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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死了一千次的万人嫌 夏唯一 8082 2025-02-06 23:24:02

谢纾这几日在无涧鬼域的名声愈发火热,不少人……鬼,都排着队,渴望见这“人美心善”、医术高超的小神医一面,因为鬼数衆多,甚至差点在药肆门口掐起架来。

好在小黑和鬼医一个比一个地护犊子,任何扰乱秩序,或者被他们单方面判断有害谢纾安危的鬼——比如态度恶劣、长得太血腥、嗓子太粗说话声太大,会吓到少年,都会被他们毫不客气地拎起来,一脚不客气地踹出百米外。

一个鬼修抱着一包药方,感激涕零地站起来,他不断地鞠躬道歉,“谢谢小神医,谢谢,谢谢……”

眼看他还要啰嗦,小黑脸色一黑,直接把他拍出了门外。

谢纾看着他一副像是被抢食了的狗狗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他也不知为何,小黑对他有一种偏执的保护欲,周不渡一离开,便寸步不离地守在他旁边,像是害怕自己心爱的肉骨头被觊觎抢走。

他隐约觉得他应该是在哪裏见过小黑的,不过小黑却缄默不语,在他脑海中,似乎总有个只有他膝盖大的男孩也总是说话磕磕绊绊、结结巴巴,踉跄地拽着他的衣袖,不让他离开。

然而每逢他一细想,那身影便如同他其余记忆一般烟消云散。

先慢慢来吧。

谢纾笑容还没来得及在他那过分好看的脸上绽放,他心髒忽然一抽,整个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咳……!”

他抓着自己的胸膛,整个人弓下背去,蝴蝶骨剧烈地抖动,如同即将挣脱束缚的蝴蝶,下一瞬就要刺破他那单薄的春衫。

小黑脸色顿时一变,他急忙道:“谢、谢哥?你没事吧?”

“是不是累到了?”鬼医也吓了一跳,他扭过头,吼了一声,“今日闭门谢客!外面排队的利落点滚蛋!别来找死!”

“没事……咳,我没事……”

谢纾无力地抓住鬼医的衣襟,从怀裏掏出一个银翅海螺,他怔怔地看着那海螺,忽然问道:“不渡哥哥他……不会有事吧?”

鬼医瞬间心虚起来,但是他还是没心没肺地嚷嚷道:“他能有什麽事啊?祖宗,你还是快点休息吧。”

谢纾抓着手中的海螺,蹙着眉,他总觉得有些不安,将那海螺擡起来,白净柔软的耳垂贴上去。

“咚”

“咚咚”

他听见裏面强有力的心跳声,蹙紧的眉缓慢放松下来,提起的那口气骤然放下,心裏骤然涌现出一股安心感,迅速地抚平他刚刚诡异的不安。

“是……不能再看了吗?”

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谢纾怔了怔,擡起了头。

有人掀开红色珠帘,玉珠碰撞间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眼前之人粗布蓝衫,他浑身上下破破烂烂,青色的血管尤其突出,狰狞如疤痕般盘桓在他裸|露出来的手臂、脖颈,如同吐着芯的青蛇。

鬼医眉头一皱,想要把人赶走,他一心一意只想要把这久病未愈的少年捞回去细细检查一番,别出一丝一毫的意外,就听见少年道:“看的呢,你坐吧。”

鬼医顿时横眉竖目,“徒儿!”

少年对他浅浅一笑,扯了扯他的衣服,柔软的脸颊因为笑容鼓起来,戳下去便能陷出一个梨涡,他软糯糯地喊了一声:“师父。”

鬼医被他喊得耳根一麻,恍惚了一下,揉着自己耳根,心想,怪不得周不渡栽得那麽彻底。

他一时间生出些娘家人的思想,十分护犊子地挑剔想,看上我家徒儿真是他的好福气!

他丝毫没有想过若不是周不渡,他怕也遇不到谢纾。更别提最初他看见谢纾那破破烂烂的模样,还是有几分嫌弃的。然而没几天,他这颗心都快从九州的最南端偏到最北端了!

