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这一职位,往往是推举德高望重的人出来主事的。
如今九州并不太平,四大宗门之间的关系暗含矛盾,而九州共十六城,地域辽阔,边境广袤,又没有王朝,在这样的背景下,是很容易诞生乱世的。
四大宗门坐镇,本该是足够稳定,但是近些年四大宗门各有各的难处,昆侖临处无涧鬼域,动蕩不安;仙盟管辖辽阔,捉襟见肘;佛门不问世事,故步自封;蓬莱则仍处在迎新换旧的阶段,百废待兴。
而江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出来的“坏点子”。
秩序的光辉总有照不到的角落,他一开始只是单纯地想通过塑造一个好形象,便于他操控利用他人。
第一次碰到一个孤儿向他求助时,他第一反应是被臭虫黏上了鞋底,厌恶至极地将那孩子一脚踹开。
可惜用力过猛,那孩子太过孱弱,一不小心被他踹死了。
这些孤儿的命,比大户人家的猫和狗还不值钱。他只是短暂地慌了一瞬,接着,他就抱起了这个孤儿的尸体,将他扔进了江中。
第二天,有人问起这个孤儿去哪裏了,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顺势胡诌道:“看他太可怜了,我朋友那边缺一个帮忙的小厮,我带他过去了。”
城民听见了,对他肃然起敬,夸赞道:“您这是做了好事啊,那孩子每天都在这边,我看他一天天瘦下去,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您救了一条生命,这是多麽大的功德啊。”
不少城民在旁,也对他露出了钦佩的眼神。
江父被他们这样望着,内心油然而出一种怪异感。
原来……能这样?
是了,确实能这样,他“救人”,但是不需要救那种牵扯衆多的人。那种太麻烦,耗费的财富和心力太多。
这种没人管没人问的孤儿,反而可以给他最好的掩饰。
城裏每年都有孤儿流落至此,百姓们不喜欢,却也不厌恶他们。好心的会施舍一点食粮,其余的,光是对他们不闻不问,没有把他们赶出城,便已经是极限了。
可看着他们的模样,还是会觉得“糟心”。
江父解决了这样一桩事,既帮助了那些幼童,也让他们松了口气,不用每天路过,都能看到那一个个饿得两眼发绿的“野狗”。那些孩子的眼神偶尔是瘆人的,每次看到,都让他们难免觉得有些晦气。
至于到底去哪裏了?这不重要,只要离开了自己的视野,自己的视线,就是好事。
而江父则发现,自己明明杀了人,却被感恩戴德起来。
因此他不以为恶,反而毫不犹豫地以此宣扬起自己。
他想,反正那些孤儿无父无母的,活着也是祸害,浪费资源,浪费生命。
那为什麽不能为他所用,让他借他们的命,走向更高的位置?
一桩美事。
当然,他不会丢弃每个孩子,有些孩子他确实会给他们安排一个打杂的工作,或者住处,但更多的是葬尸于湍急的河流下。
就比如现在这个女孩。
女孩大概怎麽也没想到,自己鼓起勇气,想要换来改变,却得到了这麽个下场。她在水中剧烈的呛咳着,冰冷的河水灌进她的肺部,挤压她为数不多的空气,拼命挣扎,结果却越沉越深。
她骤然流出眼泪,望向岸边那个男人的眼神充满了怔然、失落、绝望,哭道:“救我……咳……求您救救我。”
男人一动不动,冷冰冰地看着她在水中无力地挣扎,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
【天……这,这是江城主的父亲?】
【他以前救那些孩子,实际上都是把他们杀了?】
【所以,他是为了营造自己的好形象,才……才做出这种事情的吗?】
【他根本不是好人!他妈的,怎麽能做这种事?他还是人吗?那可是一个孩子!!!】
【人渣!】
百姓们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对眼前这一幕感到震惊不已,甚至感到愤怒,群情激奋起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江城主,眼神如针。
江城主脸色难看至极,他死死地盯着秘境中的男人,刚刚他还满怀着怀念与想念,泫然欲泣,满腹对谢纾的怨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可现在,眼前的一切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
“怎麽可能……不,这不可能。”
他踉跄了几步,差点没跌倒在地。
那是他从小就敬佩的父亲,是他的榜样,他的目标,父亲说的每个字,每句话他都铭刻在心。
怎麽……怎麽会是这个样子?!
