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生看见了一片雪原。
寒冬凛冽,鹅毛大雪瓢泼而下,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一望无际。铅灰色的天空蔓延,与大雪的惨白色切割,黑与白的分界线如此锋利。
这裏方圆百裏都渺无人烟。谢棠生兀地出现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像是被关进了一个小型的“浮生若梦”秘境,可依然能感觉到寒风,与风刺入皮肤的寒冷,仿若刀割。
风雪乱人眼,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在雪地中格外惹眼的少年。
少年一袭烈烈红衣,腰间坠着一壶酒,提着一把坠着血玉的绣刀,檀木黑的乌发被疾风吹得乱舞,在漫长的雪原上奔走。
他艰难地跋涉于暴雪中,脸白如雪,喘着雾气,肩膀上都是落雪,他每走一段时间,就要停下来用温酒暖胃,干燥苍白的唇瓣被烈酒一沾,显得丰满而水润,脸颊更是烧着一抹不太正常的酡红。
谁也说不清他是因为酒醉还是因为过低的体温发起了烧。谢棠生怔怔地看着那名少年,几乎被那抹惨白中的红灼伤了眼睛。
他翁动了一下唇,低下头,把脸埋在掌心。
怎麽会呢。
他一瞬间有些惘然,祝茫说的,居然是真的麽?
不会的。
他不断地否认,摇摇欲坠地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他被冻得浑身发抖,难以置信,逃避真相。
可是这一次,他无论怎麽逃避,都逃不了了。
红衣卷雪前行,有白色的影子匍匐着尾随其后。那是一条条精瘦结实的白狼,它们的身子压得很低,油绿如鬼火般的双眼贪婪地盯着前方单薄瘦削的少年,口角流出饑饿的涎水。
寒意刺骨,低温剥夺人体力的速度往往是惊人的。白狼们尾随了少年一路,少年不胜风雪,等到他不知道第几次差点扑到在雪地中,白狼们终于确定这个猎物已经没有反击之力,这才猛地扑了出去。
白狼裂开血口,向倒在雪地中的红衣少年扑去,少年脸上还有着醉酒般的红晕,白嫩的耳垂此时鲜红几欲滴血,软倒在冰冷的雪上,呼吸微弱,柔弱无力,长睫沾着几滴落雪。
白狼眼底闪烁着欣喜的光芒,眼前的猎物皮肤细嫩,虽然看上去或许过于瘦弱,但是有着一身精致的皮囊。它贪婪地打量着少年,几乎能听到他薄薄皮肉下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想必是极其甜美而滚烫的血液。
在狼牙几乎要咬到少年脆弱喉管的一瞬间,谢棠生瞳孔一缩,下意识地伸出手,像是想要提醒少年,失声:“谢……”
那少年睫毛上落雪在此刻,倏然簌簌而下。
少年猛地睁开一双清亮的瞳孔。
一柄绣刀卷起千层雪。
红衣少年在这缥缈的白中挥舞起手中的绣刀,如春雷阵阵,疾风闪电,他与那些灵兽缠斗,技巧娴熟,一片刀光剑影,红袍飞舞,像是一只轻盈的红蝶,却成了一柄无情的杀人利刃。
一人一刀一壶酒,漫天血。
只是几个瞬息,少年便将这些畜生踩在脚下,小腿处的银饰叮当作响。
他低着头,脸上没什麽表情,小臂处不小心被白狼咬烂,血汩汩地流出。
可与谢棠生的预料相反,他没有哭,没有抱怨,没有大喊大闹,只是撕下一块布缠在伤口上,脸上是仿佛已经做过这种事很多次的轻描淡写,便继续拄着剑,在漫天风雪中前行。
谢棠生怔怔地看着少年沉着冷静地应对危险。
那与他记忆中动不动就流眼泪、喊苦喊累的孩子不同,他成长了不少,剑术与步法相比从前进步飞跃,近乎是炉火纯青,即使祝茫来了,也不一定能在他没有伤的情况下赢他。
他曾经无数次对少年的天赋恨铁不成钢,无数次因为他的课业修炼故意责罚他,让他跪在宗祠,或者把他扔进寒泉之中。
可是他渐渐地对少年失望,他轻蔑地想,或许,这就是朽木不可雕也。
天生的废物。
可曾经他眼裏的废物,如今已经能使出一手变化多端的剑术。少年红衣飒飒,手中绣刀翻转,刀锋清亮如雪,迅疾地将剑刺入狼最脆弱的腰部,然后一个利落的翻身踩在其上,借力打力再穿透另一只向他扑过来的野兽。
他素丽的脸上溅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在风雪中那抹豔红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祝茫比你好得多,你永远无法比上他。”
——可即使是祝茫,也不一定能比少年的刀更快,更利落。步法恐怕也不如少年的轻盈诡谲。
那些说过的话,如今成了一个又一个扇向他的火辣辣的巴掌,清脆而又疼痛难忍。
少年像是身体力行地向他证明,没有你,我也可以变得很厉害。
甚至没有你,他会如久被尘劳关锁的明珠——
如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注】
他喉咙裏泛起苦涩的味道。
他推开少年、伤害少年的理由再一次被瓦解。
他到底当初为什麽要那样残忍地对待少年,为什麽一定要固执地认为少年顽劣,为什麽一定要判定少年注定一事无成的废物?
