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他的心髒已经停止跳动了!”
“缚灵器!拿缚灵器来!先让他体内的灵力运转起来!”
“他肩膀上的血止不住,先按压!”
一阵闹哄哄的声音,谢棠生觉得怀裏一轻,少年被赶来的医修抱走,火急火燎地围在他身边,飞快地进行抢救。
谢棠生感觉自己嗓子裏好像吞了块砂砾,他抓住一个人的手臂,声音嘶哑:“他到底怎麽了?”
那个医修被他拉住,“谢长老。”
“这是贵公子吗?”他斟酌了一下,“他的情况可能不太好……你要有心理準备。”
什麽準备?
谢棠生木然地站在这裏,耳边都是医修们慌乱的声音,闹哄哄的,那位医修劝解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的心髒停止过久,如果早发现一点,可能……所以活下来的几率,”
“你说他会死?”
医修没来得及说完,谢棠生就打断他,“是不是如果早发现半刻钟,就有救?”
医修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有,有的。”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在地上抽搐,我以为他在装,所以我等了半刻钟。”
医修猛地擡头,眼神都是不可置信,像是在问,你为什麽不早一点?
那不是你的孩子吗?
如果早一点发现,可能只是短暂地窒息,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进气没出气,奄奄一息地被一堆医修包围。
他们在抱起谢纾的时候就惊呆了,那麽小的孩子,肩膀上都是父亲抽出来的鞭痕,满脸都是泪水和血水,嘴巴都被自己疼得咬烂了。
可是他们不能说什麽,他们只是救死扶伤的医修,对于病人究竟如何遭遇这一切,怎麽遭遇的,只能知道原因,却不能再去细究。
但在谢棠生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所有医修都忍不住停下了动作。
他们齐刷刷地看着谢棠生,好像第一次认识他,目光裏都是医者仁心燃起的愤怒与不解。
谢棠生被他们的目光刺痛,整个人下意识地恼火起来,可是在看见人群缝隙中露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垂在半空中无力地晃蕩时,又忽然像是兜头淋了一盆冷水,整个人冻在原地。
他难得地反思起自己,他是不是对谢纾太狠了一点?
他不喜欢自己这没用的儿子,可到底是自己的血脉,也不舍得他真的去死。
他也没想过害死他,他只是在教育不听话不成器的谢纾,希望他能不要那麽幼稚,希望他能成熟一点,希望他能努力一点。
他有些疑惑,是不是应该给谢纾喘口气?是不是应该对谢纾耐心一点?
怎麽可能。
他只是想让他变得更好一点,他在为他好。
【所以谢纾……他不能透露他上一回的经历吗?】
【天……嘴巴都咬烂了,看上去好痛的样子。】
【为什麽不能好好地听他说话啊?】
【他都在地上挣扎了半刻钟,如果是我的儿子的话,我一定会立刻带他去检查。】
【别说了,谢长老还在呢……】
【我们说的话在石碑上显现,他也不知道是我们谁说的不是吗?对自己儿子这麽狠心,看来是我误会谢纾了。有这麽个父亲,他没有成长为一个暴力狂已经很厉害了。】
【这和家暴有什麽区别?】
谢棠生捏紧了拳头,屈辱地扫视在座的各位弟子,然而所有弟子都表情茫然,根本看不出是谁说这样的话,沈乘舟依然面无表情,站在昏暗裏,表情晦暗不清,而祝茫嘴角还挂着一丝轻佻的笑意,脸上都鼻青脸肿了,居然还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看他的好戏。
那些目光,话语,如芒在背,对他不再是尊敬,再也没有把他高高在上地捧起来,而是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好像都在说。
家暴男。
他怎麽会是家暴男?那是他的儿子,他在教育他,他在规训他,如果谢纾听话的话,他怎麽会对他那样?
可是,真的会有父亲在儿子当面昏迷后,还等了半刻钟,才有所作为吗?
而更令弟子们愤怒的是,梦境中,魔修再临,可即使是这一次,谢棠生还是没有相信谢纾。
他只是高傲地想,等谢纾醒来就行。
昆侖再次覆灭。
这一次,谢纾醒来后,没有再尝试向父亲求救,他见不到母亲,亲生父亲不信任他,曾经对他掏心挖肺的师兄也不在理会他。他就像是被抛弃在荒岛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拥有着那些残忍的记忆。
他从小就是纨绔的少爷命,脑子不好,真的像白衣少年说的那般,又蠢又坏,可是他的坏也是天真的坏,等到他不能再天真了,就真的只剩下笨了。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他失落了一阵,眼眶红红的,又掉了两滴眼泪。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原来这麽爱哭,就像是娇气的菟丝花,依附别人才能生存,而没有了别人,他一个人就一无是处。
他该怎麽办呢?
