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仁嘉, 这是第几封?”
贺兰缺蹙着眉。她缓缓眯起眼睛,坐在堂前。
路仁嘉低头,态度端正, 恭声说:“第九百一十三封。”
不远处的梨花木桌上,正堆放着小山高的信笺, 纷纷扬扬, 如冬日沉甸甸压在房檐的初雪, 一眼望过去, 几乎是成千上百,将整个屋子堆得“水洩不通”。
即使是昆侖事务最为繁忙之时,也未曾收到这样如山高的文书。而最令贺兰缺感到烦闷的是,这些信笺,并非写给她或者被她无情赶下山的前·昆侖掌门,而是写给她的儿子——写给谢纾的。
她一开始看到收信人, 未免匪夷所思。谢纾从小虽顽劣,但也算半个“大家闺秀”——俗称“窝裏横”。谢纾平日裏喜爱在昆侖裏游山玩水, 或者去山脚下的镇子胡闹, 这些人从哪裏知道她家崽崽的?
她眉头紧皱, 对书信的内容抱有质疑, 翻开一看,额角顿时青筋蹦跳, 梨花木桌直接被她硬生生捏碎一个角。
这些信笺,虽每封字体不同, 来源各异, 有宗门有世家更有财阀, 还掺杂着一些凡夫俗子的信。然而, 诡异的是, 他们的目的居然都是惊人的相同——
比如这封:“贺夫人您好,敬请福安。……(贺兰缺眼裏一堆废话),听闻令公子已有十六,风华正茂,青春年少,我久仰令公子风流倜傥,才高八斗(贺兰缺:你丫说谁?)……(贺兰缺眼裏一堆狗屁不同的阿谀奉承),请求您将令公子许配于我,我必定以生命起誓,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生也相依,死也相依。”
又比如这封,大意为:“我乃世家之子,钦佩令公子已久,看此日桃花夭夭,灼灼其华,宜室宜家……总之,求娶!不行的话嫁过来入赘也行啊!(贺兰缺:麻溜地滚蛋!)”
还有这封:“昨夜梦回花灯夜,其中有一少年红衣似火,眉眼如画,见之一见倾心,怦然心动。为此,我愿意倾尽家産,换媒妁之言……”
逸闻中记载着这样的情形,花灯夜,游园醉,少年戴着面具出行,面具掉下来时,所有人都恍惚了眼,便是连尖啸着迸溅的烟花也无法唤他们的神智丝毫。
贺兰缺:“…………”
什麽缺德玩意!
她扶额,对这上百封的求婚信感到头疼不已,指节在桌子上重重敲了敲,最后烦闷地吼道:“烧了!都给我烧了!什麽歪瓜裂枣也敢肖想我家水灵灵的小白菜!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呢!”
路仁嘉闻言,面无表情地掏出了早已準备好的火折子,眼神带着三分冷笑三分嫉妒三分扭曲地把这倾注了上百位青春少男的心血付诸一炬。
然而,若只是寻常世家或财阀的信笺倒还好。可这裏面偏偏掺杂了不少势力不凡的宗门,而他们的态度更为正式,诚恳,全文只字不提谢纾,可是贺兰缺只是匆匆一瞥,就从这些老狐貍的春秋笔法中嗅出了猫腻。
她捏着最后一张信纸。信纸通体雪白,字体娟秀,好似某个大家闺秀之笔,而落款,却是写着两个大字——“蓬莱”。
“虞爻什麽时候认识的谢纾?写的还算正常,只是想登门拜访送礼——”贺兰缺匪夷所思,顺带还从后摸出了另外一张信纸,“嚯,天下第一财阀,云家的小公子居然也一起写了,我看看写了什麽——想跟谢纾做朋友,要带着蓬莱投奔昆侖?”
她头都大了,“胡闹!”
贺兰缺眼眸沉沉。她沉吟片刻,无论如何,这些信纸总得有个回信。可不少人在裏面简直像疯魔了一样表达对谢纾的爱恋,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串谢纾的优点,说他貌比芙蓉,心地善良,柔软可爱——不仅狗屁不通,还颇有些死缠烂打之势。
她心念电转,当下有了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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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你要不要骗李廷玉感情?”
谢纾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碎在了地上,他震惊地擡头,说:“什麽?”
123不知道从哪裏翻来了话本,正沉迷于裏面的狗血淋头恨海情天,它看着他爱她爱他爱她的三流狗血剧本,回味无比,爽得一抖一抖地:“宿主不是要欺淩李廷玉吗?你上次那样欺淩他,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所以,不如换个角度试试?”