“是因为你……你不听我的话……”
谢棠生说到一半,体内的疼痛再一次提醒了他,他重重地摇头,把自己的姿放得很低很低,声音沙哑干涩:“不,是我……”
他跪在雪地裏,浑身上下都是狼狈不堪的血水与泥水,玉冠破裂,衣衫污浊,“是我……刚愎自用。”
“我自以为是地……把你认定为一个废物。”
可实际上,他自己在谢纾经历的第十三次死亡,就已经精神崩溃了。
他受不了那万剑穿心的痛,受不了所有人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
谢棠生这样冷漠、这样自私自利、这样薄情寡义的人,真的只有在他经历了一模一样的痛苦,才能做到感同身受。
疼痛逼迫他扪心自问,逼迫他看清自己丑陋不堪的灵魂,逼迫他去……去想一想,谢纾曾经望向他充满疲惫的眼神,究竟背后藏着多少血与泪。
若他是谢纾,他早就溃不成军,而这个溃不成军如今也能用数字去丈量——他只能经历谢纾漫长三百年中的不到百分之一,就已经几近疯狂。
他连谢纾的百分之一……都比不上。
而少年虽然中途有狼狈不堪过,有走投无路过,可……他居然走过了那麽长一段的漫长旅途。
那长长的旅途下都是他自己的尸体,他踩着自己的尸体往前走,身上遍数都是自己的冤魂,像是一根红红的蜡烛,拼命地燃烧自己。
一千八百八十八次。
在离开昆侖后,他又经历了什麽,才能达到这样恐怖的数字。
他佝偻下背,狼狈地看着远处看着那单薄的背影,仿佛天下大雪都如影随形,倾斜着淹没那彳亍独行的一袭红衣。
他终于被迫明白了这样一个现实。
是他……不配做这样坚韧、如烈火一般的灵魂的父亲。
少年依然还在雪原上翻找着,找了三天三夜,他终于在一个极寒的山洞中找到了那朵雪莲。
山洞比外面的温度还要严峻,中间是一个浅浅的水池,池中生有一莲,通体透明,白玉新雪,花苞紧紧地闭合着。少年身上抗寒的烈酒已经喝完,可他的脸颊还是带着一缕粉红,眼神迷离地看了一会雪莲,抱怨般地笑了笑:“真难找。”
少年被低温和疾风折磨过久,在白狼群过后又经历了三波怪物潮,身上还负着伤,此时已然发起了高烧,呼吸都是炽热的,他迈开已经冻僵了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入寒池中。
寒池没过了他的小腿,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体温流逝的速度更加快,他感觉到大脑一片冰凉,最后,他只是把绣刀拔出来,往自己的五指上一割。
血液滴滴答答地溅落在花上,可数九寒天,那血液的流速慢慢降下来,流到后面,竟是不动了。
少年蹙了蹙眉,想了想,伸手用力地摁着自己的伤,让那裂口重新裂得更大。
谢棠生整个人像是被冻僵了,一动不动地立在风雪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五指的血液流速逐渐变慢,少年见状,没怎麽犹豫,就用绣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可他发着烧,没割好,鲜血顿时大量大量地涌出来,少年的脸越来越白,莲花似乎抖了抖,本来紧紧闭合的花骨朵张开了一小条缝隙,像是一个浅浅开合的鱼鳃。