他脸上火辣辣的,呼吸不畅,牙齿都快咬碎了。
【等下!那个女孩是不是要死了?!】
秘境中女孩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有人惊叫出声,百姓们纷纷急切起来。
【救人啊,快救救她啊,江城主的父亲会不会是手滑……救她,救她啊!】
他们寄托于那个亲手把女孩推下河的男人,可男人却始终无动于衷,眼神漠然,他们看见那眼神,简直是当头一棒。
那裏面充满了蔑视与嘲讽。
那目光犹如实质,生生地刺痛进江城主的胸膛中。
他浑身的血液沸腾着,原本满腔的怨恨忽然踏了空,他悬挂于高空之上,往悬崖下坠落。
正因为他是他父亲的儿子,所以在看见男人那样的眼神时,他也笃定,那确实是他的父亲。
他父亲曾经对他说过:“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那如今……他又是在干什麽?
而自己,又做了些什麽呢?
——咔嚓。
他仿佛听见有什麽东西碎裂了。
墨池站在他一侧,他脖颈上还有乌黑的手印,他捂着自己的脖子咳嗽,脸都咳红了,可他看着江城主的目光充满了讽刺,“我说了,他不是好人。我被他绑过,但是我逃跑了。”
“哥哥根本没有错。你父亲就是个彻彻底底的人渣!”
“碰”
江城主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痛苦地跪到在地,抱着头,“够了……别说了……”
秘境中,女孩挣扎越来越微弱,百姓们忍不住惊恐地尖叫起来。
【完了,来不及了!】
【那个地方偏僻得很,根本没有人会去啊!】
【没救了。多麽可惜的一个孩子,她看上去还那麽小……】
女孩力气终于耗尽,她伸直了手,江水淹没了她的头顶,水面上只余咕噜咕噜的气泡。
到最后,连那微弱渺小的气泡都消失了。
百姓们纷纷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见那残忍的一幕。
但墨池却忽然出声,他充满了震惊般,喊道:“哥哥!”
下一瞬,一个红衣少年猛地出现在江上,他踩着江面漂在水上,伸手用力一捞,女孩便破水而出,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女孩剧烈地咳嗽,她吓蒙了,以为自己死到临头,结果骤然感受到活人的温度,甚至隐约可以闻见少年身上浅淡的清香。
居然活下来了,居然有人来救她了。
这对她来说简直是迎头一击,大起大落,让她忍不住抱住少年的脖子,竟嚎啕大哭起来。
少年怔了一下,他把女孩抱在怀裏,让女孩的眼泪全都掉在自己干干净净的衣服上。
他拖住女孩的腿,让女孩抱着自己,然后伸出一只温暖修长的手,盖住了女孩的眼睛,轻声道:“闭眼。”
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年温柔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宛如春风轻拂池边柳。
她下意识地照做,耳边忽然听到了金属的嗡鸣声。
少年拔刀出鞘,刀光闪闪,发出如新雪般的光芒,对準了岸边脸色大变的男人。
【——血观音?!】
所有人都惊呆了,怎麽也没想到,血观音居然又救了一次人。
他们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反转,终于意识到,为什麽血观音要把这人挂在城墙头上。
“这次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人当杀了。”
河边汹潮涌动,天色雾蒙蒙的,芦苇被风吹得低伏下来,绿茫茫的一大片。少年像是在跟什麽人对话,说话的声音十分平和。
他的声音轻而沙哑,令人想起毒蛇从草丛裏缓慢滑行,响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
男人骤然警惕起来,他二话不说,拔剑就要向少年砍来。
这少年看上去年龄不大,远远望去,在一片雾气弥漫的芦苇蕩中,像是一株随时能被压弯的草,身影瘦弱,怎麽也看不出特异之处。
“黄口小儿。”
男人忍不住冷笑起来,他也是有锻炼过,如今也已经是筑基后期,怎麽也不可能不是这种半大孩子的对手。
他傲慢地想,本来死的只应有女孩一个,现在却要变成两个了。毕竟少年撞见他的“行兇”过程,是怎麽也不可能把他放回去的。
可刀锋就要落下的一瞬,少年偏了偏头。
他沖过来的速度几乎是带着破风声,少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子,一副来不及反应的模样。
但是就是差那麽分毫,他的剑硬生生地落空了。
男人惊疑不定地睁大双眼,这是巧合吗?