他最后纵容道:“好吧,最后一个。”

鬼修年龄不大,看上去还是个小鬼,他犹犹豫豫,看向周遭的鬼修,忍不住遮着自己的脸,迟疑地吞吐:“那个,我……”

小黑眉峰一擡,他寡言冷语地上前一步,横剑将此人拦下,冷声道:“摘下。”

他奉周不渡之命,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谢纾,此人动作扭捏怪异,又蒙着脸,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不对劲的气息。就算鬼医纵容谢纾,再看一个,也是在建立保护谢纾平安的前提下。

那人被他拦下,瞬间抖得更厉害了,谢纾看他这般,忍不住拉了一下小黑,轻声道:“你别吓着他啦。”

他耐心地将那双琉璃般的眼珠一转,不知为何,看眼前这人,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并不是说他认识此人,而是说他身上的某种特征,让他总觉得在哪裏见过。

他继续哄孩子般说道:“你说一下,你是哪裏不舒服呢?”

少年的声音清脆温和,和风细雨,像是冬天暖炉烘烤过的棉被,上面都是舒舒服服的气味,那人闻言,颤抖的身体缓慢停下,眼珠迟疑地动了动,最后很小声道:“身上疼。”

谢纾秀气的眉峰一挑,小鬼看着他这张面若好女的脸,脖子都羞红了,立刻把自己捂得更严实。谢纾问:“你是因为什麽死的?”

小鬼顿了顿,嗫嚅道:“……我是得疫病死的。”

谢纾怔了一下,有点茫然,他脱口而出:“什麽疫病?疫病不是都治好了吗?”

小鬼没听见他的疑问,还在絮絮叨叨地念道:“而且全身上下都会疼,不是骨头疼,是血管疼,像是裏面有什麽东西要钻出来,脑子裏很乱,一直嗡嗡作响……像是叫着让我杀了所有人。”

小黑和鬼医神色猛地一变,小黑手中长剑“呛啷”一声出鞘,他心中的危机感剧烈攀升,一剑向这人刺来,那人猝不及防,遮遮掩掩的头巾猛地被掀开,露出下面那张脸!

他顿时惨叫一声,如同骤然被推至光天化日之下的厉鬼,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三缕青烟烟消云散。

谢纾突逢变故,不明所以地擡起头,脸上的笑容却缓慢地凝滞住,一瞬间如冷水兜头淋下,周身血液全都在瞬息之间褪得一干二净,他脸色惨白下来。

.

浮屠塔外,冷风裹挟着寒意沖撞进来,明明是夏日,此地却阴冷无比,狂风阵阵萧萧寒,仿佛能叫人骨头上都析出冰冷的寒渣。

周不渡怔怔地看着他面前的红衣少年,双目骤然红了。

酝酿多年的心魔终于在这一刻,再也无法靠他自我折磨压抑,不受控制地铺天盖地地在他面前浮现,化作他这三百年最求而不得的模样。

那红衣少年头颅无力地垂下,一双如烈火般的眼睛此刻却紧紧闭着,浑身上下是尸体般的冷白,头发淩乱地贴着他毫无血色的侧脸,孱弱细白的手脚被透明的丝线钓着,宛若一个刚刚被人从井中捞出来的红衣女鬼,就那麽直愣愣地出现在他面前。

少年被细线勒进皮肉之中,脖颈处全是血,满脸的血污,浑身上下的鲜血仿佛堵不住般不断涌出。

周不渡顿时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嘴唇哆嗦起来,踉踉跄跄地抢上前去,手指痉挛地抓住那如蝶蛹般密密麻麻裹住少年的丝线:“是是。”

“你等一下,师兄这就把你放下来……”

他伸出手,去拉扯那透明的丝线,少年闭着双眼,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睫毛纤长而卷翘,像是只是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丝线刮破入周不渡的手,不断有鲜血涌出,深可见骨地勒进他的皮肉之中,他一身的白衣很快就被那星星点点不断冒出的血给染红,一时之间,分不清究竟是他们之中谁的鲜血。

等他终于徒手将那些把少年缠得密密麻麻的丝线一根又一根地扯断,一双手便已经皮开肉绽,粉红的嫩肉外翻,隐约可见裏面的森森白骨和跳动的皮肉。

可他却惘然不顾,一心一意扑在红衣少年身上。眼前的人像是一张薄而脆的纸,单薄的肩膀,单薄的胸膛,单薄的骨架,脆弱得不堪一击,周不渡唯恐力气大一点,眼前的人就被他不小心弄碎,把他轻柔地从空中放下,语无伦次道:“疼吗?”