谢棠生被那大量涌出现的红灼伤了眼睛,他抖着声音,眼底满是狰狞的血丝,嘴唇翁动,喃喃道:“够了。”
你不要再证明,我是如何的丑陋,不要再证明,我是如何的失败了。
昆侖弟子的一句句话如芒在背,仿佛又有重重鬼影包围住他,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这个滑稽可笑的父亲。
可是谢棠生无论怎麽喊,彼时的少年都是听不到的。他周而複始,每当血液凝固,就会又再割一刀。少年单薄的身体因为失温失血剧烈地颤抖,眼神逐渐开始涣散起来。
在极致的严寒下,他慢慢地,忽然感到了一丝丝温暖,在这温泉蒸腾般的温暖中,他被泡得有些迷迷糊糊,喃喃道:“怎麽还没结束呢。”
“算了,”他又想了想,“桥归桥,路归路。”
他的手指因为疼痛而蜷缩颤抖着,呼吸淩乱,“从此往后,我与他一刀两断。”
他不再欠谢棠生任何了。
谢棠生试图伸出手,可是他只能穿过少年的身影,狠狠地摔在冰面上。他抱着自己的头,绝望地看着少年的鲜血继续浇灌在那束吃人的莲花上,脸色惨白。
这样干干净净地一刀两断,从此,谢纾真的再也不会欠谢棠生任何。
而他谢棠生欠谢纾的东西,此生难赎。
夜幕降临,少年摇晃了一下身子,终于站立不稳地跪倒在地。他一半的身体浸泡在寒潭中,红衣湿漉漉地贴在他吐出的蝴蝶骨上,他垂着脑袋,乌发被浸湿垂落在他纤细苍白的后颈。
谢棠生瞳孔一缩,他下意识地扑过去。
寒潭中有冰晶,倒刺的棱角擦破了少年娇嫩的膝盖,流了一地的血,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了句:
“疼。”
这个曾经怕苦怕累、娇气至极的小少爷喘了口气,眼眶红了。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全身浸泡在冷水裏,呼吸滚烫,颤声喃喃:“怎麽会这麽疼啊。”
那声“疼”轻飘飘的,细弱无声,下一瞬就要湮灭在风雪中,可是钻到谢棠生耳朵裏,就骤然放大了千倍万倍,像是无数柄利剑从他的耳畔穿进他的大脑,要把他开颅切腹。
谢棠生再也撑不住高高在上的面具,他的自尊被踩在脚下,面具此时灰飞烟灭,他彻底崩溃:“够了,别割了!!!”
他知道少年有多麽怕疼,不知道有多少次,即使是擦伤,也会疼得下意识掉眼泪。
可他如今却哄着自己,一刀一刀地剜下自己的血肉。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看到少年疼哭的一瞬间,终于不再像从前,说他娇气,说他柔弱,说他不像个男人,他沖上去,试图一把跪在地上的少年捞起来,怒目圆睁:“别割了……别割了……我不要你救!我不要你救!!!”
