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颤抖,再也没有力气,怀裏的酒轰然坠地,噼裏啪啦碎了一地,香醇的酒液在青石砖上溅出水花,满室馥郁酒香。
他没有站稳,直接跪在了冰凉的地上,碎裂的酒坛扎进他的膝盖,酒液渗进他黑色绣金纹的衣袍中,在他的伤上燃起一片火辣辣的痛觉。
他还想要与那人道歉,求他再看自己一眼。
华灯初上,风雨潇潇,回眸流转,光映宫阙。
应该是很好看,可以让他铭记一辈子的画面,就算谢纾不再要他,他起码还能用记忆的余温去温暖自己,不至于成为冻死疆途的旅人。
可怎麽就不在了?
什麽叫不在了?
他眼眶通红,伸手试图去拉棺中少年的手,可只是堪堪擦过那冰冷的指尖,就被人抓住用力地掼在地上,英俊的脸直接被突起的碎石划破,流下一滴滴猩红的血。
砰!
“不要碰他。”
宋白笙直接拧着他的肩膀,寒声警告。半张脸都是狰狞咆哮的黑龙,他右眼如鸽子血般血红,透着股死意,黑龙扭曲地张开血盆大口,嵌在他眼眶上,却仿佛衔住了一滴痛彻心扉的泪。
李廷玉的肩膀被他拧得咯吱作响,他被摁在地上,粗着嗓音吼道:“放开我!!!你们在发什麽疯,为什麽要把谢纾放在棺材裏?他只是溺水昏迷过去,谁让你们把他放进去了?冰棺那麽冷,你们怎麽忍心?让我去找蓬莱!对!”
他想到什麽,像是一条砧板上的活鱼拼命挣扎起来,状若疯癫,“你们让我去找蓬莱,蓬莱一定有方法救他的!我让他们把整座蓬莱岛上的药材都掏空,都要救他!能救回来,一定能救回来,你们不试试,怎麽就知道救不回来了呢!!!”
他拼命地伸长手,可是宋白笙却死死地摁着他,怒喝道:“别用你的髒手碰我的弟弟!!”
“弟弟?”李廷玉擡起一双血红的眼,两个男人此时都已经双目猩红,一个表情狰狞扭曲,另一个魔龙噬体,不自然地喘着粗气。李廷玉一把用力推开宋白笙,“你算是什麽哥哥,我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曾经有一个哥哥!”
宋白笙脸色惨白,他抓着李廷玉的衣领一直在颤抖。
是,他不配。
怎麽会有哥哥对自己弟弟做那些畜生之事,他这辈子颠沛流离,不曾真心喜悦开怀过,就走运了那麽一回,捡到了那个软绵绵缠人得紧的小团子。
可是他不仅没有保护好他,还伤他至深,让他苦,让他痛,让他忧,让他……颠沛流离。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然以后……不相见。”
他的嘴简直像是开过光,怎麽……怎麽就一语成谶了呢?
他眼角还残留着血泪的痕迹,斑驳地残留在他脸上,像是花了妆的花魁,黑龙一直在哭,不断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它的眼角滑落。
棺材中的少年始终静静地,他神情恬淡,整个人看上去轻盈又脆弱,像是一个漂亮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装入匣中。
李廷玉挣脱宋白笙,奔到棺材面前,他蓦然从储物器中掏出那柄长枪。
长枪通体漆黑,一丈有余,枪端勾勒着火龙头,枪尾则坠着一尺宽的红绸,形如火焰,寒光凛冽。
昆侖弟子睁大眼睛,惊声尖叫道:“李廷玉,你要做什——”
祝茫终于回过神,他猛地擡头,想也不想地就沖到谢纾面前,想要为他挡下这一击。
“咔嚓”
可预料中的痛苦没有传来,他一擡眼,便惊愕地发现李廷玉屈起膝盖,那柄长枪在他膝盖上折断,脆生生地一分为二,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他居然折断了自己的长枪!
长枪断裂时有钢刺突出,就那麽扎进了李廷玉的手,他掌心顿时一片狼藉,鲜血淋漓。
昆侖弟子没想到他居然亲手折断自己的长枪。仙盟盟主曾经有一把长枪,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是,那把长枪随他征战沙场,红绸舞动,令很多人都印象深刻。
“我一直有个梦想,我想要当英雄。”
“就是那种很厉害很厉害的英雄,可以保护所有人的英雄。”
他曾经用这柄枪对着谢纾发誓,可那些说过的话,如今却像是火辣辣的巴掌,一个又一个地往他脸上扇。
李廷玉英俊的脸上有着扭曲的笑容,可眼角却淌下滚滚热泪。
他连最想守护的人都无法守护好。
他要什麽年少的梦。
“谢纾,你凭什麽,凭什麽不告诉我这一切……”他跪在棺前,额头磕在棺上,砰砰作响,他痛哭失声,“那是我的城,你是我的什麽人,凭什麽就要擅自替我去守……”
“这样言而无信的岂不是就只有我一个了吗?”