少年软软倒在他的怀中,脖颈无力地后仰,被他扶住,乖顺得好像睡着了般。他指尖是少年冰冷柔软的皮肤,他手足无措地去探少年的鼻息,呆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忽然笑了。

“还是赶不上。”

“你走得太快了,是是,”周不渡的手指缓慢下一移,顺着少年冰凉的眉眼滑下去,最后停留在他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上。

他指尖全是方才皮开肉绽时流下的血液,往少年柔软的唇瓣上一擦,瞬间就给少年染上了一层明媚的嫣红,如千万裏雪地中蓦然绽放一片梅。

他只是轻轻一碰,便像是被燎了一下般收了手,片刻后,他道:“我记得你,你是第三百七十八号。”

……第三百七十八次死亡的谢纾。

他嘴角苍白地上扬了一下,胸口处尖锐的刺痛仿佛成为缠绕的荆棘,在他这片养育了三百年痛苦的身躯之上生根,如今更是要破土而出刺穿他的胸膛。可他死死地抱着眼前的少年,即使胸口的疼痛疼得如塞了根滚烫的火棒,把他五髒六腑燎得外焦裏嫩,也不愿意松开。

他如旧人重逢,喃喃自语道:“你又中了魔修的陷阱?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去管那些人的死活,去投奔无净佛门,他们会护着你。”

他以剑入道,然而若是此刻将他的心剜开,便能看见他那颗胸膛中的一颗烂心烂肺,裏面是三百年的冻疮与苦涩的悔恨,把少年曾经满腔赤忱化作了一腔恨意。

从前那些“为生民立命”,从谢纾在他第一次死在他面前时就轰然破碎,什麽也不是,只剩下了满腔灭世般的仇与恨,长刀出鞘般剑指苍穹与生民。

……凭什麽谢纾要遭遇这些呢?

他把少年放在地上,整理完他淩乱的头发,拿出一张干净的手绢,仔细而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少年身上的伤痕与血污,露出他那张过分年轻、只有巴掌大的脸。

周不渡低着头,手指划过少年的被细线勒出血迹的伤口,如画笔描摹在一幅破碎的、封尘已久的古老画卷之上,那画卷被掩埋于黄土之下,被时光沖刷得破烂,几乎一触即碎。

他就那麽小心翼翼地修补着少年的尸体,宛若修缮一个千年的文物瓷器,倘若旁人看见了,必定会瞠目结舌,哑然失声,不寒而栗。

男人的眼神晦暗不清,裏面有痛苦,有珍惜,千万种感情糅作一团,好似放在他眼前的,不是一具如女鬼般惨白的身体,而是他珍之重之的一幅画,指尖是狼毫,躯体是山似水,要重新描摹让他重生。

他看着少年身上的伤口缓慢地消失,眼珠木然地一转,便看见那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密密麻麻全是红。

那红如一簇簇亮于黑暗之中的鬼火,看着令人毛骨悚然,孤坟千裏,每一座坟墓前,都有着一个个死法不尽相同,却着同样鲜豔红衣的少年尸体。

他身陷千裏孤坟,耳畔仿佛听得黄钟大吕惊心动魄地轰鸣一声巨响,他看见那些冰冷的尸体时,七魂瞬间散了三魄。

那一具具年少的尸体,或腹部开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地流血,打湿了他的衣襟,贴在少年细瘦纤弱的身体上,或身上有被烧伤的疤痕,在莹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或就那麽吊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双脚离地,随着阴风一吹,那无力的脚尖缓慢地,摇摇晃晃地——在周不渡不断睁大的眼瞳中,转了个圈,蓦然撞碎他的灵魂。