你要我怎麽还,你要我怎麽还?!你要我……怎麽还。
他注定不能成为谢纾的父亲,因为这一刻,他那自尊自傲被少年曾经受过的苦给摧毁得一干二净,他彻底意识到……是他不配成为父亲。
他终究只是穿过了那道身影。
谢棠生狼狈地跌倒在了地上,断掉的四肢受到重创,他惨叫出声,却也只能着少年的血几乎流尽,听着少年呼吸渐渐微弱下去,清亮的眼睛中光芒逐渐堙灭,瞳孔涣散。
可即时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也依然嘴角带笑,好像想到什麽很开心的事情,轻快地呼出一口气,说:
“我终于不欠你啦,父亲。”
这是他第一次对谢棠生喊“父亲”两个字,也是最后一次,好像昭示着两人的关系从今日起,就被他耗尽自身全部的血液为引,一刀两断,分道扬镳,永不相见。
从此他的“家”不再包含“父亲”,他撒娇时讨要的怀抱,也不会朝着谢棠生的方向,他对别人的爱中,也将永远失去属于谢棠生的一份。
谢棠生之于他,不再是“父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昆侖长老,也不再是任何人。
他不再因为出生,不再因为家世,不再因为权力亏欠谢棠生一丝一毫。
可是谢棠生欠他的东西,却根本还不完了。
即使做牛做马。
在这一刻,谢棠生模糊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孩子,依稀在别扭之余,其实偶尔……也是想要靠近一下他的。
他会偶尔偷偷打量自己高大的父亲,去丈量他宽厚的肩,去豔羡其余那些被父亲背在肩头的孩子,去伸出手……像是想要牵住他。
彼时他还那麽小,掌心只有团子那麽大,父亲的手可以轻而易举地包裹住他娇小细嫩的手,上面粗糙的老茧会磨得男孩疼得龇牙咧嘴,但是他却不会放手,任由父亲牵着着自己,走过那长长的、人生的路。
他本来应当牵着他,走过他蛮荒懵懂的少年时期。尔后,少年会逐渐长大,在他老去后,再牵回他的手。
可是,他如今已经彻底不配了。
这个为了不再亏欠他任何的孩子,就如神话中剔骨还肉的少年,如今也已经彻底葬身于遥远冰冷的忘川河下。
可怜河边无定骨。
……而他都做了些什麽呢?
——他害死了少年那麽多次,而在少年跳入河中时,他只是漠然地站在断天阁的栈道上,无动于衷地听着那溅水声。
“父亲没保护好孩子,是父亲没有尽职,没有尽责,没有尽心。”
谢棠生弓着腰,他断掉的手指全是鲜血,抱着头,绝望地尖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喀嚓”
似乎感觉到有什麽碎掉了。
男人百年修炼的道心此时摇摇欲坠,一寸寸地如同老墙皮剥落,他的修为开始断崖式下跌。
元婴发出了一声尖叫,魂消魄散,腹腔内的金丹也一寸寸皲裂破碎,成了颗黯淡无光的垃圾,接着是筑基,练气……
最后沦落为了一个普通人。
灵气光速地从他的四肢百骸中流逝,他像是一个忽然被抽干养分的树,枝叶慢慢枯萎残蜷。男人的长发全部变得花白干枯,他佝偻着背跪在地上,一瞬间老了十岁。
他用尽一生攒下的声名,地位,修为转眼间,居然都成了空。他从高高在上的王座一下子跌落尘埃,无助地张皇四望,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什麽都没有了。
他的妻儿如今都被他害死。他从此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身一人到老,受这般千刀万剐之苦……至死方休。
昆侖第三百七十一任掌门谢棠生,在经历七天七夜漫长的拷问与折磨后,至此道心破碎。
他什麽都没有了。
他没有修为,不再被他人尊敬。
而那个曾经流尽所有血,去救他的孩子。
也永远死在了忘川河中。
·
很多年后,亡村多了一个乞丐。
他的四肢都断裂扭曲,佝偻着背,身上散发着恶臭,头发花白,脸上都是皱纹。
他在亡村每日每夜四处奔走,举着个牌子,逢人就说:“我的妻子和孩子被我害死了。”
于是他被人打,被人骂,被人丢石头,说是畜生,被人说是疯子。
他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谁也不知道他活成这样,还活着干什麽。他每天都疯疯癫癫,嘴上说着我的孩子被我害死了,可是夜幕降临时,又会一个人跳进冰冷的河裏,胡乱在水中翻找着什麽。
那条河水是忘川河的一个支流,远离了无涧鬼域,不再是会夺人心智的怪物。但依然冰冷刺骨,寒意阵阵,让他本就破烂的手上长满了冻疮。
不知道第多少年的春风吹过时,一辆马车飞速地驰骋在村中,一个穿着红衣的男孩抱着球,不小心来到了马路中央。
马蹄声疾,看到男孩时车夫神色惊惶,脸色大变,拼命地拉起缰绳,白马凄厉地叫了一声,高高扬起了马蹄,可下一刻又因为重力,带着猎猎风声重新砸向那红衣幼童!