他猝不及防被推下悬崖,被架到火上,只能靠自己。真是可笑,他连上昆侖山都要让别人背,吃个水果都是让别人给他洗干净削好皮喂到嘴边的,连坠崖时救人都能拿错药差点酿成大错,眼下居然要靠自己来拯救昆侖。
天道选他干嘛啊?他这般没用,如果天道选的是白衣少年,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会不会很简单就能想出解决办法了?
他真的好笨啊。他怎麽会这麽笨呢。
谢纾想不出办法,他只能试着自己去抵御魔修。可是他修为不足,即使知道未来,也都是靠自己生命填。
被第十几次刺穿胸膛时,红衣少年闭上眼,嫣红的眼尾都是湿漉漉的,长而卷的睫毛上垂落下一颗泪珠。
那颗泪珠滚烫地落进所有弟子的眼底,心裏,脑海中,蜉蝣撼树,波澜大起,山洪暴发。
他们一个个地,早已经紧握双拳,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梦境中倒在血泊中蜷缩起来的少年。谢纾哭的时候像是把他们所有人的心都捏在一起了。
多疼啊。
他们总是嘲笑谢纾娇气,可是,他们能做到吗?
他们能做到为昆侖死这麽多次吗?
很笨拙的努力,可是,他也是真的很笨拙地爱着昆侖的。
谢棠生怔怔地看着那个他总是嫌弃懦弱与娇气的孩子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地被魔修杀害,眼睛不知何时爬满了红血丝。
那到底还是他的孩子。
怎麽会真的有父亲,看见自己的孩子,在自己面前死了无数次,还能无动于衷?
他到底不是真的冷血。
谢纾死了第二十次的时候,终于才想到一个办法。他试图自己阻止师兄去山下救人。
结果山下求救的村民听见了,猛地爆发了。
那村民原本就是被生死逼迫,整个人已经哆哆嗦嗦,神志不清,跪下来求昆侖救他们,比泼妇还泼妇,比疯子还疯子,听到谢纾这样说,质问他:“你怎麽能这样?百姓向你们求救,你居然要躲起来吗?”
“我早已听闻昆侖的小凤凰是个嚣张跋扈、不学无术的矜骄少爷,可是,我也没求你救啊?我求的是其他人,关你什麽事!”
“你没有心吗?你怎麽能见死不救呢?”
谢纾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是,您听我解释,没有时间了……师兄,你听我说。”
他哀哀地看着沈乘舟,“求你信我一回……”
他话没说完,忽然咳出一口血,眼睛微微睁大,怔在了原地。
一枚匕首穿膛而过,村民握着匕首,咬牙切齿地在谢纾胸膛裏旋转着刀刃,状若疯癫,喃喃道:“去死,去死,你个小人,平时过得比我们好就算了,为什麽连让我们活下去的机会也不给?去死。去死!”
谢纾吐出一口血,那口血沾到沈乘舟的脸上,他的瞳孔一缩,不自觉地伸出手,抱住了怀裏的少年。
轻飘飘的,摸上去几乎能摸到他的肋骨,在他怀裏因为疼痛而细细颤抖着。
那口血不仅沾染到了沈乘舟,还吐到了梦境外弟子们的脸上。
他们下意识地摸脸,可是指腹却干干净净。
所有人忍不住握紧拳头,一开始似乎还冷静,可是一次又一次,看着谢纾死在他们眼前时,看着谢纾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脸颊,看着谢纾的血液慢慢从那单薄脆弱的胸膛中血流不止,抽干他眼底的生命力。
他们眼中的不屑早已消失。他们扪心自问,换作是我,我能做到吗?换作是我,我能接受所有人都不理解我,都误会我,还要往前吗?
他们终于忍不住了,愤怒的咆哮笼罩了他们的理智。他们浑身剧烈颤抖,眼睛通红,咬牙切齿地看着那名村民。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我记住他的脸了……我记住那人的脸了……我不会让他活着的……我要让他粉身碎骨……】
【他凭什麽……凭什麽捅谢纾一剑……魔修攻打亡村根本就是烟雾弹!他们根本没有危险!】
有弟子根本控制不住,他提起剑,猛地拔剑出鞘,雪光一闪,就往那名村民劈砍而去!
烟消云散。
剑的去势太大,他狼狈地跌倒在地,看着那村民完好无损地在他面前重组。
那终极是浮光幻影。
路仁嘉擡起头来,他的眼睛猩红如血。
他依然不愿意相信,可是事实铺在他面前,他到底如何不能相信?
那些他曾经的怒骂,都化成了一把把最尖锐的剑,往他的心髒最柔软的那片肉上扎。
那些曾经的不屑一顾,嬉笑怒骂,都成为了一个个善良的巴掌,往他们脸上挨个招呼,每个人被狼狈不堪地打在泥裏,而现在,最无能为力的就是他们,最可笑的也是他们。
祝茫忽然笑起来了,“怎麽?你们不是一个个都很讨厌他吗?不是恨不得他死吗?他现在在你们眼前就差没千刀万剐了,你们不应该很开心吗?”
“笑啊。”他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表情有些扭曲,轻声道:“笑啊,你们怎麽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