可在他转头看见少年瞥向他的目光时,就忽然间什麽都明白了。
少年的目光平静,看着他的模样仿佛在看一只无谓挣扎的蝼蚁。
他甚至没有动刀,只是轻轻擡起一脚,接着,伴随着一声惨叫,男人被他踹飞一丈开外,满脸是血地滚在草丛中,他内心被恐惧沾满,再也没有刚刚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干得好!】
【漂亮!!!】
人群中,忍不住有人挥舞了下拳头,为血观音喝彩,神情激动万分。
他们刚刚都替女孩绝望,感到心碎,毕竟是那样一个渺小可爱的生命,同时刷新了对江城主及他父亲的认知。
【你们之前不是还骂他骂得很过分吗,现在怎麽就漂亮了?】
【可……可他做得就是很漂亮啊!我怎麽也没想到,江城主的父亲居然是这样一个恶心的人,亏我以前听过他的传闻,还很感激他。】
【江城主的城主之位也是传自他父亲吧?嗯……可他父亲用这样的方式获得的城主之位,那……凭什麽让他继承?】
【所以血观音根本没有……根本没有杀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吗?】
【那他凭什麽骂血观音!父亲简直是人渣!】
【那……我们之前一直误会了血观音?】
所有人脸上宛如打翻了的调色盘,一时间精彩万分。
江城主跪到在地,他虚弱地张了张嘴,好像试图反驳。
可是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所有人都一起见证,他怎麽掩盖,也是掩盖不了的。
而他的城主之位,想必只要秘境一解除,也不会……
“阿江。”
李廷玉忽然出声。
江城主听见他声音,猛地擡头,对啊,他认识李廷玉,仙盟盟主,他求个情,那是他父亲做的事情,跟他有什麽关系?
他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李廷玉却继续道:“抱歉。”
这下他是什麽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
江城主神色狰狞了一瞬,他猛地扑过去,抓住李廷玉的衣领,“廷玉,你,你要放弃我?那些事情又不是我做的,跟我有什麽关系?”
“可是你当上城主,是享受你父亲的余荫。”
李廷玉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他掀起薄薄的眼皮,露出如野狼般锐利的视线,“如果不是你父亲做的这些腌臜事,你根本碰不到这个位置。”
“你放弃我?你凭什麽放弃我?”
江城主手指颤抖,有些崩溃,忍不住大声道:“当初逼问谢纾,给他用刑,是我们俩一起做的!”
“他被你用搜魂之术,差点死在你怀裏,你现在却又一脸正义模样,算什麽?!如果他没做坏事,那你扪心自问,你对他做的事情,算什麽?!”
他神情癫狂,李廷玉却像是骤然被踩中痛脚上,脸色猛然大变,毫不犹豫一掌将他劈晕,喝道:“闭嘴!”
他都快被这个问题搞魔怔了,江城主居然还不知死活敢问他这样的问题!
江城主顿时两眼一翻,脸朝地,“碰”地一声倒在地上,整个人狼狈得如一条落水狗。
【刚刚是不是说……盟主他们对谢纾用过刑?】
【搜魂之术?那,那不是对穷兇极恶的歹徒用的刑法吗?听说被搜魂后的人大部分会癡呆,或者有很强烈的后遗症,这,这……】
【那盟主,是不是什麽都没搜到?如果他搜到了,不应该是这样游移不定的态度——】
李廷玉神色阴沉地看着江城主,不知道内心在想什麽,忽然感受到周遭有人在看他,擡头望过去,阴沉道:“怎麽?”
