你喜欢集市,喜欢热闹,所以好多鬼修听说了,也想要筹备一场锣鼓喧天的夏日祭,等你醒来。”
“你想要成为游医,游历天下,我就陪你,去看昆侖的桃花,蓬莱的海,仙盟高山之上的流云。”
“有那麽多的风景。”
“你来不来?”
周不渡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浅淡无痕,眼前是大片大片盛开的紫藤萝,淡紫色的花雨簌簌落下,光芒万丈裏,他坐在草地上,抱着红衣少年,也抱着他的一生。
他慢慢跟少年讲无涧鬼域的未来发展规划,用旅游去试探少年,说了很多很多话,他本来话少,可是如今对着少年,却是千言万语彙聚于心,想说的有太多,可敢说的又太少,只能把一腔情意扼杀。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停下,絮语着诉说。
只是这裏面,没有关于他自己的一切。三百年是谢纾的回忆,而他到底是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知道什麽,如何知道,都是雨中雾云中雨,无人知晓。
谢纾的头垂在他的颈窝,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抓着他衣角的指尖,几不可闻地抽搐了一下。
.
仙盟,花宴楼。
自从上一次血观音意外闯入花宴楼已经过了半个月有余,当日的侍卫被仙盟盟主惩罚,每人各挨二十鞭刑。
只是走廊处的血依旧没有处理干净,所有人依然记得那日血观音从房梁上倒挂下来,手中似乎提了一坛酒,红衣随风飞舞,一头墨发如瀑倾泻下来,脸上是与好友久别重逢般的喜悦,一双漂亮如黑檀的眼眸笑得弯如吴鈎。
他背后是一望无垠的星夜,花宴楼外是大片大片的凤凰木,如火如荼地热烈盛放着,夜风拂过,在如水的月色下,漫天的火红花瓣飘零辗转,在少年背后,衬得他肤白如雪,红衣豔豔,眉眼如画,光是看见他,便叫人恍惚中以为遇见玉观音下凡,惊豔得合不拢嘴。
这邪魔外道貌似精神不太正常,居然敢孤身一人闯进这正道阵营中,他难道不知道这裏有多危险,有多少人準备除了他的首级,去换取功名与利禄麽?
宾客们大抵是平生第一次遇见如此漂亮的人,那些随意交谈、恶意中伤的人在看见少年的一瞬间就失去言语,眼神都呆了。
他们怔怔地看着那身红衣,呼吸都忘记了,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便只看到眼前银光一闪,伴随着一声锵然,仙盟盟主的剑竟已毫不客气地出鞘,一剑刺向那红衣少年。
鲜血四溅。
他们看见少年软倒在仙盟盟主身上,绣着金竹的黑衣被少年滚烫的鲜血沾满,酒坛碎裂了一地,桃花香与酒香四溢。
少年比火还张扬的烈烈红衣被酒水沾湿,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单薄无助的脊骨与有些过于孱弱的腰线,看上去像是一朵随时会被摧折的花。
隐约间,他们好像看到少年脸上有两行清泪下来,他吐了一口血,像是哭了。
侍从犹豫地望向坐在主座的仙盟盟主。
李廷玉依然还是那身装扮,一身黑衣,头发被玉冠高高束成马尾,身上披着银光闪闪的甲胄,目光冷厉,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笑,像是一头高傲的狼王。
自从无涧鬼域新鬼王上任已经半个月过去了,然而那边却悄无声息的,既没有百鬼夜行,也没出现鬼修为祸人间的消息出来。
除了前几日,佛门昭告天下,他对此感到匪夷所思,因此上门去质问,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好像这次诞生的鬼王是什麽十恶不赦、大兇大恶之人,佛门避之不及。
可笑,作为正道却怯弱至此,这算什麽?