它说的正是上次不欢而散——白衣少年忽然间对李廷玉産生了莫大的敌意,而李廷玉也似乎看他不太顺眼。谢纾忙着处理自己的“欺淩”任务,想来想去,只好让李廷玉做俯卧撑以示惩戒。
李廷玉近日有去练武场比拼,腰腹还缠着绷带,让这样的身体去做剧烈运动,无疑是不太合适的。谢纾本来斟酌着,只是想要吓一吓李廷玉,结果李廷玉闻言,不仅完全不生气,眼睛还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一只被主人抛了飞盘的小狗,开心得尾巴都摇出残影了。
甚至他为了表达自己的身强力壮,还发出了邀约:“谢纾。你要、要坐我身上试试吗?我力气很大的!”
谢纾当然没坐成。先不说他想不想,白衣少年听见这句话脸色便黑了。他眯起眼睛,本就冷的脸色更是凉风嗖嗖,几乎快要糊人一脸。
他不冷不热地瞥了李廷玉一眼,然后抄起谢纾的腋下,像抱起一只长长的猫条,把不明所以的谢纾抱走了。
走前,他还丢下一句话,冷冷地对着不断试图讨好谢纾的李廷玉道:“不知廉耻。”
李廷玉暴怒,可他看到谢纾被抱起,既没挣扎,也没反抗,只是在白衣少年怀裏呆了一呆,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麽,脑袋耷拉下来,整个人都灰暗掉了。
像是一只想跟人回家的狗,却发现那人家裏已经没有它的位置。
谢纾想起那时大师兄的脸色,还觉得有些可怕,他打了个寒颤,小声对123说:“他们之间是怎麽回事……以前见过吗?”
系统窝在他怀裏。宿主一直都是香香的,身上有着很干净的柑橘香气,像是一只小橘子。它不动声色地用自己毛茸茸的身体蹭来蹭去,幸福地毛都忍不住抖了抖,忍不住死死贴着谢纾,道:“宿主,别想太多啦!”
它哗啦啦地翻着话本,黑豆眼忽然一亮,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脯:“宿主,既然□□折磨对李廷玉没用,你就换成精神折磨!你看,书上说了,欺骗人感情,也是一种欺淩与折磨!”
“我怎麽欺骗他感情?”谢纾忍不住说:“我们都是男生啊。”
系统的眼神一下子幽深起来,“这你就不懂了吧……”
白衣少年把谢纾送回房间后,蹙着眉,总觉得哪裏不太对劲。
他脑袋嗡嗡地疼,“周不渡”这个名字不断地在他脑海闪回,又夹杂着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
他头疼得厉害,又想起谢纾,心髒针尖似地疼。明明谢纾哒哒哒跟在他身后时,他还想着把少年赶走。可谢纾只是离开他视野那麽一会,他就好似在悬崖边游走,随时都有种要掉下去的心悸感。
他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却一直在颤抖,头疼令他后背沁出冷汗。过了好一会,他依然压制不住不安的内心,霍然站起身。
折腾了一天,此时夕阳西下,桃花静静地漂浮在池塘上。飘飞的柳絮洒满了白玉台阶,天空被染上了大片的枫叶似的红,候鸟静悄悄地在枝头上跳跃。
他们之间的房间不算远,很快,白衣少年便来到谢纾门前,他犹豫了一下,屈起手指,刚準备叩门,就听见裏面传来了少年一声惊叫:“啊!”
怎麽了?白衣少年眼瞳一缩,那种熟悉的心悸感袭来。他下意识便“哐当”一声,推门而入,声音急切道:“谢纾,你怎麽——”
然而他忽然间失了声,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如遭雷劈,“你、你在干什麽?”
眼前,少年正背对着他,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盖住他瘦削的脊背。然而,令白衣少年瞳孔地震的是,少年居然脱下了平日穿的红衣,换上了一身石榴红的襦裙,裙四角缀十二铃,行之随步,叮当作响,从红裙下,还露出一双赤足。
他本就是纤细的少年身形,此时换上了襦裙,整个人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身形衬得更为柔软,腰肢的弧度被束腰勒得仿佛只手可握,曲线美好。襦裙很薄,隐约可以透过那层薄薄的罩衫,看见少年纤细白皙的手臂,腕骨轮廓清晰,黛青色的血管在上面蜿蜒,从莹白的皮肉中透出来。
他唇红齿白,像是皇宫裏久居深闺的小公主,干净澄澈的黑眸眼波流转,更显得少年容貌秾丽,令人想起泼墨重彩的画。
谢纾嘴裏正叼着一节缎带,笨拙地试图束发,雪白的牙齿从红润的唇瓣中露出,在缎带上晕染濡湿了一片暧|昧的深色。他似乎也吓了一跳,微微张开了嘴,那节湿哒哒的缎带就飘落在床榻边缘。
太漂亮了,就像是雪山深处,忽然瞥见了一缕红梅。
白衣少年脑袋“嗡”了一声,他先是被沖击得大脑空白了片刻,接着,回过神来,急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把没穿鞋袜的少年抱到床上,盯着他的脚,皱眉:“怎麽不穿鞋子?”