难怪那鬼修见到他的心魔,会吓得肝胆俱裂——谁能知道,居然能有人的心魔会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周不渡嘴唇翕动几乎看不见血色,他那永远如三尺寒冰的外表之下,仿佛埋藏着很深的痛苦,破斧凿冰后,是陈年的旧伤疤层层叠叠地掩埋着。

在这裏,千百个坟墓中,都蜷缩着一个相同的少年,在过去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日夜中,他无能为力地跪在坟冢之中。

他对每一具少年如烂布的尸体缝缝补补,透过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白衣少年跪在一片黑暗之中,透过那罅隙看见少年一次又一次惨死在自己面前,却无法做到什麽,只能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声惨叫,额头不断地撞在墙上,令人不寒而栗的“砰砰”声响彻在这个空旷的千裏孤坟之中,可无论他发出多麽绝望的惨叫,他的心魔都不会睁开眼睛,对他说上哪怕一句的话。

那密密麻麻的荒冢上,无一例外,都刻着一个相同的名字,在他无数个彻夜难眠的日子中包围着他,如同一双双冰冷的命运之眼,居高临下地嘲讽着他。

——“谢纾”。

“谢纾谢纾谢纾谢纾谢纾”

“谢纾!!!”

“……原来这便是你的心魔。”

那“孟婆汤”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它奇异极了,“这等规模的心魔,你居然没疯?不对,不对,”

它逐渐在周不渡面前幻化成一个少年的模样,那少年红衣如血,与他身后成百上千的尸体有着一张相同的脸,笑起来眉眼弯弯,却有种妖异的感觉,“或者说……你其实很早以前,就疯了”

周不渡缓慢地擡起眼,额头上的双生莲印记猩红得仿若滴血,身上冒着森冷的杀意。

“谢纾的每一次死亡,都塑造了你的一次心魔。”

“师兄。”他的声音拖得细而长,像是撒娇一般:“背背我好不好嘛。”

周不渡长腿一伸,他脚尖一勾,地上那柄要人命的钢铁折扇便“唰”地一声再次展开,往这孟婆汤化作的幻像上斩去,花妖身体扭成了个诡异的弧度,可只是堪堪避过这利刃,下一瞬就被掐住了脖颈,双脚离地。

周不渡双目猩红,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笔直的线,目光森然,像是对这拙劣的演技而感到厌恶,可“谢纾”只是笑了一笑,神情诡异,喉咙“嗬嗬”作响,最后挤出一个几不可微的声音:“我为什麽要经历这一切呢,师兄?”

“——因为你啊。”

周不渡浑身一僵,他瞳孔一缩,手指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那花妖融进他那总是缄默的心魔中,终于给了他一个不敢面对的答案,少年被他掐着,微笑着,一双眼睛流下却两行血泪,他的眼神中透露着绝望的恨意,尖声叫道:“如果不是你,我为什麽要经历这一切?!”

那恨意如剑直直地刺入周不渡的胸膛,正中他那颗假装跳动的心髒,有那麽一瞬间,他感觉到胸膛仿佛被这句话活生生地挖开,他被少年眼中滔天的恨意与痛苦刺伤了眼,一时间分不清真假惑幻。

“师兄。”少年像是一只蛇一样缠上了他,指尖传来黏腻的触感,他眼睛红了,怨恨道:“凭什麽,凭什麽,凭什麽所有人都不认得我,凭什麽我要经历这些事,凭什麽……凭什麽!”

他怒视着这个虚影,眼底满是怨恨与愤怒,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为什麽最初要救我?!如果不是你,我怎麽会经历这一切?!”