幼童像是被吓傻了,他呆呆地望着他破空而来的马蹄,手中的球骨碌骨碌地滚开。
“是是!”
下一瞬,男孩却猛地被推开。
那是一个肮髒不堪,丑陋至极的男人,他惊慌地把男孩撞开,在地上滚了数圈,浑身上下都是腐臭的味道,他掌心冒汗,瞳孔不自然地震颤,是个疯得不能再疯的疯子。
可是抱住男孩的那一刻,他的眼眶红了,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出来。
他不再光鲜亮丽的脸又哭又笑,颤抖的手抚摸上男孩的脸庞,嚎啕大哭:“对不起,是是,爹对不起你,你能不能回来,能不能回来看我一眼,能不能……”
“哇!”
幼童回过神来,眼泪夺眶而出,他瞬间被吓哭,嗷嗷乱叫地推开男人,扑向仓皇赶来的父母怀中。
男人还没回过神来,便怀中一空,他被推得一个踉跄,狼狈地摔倒在地上,怔怔地擡头,看到跑远的□□抽抽噎噎地被父亲抱起来。
他被父母又惊又怒又怕地揪着耳朵教训,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父亲抱着孩子,迟疑地看了跪在地上,呆若木鸡的乞丐一眼,最后弯下腰,礼貌地点点头,“谢谢。”
他们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亡村有名的疯子,看着他又丑又髒的模样,他们尽力地用休养遏制下意识的嫌弃与鄙夷,因此只能很克制地表达感谢。
可是下一瞬,这个疯子居然猛地站起来,疯了一样去抢那名父亲怀裏的红衣幼童,声嘶力竭道:“别动他!别动他!我才是他的父亲,我才是……”
他像是骤然被抢走食物的野狗,整个人暴怒起来,伸出肮髒扭曲的手指碰到孩子娇嫩的肌肤,幼童被吓得哭得更大声了,他瑟瑟发抖地埋在父亲怀裏,可是那名乞丐居然还在疯叫道:“他是我的孩子!你放手,放手!”
回应他的是那名父亲的痛殴。
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淅淅沥沥地,逐渐下大了。
乞丐被暴怒的父亲摁在地上痛揍,他抱着头,被人又踢又打,幼童的哭声自雨中传来,他像是被眼前忽如其来的殴打给吓到了,哭道:“爹爹,我们走好不好,我怕,我怕……”
那名父亲猝然一顿,拳头停滞在半空中,胸膛重重起伏。
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眼前的乞丐居然口齿不清地道:“好,好,我们走,别怕……”
“你看清楚了!那是我的孩子!”
父亲当即猛地踹了乞丐的肚子一脚。
乞丐被他一脚踢翻,撞到青石砖上,痛得满地打滚,居然还在说:“别怕,爹爹在。别怕,别……”
父亲气得脸都红了,他难以置信,怎麽会有这麽不要脸的人,光天化日,大庭广衆之下抢别人家的孩子,他指着乞丐一顿痛骂:“你自己死了儿子,能不能不要惦记祸害别家的?!你害死了你自己的孩子还不够吗?堂堂一个大男人沦落成这样,你算什麽东西?”
“活成你这样真是窝囊,你的孩子,不会对你失望吗?废物!废物!!!”