少年莹白的脚趾都被冻红了,微微蜷缩起来,像是春天含苞待放的玉兰花骨朵。他猝不及防被抱在床上,下意识就伸脚踹白衣少年,有些愠怒道:“你干嘛进我房间!我让你进了吗!”
白衣少年眉头蹙得更紧,他一把抓住少年乱踹的脚踝,被上面丝绸般的触感电了一下,艰难地回神,斥道:“你这是穿成什麽样子?谁给你穿的?”
罪魁祸首123:“……”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中。
谢纾被他抓住脚踝,青年的手干燥温暖,指节处布满了茧,烫得他打了个抖,他觉得有些羞耻,本来,系统只是让他试试,他也没真的想过穿出去,结果现在,不仅没勾|引到李廷玉,居然还被最讨厌的人给撞见了!
他气得耳垂泛起一层红,眼瞳因为羞恼瞪得圆滚滚的。白衣少年抱他上床时,刚好双手撑在了他的身侧,影子完完全全地将他笼罩住,形成了一个禁锢的姿势,隐约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槐花香,无孔不入地强占着谢纾的嗅觉。
他忍不住挣扎起来,道:“滚开!”
白衣少年也有些怒了,他一想到谢纾穿成这副模样出去,头疼得就更加厉害,他白皙的脖颈因为愤怒染上了一层薄红,眯起眼看着谢纾。
距离一拉近,他才发现少年脸上居然还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眼尾晕染上了红色的眼线,绮丽漂亮,好似一尾漂亮的红鱼。只是少年的化妆技术不怎麽样,粉敷得太厚,反而使得他原本充满生气的面容覆上一层死白,好似一个苍白的幽魂。
死。
这个字简直是戳中了白衣少年的软肋,他一想到这个字,瞳孔不正常地震颤,指尖神经质地痉挛着,忽然伸手,掐住了少年的下巴,指腹大力地擦拭他脸上乱七八糟的粉。
谢纾被掐着脸,他皮肤嫩,被擦得火辣辣地疼,好似姜在脸上滚了一遭似的。他娇生惯养,哪受过这气,瞬间就火冒三丈,含含糊糊地骂道:“棺材脸你有病?!……唔,别掐窝脸!”
他又打又踹,可平时总是对他忍让的白衣少年第一次强硬起来,非要把他脸上的粉擦干,神情诡异。两个人差点打起来,争执中,脆弱的襦裙不堪重负,“哗啦”一声——居然被撕烂了!
少年裙子下面什麽也没穿,瞬间在空气中暴露出鱼一样白的身体,一大片细腻晃神的白。而就在这时,一名昆侖弟子刚好来到了门外,他叩了叩门,似乎犹豫,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小师弟,你在吗?”
谢纾哆嗦了一下,他脸都白了。他本就是好面子的人,若是被外人发现他堂堂昆侖少爷,居然在房间裏穿女装,指不定要被人笑话成什麽样子,更遑论裙子就在刚刚还破了!
他自尊心极强,一想到这种可能,眼眶就微微发红,可他还没来得及焦虑,眼前大片阴影落下,槐花香将他完全裹住,耳畔落下一声沉稳有力的声音:“别怕。”
那声音轻轻地,好似閑敲棋子时劈啪作响的灯花,又好似柳絮安静地从枝头凋零后飘落在泗水之上,只余下阵阵涟漪,无声无息地侵入人的内心。
门并没有关紧,昆侖弟子只是轻轻一敲,便“吱呀”一声透出了个缝隙。他愣了一下,接着,微微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白衣少年弯着腰,双手撑在床沿,他怀裏似乎缩了一个人,好似因为害怕而不断地瑟瑟发抖,葱白的指尖死死地抓皱了雪白的衣襟,隐约能感觉到是个极好看的美人。
可偏偏,他整个人都被白衣少年完完整整、不由分说地笼罩住,旁人无法窥见他丝毫,只能隐约瞥见一角火红色的裙摆,火烧似地烙印在人的眼底。
屋内灯光昏暗,两人动作亲密无间,搂抱得紧紧的,一瞬间,昆侖弟子脑子裏只闪过四个大字——“金屋藏娇”。
白衣少年缓缓地侧头,他缓慢地撩起眼皮,露出一双阴沉而冷漠的眼睛,平日裏冷雪似的淡雅消融不见,总是端庄如翠竹的君子雅正消失得无影无蹤,只留下令人心悸的占有欲与保护欲,笼着怀裏的人,仿佛连恨不得头发丝都不舍得、不愿意让外人看到一根。
在昏暗的室内,他侧脸线条利落优美,下颔紧绷,眼瞳尖锐,好似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白狼王,此刻正露出獠牙,警告不长眼的离他的小妻子远一点。
他冷冷地说道:“关上门,滚。”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