周不渡如遭雷击,手抖得几乎抓不稳手中这妖魔鬼怪。

他恍惚间仿佛真的看见了少年怨念地盯着他,眼中的怨恨简直要满溢出来,少年无声的质问把他划得鲜血淋漓,他摇晃了一下,忽然站不住,半跪在了地上。

……或许这些年,谢纾真的有无数次曾经短暂地拥有过这样的想法。

但是那只是须臾短暂,少年想要抓回记忆中的那双手,一直坚持往前游,不愿意,也不舍得放弃。

可是他忘接了记忆终有一天会腐化,再美好的时光也会被苦难消磨,过往成了反複折磨他的最好利器,他执意想回到最初的时候,因此才逼迫沈乘舟与他大婚,才会带着酒去找李廷玉。

因为曾经年少轻狂的时光太过耀眼,以致于他穷尽一生,也想要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中。

他偏执,他扭曲,他成了赌徒,拼尽全力,最后一无所有,满盘皆输。

这麽多年,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自己遗忘那记忆中的白衣。可是他忘记岁月会风化,会腐蚀,美好会变质,那段记忆被他攥在掌心保存许久,最后终究成了一颗吞咽后才发现坏掉的糖。

他孤注一掷也换不回好结果,从他在沈乘舟与他大婚后,在他落入忘川河,却冷漠地站在断天阁上的那一刻,他就彻底明白了。

“少年”被周不渡掐着,他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像是那一具具尸体死而複生,怨气沖天地质问道:“为什麽要救了我,又不认识我?”

“如果不是你,我为什麽要经历这一切……如果你不救我,我是不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个废物,然后跟你与母亲一同死在昆侖?”

“你们怎麽能曾经那样热烈忠诚地爱过我,然后抛弃我呢?”

“那还不如在最初,就让我跟你一起走。”

那些怨恨无师自通地从眼前的幻想钻入周不渡的脑海中,搅弄起了轩然大波,烈日般炙烤着他,他喘不过气来,手指痉挛地深陷石砖之中,在青石砖上留下了五道鲜血淋漓的抓痕。

“师兄,我也想死啊,我不想一个人,一个人真的好孤独,我真的好害怕,可是你救了我。”

“正因为你救了我,每当我想死时,眼前就浮现你送我离去时的那一眼,我怎麽也忘不了那一眼,因此每当我的刀已经划破我的皮肤,我却怎麽也下不了手。”

少年神经质地道:“你的死不断提醒我,原来我的命是你救下的,如果我死了,那麽你的死亡也将变得毫无意义。而我不想你变得毫无意义——如果你的死变得毫无意义,那麽最开始的那个你,是不是就彻底不存在了?”

少年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师兄,我恨死你了。”

周不渡的手剧烈地一抖,额头的双生血莲滚烫地燃烧起来,开枝散叶般不断蔓延,几乎要在他头上灼烧出一个血洞。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喘,咬碎了藏在牙关裏的药丸,痛楚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从癫狂的疯意中艰难地挣脱出来,手指微微收紧,在“少年”苍白细瘦的脖颈上留下狰狞淤青,“你不是谢纾……”

可他话音未落,便看见“少年”朝他微微一笑,“师兄,你要亲手杀了我吗?”

“你回头看看,那一千八百八十八具尸体,都是因为你才死的。”

周不渡浑身血液滚烫沸腾,那活生生折磨完一个鬼修的药在他体内叫嚣乱窜,他踉跄了一下,胸膛几乎被那滚烫的痛楚燎过,岩浆般让他痛不欲生,四肢百骸中的痛楚炸开,呼吸都是滚烫的。

花妖骤然一笑,它光明正大地盯着周不渡心魔的脸,有恃无恐,看着男人垂着头颅,嘴角隐约可见鲜血,一副被他的连环质问挖心掏肺的模样。

它就是通过这般惑幻人心,死裏逃生无数次,本来落在鬼王手裏,它惶恐不安,可一旦发现这鬼王只是个纸做的老虎,早已深陷心魔,困于往日囹圄而不自知时,它忽然就有了底气。

“白衣修罗,不过如此。”

它漫不经心地想,不过又是一个陷入情劫之中的废物罢了。

它嗤笑一声,正準备趁周不渡神志不清的时候拔腿就跑,可下一瞬,它胸口处忽然破开一个大洞,一柄雪亮的剑穿膛而出,将它猛地钉死在了地上!