一箭穿心。
乞丐不动了。
他睁着眼睛,呆呆地低着头,望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怀抱,好像被人从美梦中一棍打醒,脸色骤然惨白。
应该是失望的。
……毕竟那麽痛。
父亲指着他痛斥,最后鄙夷地啐道:“人渣。”
接着,他们抱着那个□□,转身就走。
雨渐渐下大,母亲担忧地安抚哭泣的幼童,而父亲则沉默地走在她们身侧,撑起油纸伞盖在她们的头顶,他宽厚的肩膀一半被雨淋湿了,在妻子旁边抱怨着什麽,妻子却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哭累了,趴在她肩膀上睡着了的红衣幼童。
父亲瞬间安静下来。
雨顺着屋檐瓦梁漏下,噼裏啪啦地砸在油纸伞上,暮春三月中,他们二人并肩走着,中间是一个睡着了、流着哈喇子的男童,眷恋地躺在母亲怀中。
那是他曾经触手可及的幸福,如今却已物是人非,万事转头空。
在乞丐绝望的眼裏,他们温馨美满,在雨后的青石砖上,肩并肩,一起走了好远好远。
·
另一边,无涧鬼域。
初夏已然不知不觉地来临,枝芽抽条,万物生长。
这裏不再是岩浆翻涌的狰狞模样,反而一路上鲜花如繁星点点地坠在路上,鬼修们来往阡陌之间,居然还有鬼修拿起了锄头,在地裏种起了荞麦菜。
这裏逐渐生机勃勃,窗外有着夏花的香味丝丝袅袅地吹入堂前,惹得神鬼殿中烛火雀跃地跳动一下。
主卧中,红纱被放下,千千万万的红线在房间垂吊游走着,上面是灵力运输的微光,丝丝缕缕,千头万绪,最后彙入床榻上一只垂落下来的纤细手臂。
老鬼医在旁边屏住呼吸,他已经不再劝那个十天十夜没合眼的鬼王,只是激动地盯着那红线,念念有词:“快了,快了……”
那是用来治疗少年体内断裂的经脉,另一头垂在白衣男子的手腕上,星星点点的灵力从他的体内不断彙入少年身体中,一双淡色的瞳孔紧紧地盯着床上的少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少年躺在床上,随着灵力不断地进入,他呼吸有些急促,长而卷的睫毛轻轻颤抖,水汽无声地沁出来。
那长睫像是一只被撕碎了羽翼,还艰难挣扎的红蝶。
他像是艰难破壳而出的幼鸟,过了不知道多久,在老鬼医屏气凝神得快厥过去的目光中,他手指抽了抽,终于缓慢地睁开千斤重的眼皮。
一瞬间,山风呼啸,似金鼓鸣响。
长睫在那乌檀木般的眼底投落暗香疏影,他睁开眼睛,眼裏是一片雾蒙蒙湿漉漉的水汽。
谢纾睁开了眼睛。
朦朦胧胧中,他好像看到一个人站在他床头。
他看不清他的面目,只知道那个人一直死死地盯着他,在他睁开眼睛时,睫毛也颤了颤,像是落了一滴泪。
那滴泪无声无息,像是经年累月的等待,才求来一个结果。
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鬼医一个熊扑,老头激动万分,语无伦次道:
“小神医你终于醒啦!你知道不知道你在生死线上来回徘徊了多少次,要不是殿下给你灵力……总之,你腹部的伤我已经给你治好了,金丹虽然没了,但是不急,你先养好身体,你之前不照顾好自己,落下了伤寒,体温会比常人低得多,你……”
他兴致勃勃、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大片,激动得宛如癫痫发作,可是他说了这麽久,怀裏单薄的少年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鬼医忽然好像意识到什麽不对劲,笑容一僵,滔滔不绝的话停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把少年放开,迟疑地对上他的眼睛,内心骤然咯噔一声。
少年的眼神空空蕩蕩的,他安静地任凭自己瘦弱的肩膀被老人抓着,乌发淩乱地垂落在肩头,一张苍白素丽的脸上没什麽表情。像是大雪燃烧过后的空茫。
“小神医,你……”
他在少年眼前挥了挥手,可是少年眼睛眨也不眨。
鬼医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看了看旁边的男人一眼,指了指他自己,“你知道,我是谁吗?”
红衣少年木木地看着他,眼瞳涣散没有焦点,像一个被烧坏的的木偶。
鬼医犹不信邪,又指了指旁边的白衣男人,“那你知道,他是谁吗?”
周不渡端坐着,他垂着眼睛,可是手指却情不自禁地揪起了衣角,衣角被他揉皱,下一瞬几乎要被撕碎。
少年睫毛似乎颤抖了一下。
可是他依然一动不动,垂着脑袋,丝毫没有反应。
周不渡的手慢慢松下,他的衣角已经被他撕下一块,鬼医惊疑不定地看着少年,最后拼死一搏:“那,你是谁?”
少年动了动,他缓慢地擡起眼睛,和鬼医对视上。
鬼医脸色稍霁,可是还没等他松一口气,谢纾的话令他雀跃的心沉到了谷底。
少年翁动了一下嘴唇,慢慢地,没有起伏地问道: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