他浑身上下肌肉紧绷着,望人的时候眼底像是装着一头伺机而动的野兽,身上的黑袍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光是与他对视就能令人感到恐惧。
本来还在窃窃私语的百姓们骤然一惊,纷纷闭上了嘴,不敢多言。
可怀疑的种子已经埋在他们心底了。
等待下一个质疑的风一吹,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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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纾处理完江父的事情,带着女孩找到了之前商队的那个商人,托他们安顿好这孩子。
商队的人自然是求之不得,他们差点没拖住谢纾,把钱财往他手裏倒。
少年没什麽感情的脸上忍不住出现了一丝波动,自然是被吓得落荒而逃。
他现在过得生活和以前不太一样了。除了还是爱吃桂花糕,往前那种奢侈的生活对他来说已经宛若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每天就是忙于奔波于与天道的契约中,哪有什麽时间去享乐呢?
他继续处理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到最后,他简直像个杀人机器,手法利落得令人发指。
或许当年那个在昆侖被好好养大的小凤凰,要是未来知道自己会变成这般模样,恐怕都会迷茫地说出:“你是谁啊。”
不过这不重要。
浮生若梦中,时间依然还在推移着,随着又一个冬天过去,石碑上的刻痕达到了六百个。
而在这个寒春之际,“审判境”即将开放。
“审判境”是继上任仙盟盟主陨落后形成的一个秘境,适龄的竞选者在裏面通过重重考验,有神秘莫测的陷阱,有兇残的灵兽,更危险的是,来自于同辈之间的暗算。
最终谁能得到仙盟剑,就能当选下一届的仙盟盟主。
仙盟盟主,天下四宗中唯一一个不限竞选者的高位,拥有着九州十六城最令人向往的权力之一。
因此试图进入审判境之人,宛如过江之卿,秘境入口处乌泱泱的一片,都是些看上去年龄不大的少年或青年,正两眼放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盯着那扇悬浮于半空中的光门。
一名红衣少年抱着手臂,站在角落。
他一身红衣风流,豔若桃李,墨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松松垮垮地扎着个半丸子头露在脑后,头上戴着一个黑色的斗笠,腰间配着一把凛然的绣刀。
少年身材修长,露出来的一点皮肤白皙细腻到发光,脸却埋藏在黑纱中,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美人在骨不在皮,红衣少年的气质很独特,冷淡矜贵,可仔细望去,又觉得他死气沉沉,身上没有一点少年的活泼,反而充满了暮气,让人忍不住愈发充满好奇心。
“他是谁啊……”
有少年看直了眼睛,忍不住推了推同伴,低声交语道:“感觉是个美人。”
“我也感觉,要不你去要个铜镜的通讯阵?”
“你怎麽不去,我怕我唐突了美人。”
“我难道不怕?”
少年们互相推推搡搡的,面红耳赤,又忍不住偷偷地看那名角落裏的红衣少年。
料峭春风吹拂而过,黑纱轻轻扬起,隐约可见一点新雪似的白和柔软的一寸红,少年们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纷纷期待着那风再大一点。
但是那黑纱还是落了回去,少年们瞬间露出失望的眼神,扭过身去。
“你好。”
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忽然传来。
怂孩子们纷纷虎躯一震,大惊失色地扭过头,眼眶一震,惊恐地发现他们居然被人“捷足先登”了!
一个黑衣少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裏窜了出来,猴子似地落在了红衣少年眼前。
他黑衣上绣着金叶,衬得他身材挺拔,神色俊逸,笑容十分爽朗,睁开的眼睛裏满是好奇般的星星,善意中又透露着一点清澈的傻气。
他在衆人震惊的目光下,他笑呵呵地凑到红衣少年面前,自来熟地打招呼:“我叫李廷玉,是李家的大公子。”
“这位兄弟看起来十分面熟,可以认识你吗?”
他厚脸皮地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