花妖吐出一大口血,它不可置信地扭头望去,正好看见一枚瓷瓶出现在男人手中,他仰着头,形状好看的喉结上下一滚,皓白的牙齿上下咬合,花妖只来得及看见他抓了一大把毒药吞下,一瞬间就要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它刚刚亲眼看见那个鬼修只是吃了几粒,就活生生痛死,这白衣修罗竟然跟吃糖丸一样,不要命地往自己嘴裏灌——真他娘的活久见!

“疯子……疯子!”

它算是明白了白衣修罗,为何气质温和沉静,长着一副绝好的皮相,却总是有风言流语骂他是疯子,也霎时间明白,上一任鬼王死他手裏是真的一点也不冤!

毕竟和周不渡这对自己心狠手辣的模样,上一任鬼王千年的修为都只能算个屁!

花妖心思百转千回,知道自己硬打是打不过了,立刻顶着谢纾的面孔,发出一声呜咽。

“师兄,你怎麽能杀我……”

“少年”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泪水夺眶而出,濡湿了他苍白的脸,他低着头,看向自己破了个大洞的胸膛,“你又杀我一次。”

“师兄,你害死我那麽多次,你还不知足吗?”

周不渡却猛地捏住了它的脸,他眉眼间满是戾气,长发在身后被狂风吹散高高扬起,如同张牙舞爪的尖刺。

他狭长的眼眸微微一眯,寒声道:“你若是再敢顶着他的脸,我绝对保证你死得比方才那名鬼修还痛苦百倍。”

“你算个什麽东西,敢替他对我说话?”

花妖被他那冷若寒潭的目光一盯,冷汗直接布满了整个后背,天灵盖都麻了,它狼狈不堪地解除幻象,心惊肉跳,求饶道:“我、我知道了,求您,殿下,不要杀我——”

周不渡罔若未闻,他继续收紧手,小臂绷出一层薄肌,花妖惨叫一声,魂飞魄散之前,它狗急跳墙般吼道:“周不渡!我告诉你!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全然都是谢纾真实所想!”

“你要记住,是你让他颠沛流离,是你害他如此境地——”

可周不渡却没有丝毫的犹豫,花妖在最后死前终于忍不住怨恨地发出一声桀桀怪笑,掷地有声地诅咒道:“他恨死你了,周不渡。”

它再也抗不过鬼王的施压,就地化作了一缕云烟,留下一朵红芍。

周不渡低头看着那芍药,上面不祥的花纹消散,像是一朵再正常不过的小花,就那麽被他捧在手掌之中。

他垂着眼眸,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抖动出一片阴影,过了好一会,他才轻声道:“我知道。”

所以,他才必须要孟婆汤。

他自小与谢纾一起长大,这世界上最了解谢纾的人,除了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了。

他知道少年表面上嚣张跋扈,可一颗心却是如外冷内热,否则怎会当初对着他那般不知所措?

……可就因为他太了解,所以他才不想让他继续痛苦。

有些人的痛苦,正是因为抓得太紧,以至于即使自己鲜血淋漓了,也忽视那些钻心般的疼痛。

他内心其实是有些卑劣的喜悦的,在他知道谢纾其实也喜欢自己时,他内心忍不住生出一种令他鄙夷的幸福,好像只要谢纾说一句喜欢他,他便能把心都刨出去献给他。可是他做不到,他身陷囹圄,那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永远不会说话冰冷无比的心魔都在他心上叩问,质疑他道:——你凭什麽?

周不渡,若是没有你,他要吃那些苦麽?

若不是你,他怎麽会进入那该死的轮回,活生生地死上百次、上千次?

你这般无能,究竟有什麽资格说爱他?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就如凉水兜头淋下,他心都冷了。

可那声音却不肯放过他,他知道,其实并不是那死去的少年在对他怨恨地吶喊——而是他自己。

花妖最后放的一把火还在燃烧。迷雾间,他看见年少的自己跪在千裏孤坟之中,披头散发,额头被磕得鲜血淋漓,如同疯狗一般,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吼道:“但凡你稍微有能力一点呢?但凡你有能力将当初那些人甩开,把谢纾送得远一些,他怎麽会被天道盯上,不断在死亡中被反複折磨?”