他手中是一盏酒,在他手心中微微摇晃着,李廷玉漫不经心地品了一口,忽然就将那个酒盏摔在地上。
他烦躁地倒在椅子上,眼底有些躁郁,冷声呵斥:“这是从哪个旮旯裏找出来的废物?这麽难喝。”
“这……这是江南李家最好的酒。”酒盏砸在侍从脚边,碎了一地,他缩了缩肩膀,艰难道:“盟主……这是江南最好的三茅酒。”
“就这种货色也能称之为最好?”
李廷玉冷笑一声,“打发叫花子呢?”
怎麽能说是打发叫花子的?这可是上供给前朝天子的酒。
侍从根本不敢说话。
他看出来了,这段时间仙盟盟主烦躁异常,前天还折断了自己从前最珍贵的一柄长枪,原因只是因为长枪缀着一串红缨,他看着那抹红,像是想起了不好的事一般,浮动心烦。
而往常他总是会三更起练剑,而如今,自从上次他将剑刺入血观音腹部后,这几日居然一直没有碰剑。
李廷玉摔碎了酒盏,往后一靠,整个人大马金刀地坐在高位上,漠然地看着侍从唯唯诺诺地收起一地的碎片。
他闻着一地的酒香,忽然有些恍惚,耳边好似有一个少年在对他低声说话。
那个声音软软的,有点茫然,又有点委屈,有人抓着他的衣袖,只是指尖沾满了血,差点连衣袖都握不住,狼狈地差点在他怀裏栽倒。
那个声音轻飘飘的,宛若一片无所凭依、无处可归的羽毛,又像是凋零的花瓣,被风吃走。
那个声音说:“我当初答应你了,有酒陪你喝。”
在那一地残酒中,他似乎笑了。只是那笑声很小很小声,带着遗憾和难过。
“可以后……大概是做不到了。”
那人像是一只失落的猫,他血淋淋地挂在李廷玉的剑上,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聚在李廷玉脚下,彙聚成一小滩。
他的头无力地垂下,双眼逐渐空洞起来,呼吸微弱近似于无。
像是被打碎的了玉盏。如眼前这般。
李廷玉垂眼看着碎裂一地的酒盏,回想起当时软倒在他怀裏的少年。
他忽然嗤笑一声,漠然地想。
呵,真把自己当回事。
——以后做不到了?
笑话,谢纾是什麽身份,他是什麽身份。
难道他很稀罕麽?
他是天下四大宗的仙盟盟主,小宗门以他唯首是瞻,他自诩正义,杀戮残害百姓的魔修无数,救过那麽多的人,是人间正道,是无数百姓心中的天神,是求之不得的偶像。
谢纾一个为祸不断的魔修,以色侍人的婊||子,还杀害了他的未婚妻,究竟有什麽脸,想要和他一起喝酒?
还说得好像是,如果他不和李廷玉喝酒,堂堂的仙盟盟主就会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抑郁而死一般。
滑天下之大稽。
他厌恶地皱眉,忽然想起什麽般,傲慢地擡了擡下巴。
“喂,”他烦闷地对侍从喊道:“昆侖那边怎麽样了?”
上次铜镜一断,他就与沈乘舟断了联系,怎麽也联络不上。
侍从被他一问,顿了顿,表情像是有些犹豫。
李廷玉本就不多的耐心被他耗尽,眉间阴影拢得更深,冷声道:“唯唯诺诺成这副模样作甚?说啊。”
侍从这才擡起头来。
他瞳孔微微震颤,像是看见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连好不容易整理好的酒盏碎片,又重新碎了。
李廷玉怒火蹭地一下上来,他刚欲开口怒斥,侍从却恍惚地开口。
他一副难以置信、恍若梦中的语气,同时还带点恐惧,喃喃道:“盟……盟主。”
“我听到了一点传言。”
“传言?”
李廷玉眯起眼睛。
“是。”
侍从低下头,似乎很迷茫很疑惑。
他慢慢地道:“昆侖有些不太正常。”
李廷玉一顿,眼神锐利起来,问道:“什麽意思?”
“他们,”
侍从吞了口口水,仿佛看见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怪物一般,瞳孔缩小,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脊,微微颤抖。
他艰难道:“他们……好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