“……周不渡,你怎麽配的啊?”

从前的白衣少年神经质地笑道,像是被油煎斧砍,浑身上下都是伤痕,他对着更为从前的自己,对着未来的自己发洩怒火和憎恶。他轻声道:“你扪心自问,若不是你占了死人的便宜,死在谢纾面前,他会喜欢你麽?你利用他的愧疚,让他对你不放手,而你——居然还感到了幸福?”

——周不渡,你可真是令人恶心。

周不渡过于激动的情绪让他体内的灵气横沖直撞,混着刚刚他不要命吞下的那把毒药,经络化作枯枝,痛苦的悔意成了浇灌那些烈火的燃料,是引爆绝望时骤升的氧气,疼痛在他体内焚烧起来,将那些曾经美好的时光彻底磋磨成粉。

周不渡再也撑不住,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猛地呕出一口血。

他疲惫地一撩眼皮,可不等他喘口气,他的心髒骤然一凝,那颗寄放了他灵识的海螺忽然震颤了一下,一股恐慌涌上心头,他脸色大变,猛地拍地而起,从层层心魔中挣脱出来,悚然道:“谢纾!!!”

他强行压下那在他耳边低语谗言的心魔,心乱如麻,踉跄地拿起剑,匆匆就往鬼市上跑。

鬼市上不知为何聚集了一大片鬼修,周不渡此时根本顾不上风度或涵养,他被心魔和焦虑撕扯着,整个人奇异地暴躁,一团鬼火在他胸腔中滚烫地烧灼着,杀意涌现,只想把这几只挡路找死的鬼修全给砍了——但他最后只是在鬼修们“干什麽啊”“发癫吗”“他娘的谁……殿下?!”等或愤怒或惊愕的声音中推开他们,撕破了人群,站在了那药肆前。

少年眼前站着一个小鬼,他听见周不渡制造出来的动静,茫茫然地一回头,周不渡便看见了他的脸。

红印。

一道道红色印记如蛇一般爬满了他的整个躯体,脸上血丝几乎要突破他那层薄薄的皮,猩红如血,如同噩梦一般将谢纾钉死在了原地。

……猩红病!

在看清小鬼面孔的剎那,谢纾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什麽东西重重一击,眼前逡巡不散的迷雾忽然破碎,他猛地站起来,撞翻了一桌的药方与书柜,哗啦啦地在他身后淩乱地洒下。

“我分明……分明把解药派下去了,怎麽还会有亡者?”

他头晕目眩,记忆如海水倒灌般沖刷着他的大脑,他一瞬间便回忆起了自己是如何死了足足五百多次,才炼制出的解药,以及如何将它托付给了何人。

他怕冷似地,牙根剧烈地抖动,齿关间碰撞出清脆的声音,最后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谢、琅!”

他不顾小黑惊愕的眼神,从他手中一把抢过那柄长剑,提着剑,眼中满是疯狂的杀意,可他临走前,如有所感般倏然擡头,一双眼睛满是腥风血雨地,就那麽与站在鬼修中的白衣人硬生生地撞在了一起。

周不渡脸色惨白,被谢纾那轻飘飘的一瞥钉在了原地,他看着少年的眼瞳中再也没有迷茫的雾气笼罩,手心发凉,心跳不自然地震颤,控制不住地恐慌起来。他想,谢纾记起来了吗?

他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周不渡,他恨死你了。”

那被孟婆汤种下的第二重心魔在他体内不断地诅咒着他,恐惧油然而生,他张了张口,哑声道:“谢——”

可不等他回过神来,谢纾便神色不明地收回了目光。

周不渡如遭雷击。

少年没再看他,手中捏着一道遁地符,毫不犹豫地撕开身旁的空间,骤然消失在他眼前。

周不渡仓皇上前时,却只来得及与少年决绝的衣袂堪堪擦指而过,徒留一手不可捉摸的夏风。

便再也不见他的身影。

作者感言

夏唯一

夏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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