“你醒来好不好?我给你当狗,你看看我……汪。”
他哽咽着吐出一个字。若是平常,一个英俊的男子忽然发出这样的声音,不免令人觉得毛骨悚然,莫名其妙。然而在座的所有人,都已经被眼前一幕沖击得神志恍惚,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可无论李廷玉说什麽,叫多久,那棺中少年依然是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仿佛一朵风吹落后飘摇的花。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如若食言,天打雷劈,百死难逃,这辈子、下辈子都当你的狗。”
可笑的是,他居然连当狗的机会也没有了。
李廷玉眼泪滑过下巴,大颗大颗地溅在冰棺上。
“你送我的酒,我还没来得及喝一口。”
“怎麽办啊。我真的……”
那会是怎样的味道呢?少年用自己的心意酿出来的酒,会不会也如他一般,先是火辣辣地烧灼着喉腔,接着是青苹果般的酸涩,最后化作了一缕缕桃花般的香甜,令人无数过夜晚辗转难眠,想要再窥探一眼春色。
李廷玉嘴唇颤抖,痛苦地弓下辈。大脑痛苦得几乎是要缺氧,手指扣在自己的胸口处,只觉得万蚁噬心,心髒抽搐,像是有一千根针不断地往那块巴掌大的心髒上扎。
可是他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一个人忽然踉跄了一下,他跌跌撞撞地沖到李廷玉面前,“你说什麽?你有谢纾的酒?”
李廷玉擡眼一看,那人居然是沈乘舟。不过几日不见,他几乎快要认不出眼前人的模样。曾经光风霁月、仙风道骨的昆侖掌门,如今却浑身酒气,披头散发,额头上满是斑斑血迹,隐约可见森森白骨,如同厉鬼般揪住李廷玉的衣领。
沈乘舟的眼瞳不自然地震颤。
他这段时日,为了见到谢纾,天天把自己灌得烂醉,不愿意清醒。
“把酒醉梦,方得见故人。”
本该如此。可谢纾就是不肯入他的梦,无论他喝了多少,喝到快吐了,都见不到一个红衣如火的身影。
如今他得知李廷玉有收过谢纾的酒,妒火瞬间沖天而起,他目眦欲裂,揪住李廷玉的衣领,嘶吼着朝他要酒,“拿出来!给我!”
李廷玉本就难过,几乎要被后悔折磨得疯了心智,他亲手摔碎了谢纾送他的酒,如今连地上的残液也早已不见。
被他这样一说,忍不住红着眼睛道:“你算什麽?你要我就给?沈乘舟,那是他给我的东西!你凭什麽要!”
沈乘舟却不停地说着“给我,还给我”,李廷玉的怒火“蹭”地一下沖天而起,他用那满是鲜血的手狠狠揍了沈乘舟一拳,心裏的嫉妒也如洪水般将他吞噬。
就是眼前这个人,曾经与谢纾大婚。与谢纾共同穿上大红婚袍,跨过三千长阶,在一片唢吶高鸣,锣鼓喧天中一拜天地。
他明明曾经拥有这麽多,明明曾经拥有他如今不敢奢望的一切。
李廷玉不敢想象,要是自己可以拥有沈乘舟曾经拥有过的幸福,该有多麽快乐。可谢纾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即使是把他当朋友,也从未喜欢过他,这样的认知在他醒悟的那一刻,几乎把他压垮。
因此他把自己满腹的怨恨、嫉妒、愤怒都压缩成点,接着如火山爆发,肆无忌惮地沖向眼前如同厉鬼般疯癫的沈乘舟。他怒吼道:“沈乘舟,你真是令人笑话!”
“你明明离他最近,你却什麽都没得到!废物!废物!!!现在想要又如何?!你注定是什麽都得不到的!”
他说“离他最近”时,几乎快要把牙关咬碎,沈乘舟脸色瞬间煞白,像是忽然意识到什麽重要的东西。
是了,他曾经得到过。他曾经得到过的。
可怎麽就失去了呢?
他分明有握住那少年手掌的机会,分明有将他拥入怀中的机会,分明能良辰美景,共结姻缘。
他本来可以拥有一切的,少年曾经全心全意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如月牙,干净的呼吸往他的脸颊上黏,他那麽喜欢他,对他执念不放。
世间最痛苦之事,莫过于得到过,再失去。
那像是把长在骨头裏,连在肉裏的东西连根拔起,剖心挖肺,剔骨削肉。
骨头碎屑混着血肉在他体内四溅。
沈乘舟再也站不住,直接跪倒在地,身上依然还穿着那可笑的大红婚袍,只是另一人此时此刻,却就这麽躺在棺中。
李廷玉看见他如此痛苦,莫名其妙,就觉得胸前一轻,整个人像是长舒一口气,神智稍微清明几分。
宋白笙冷冷看着李廷玉隐约有些得意的模样。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从谢纾这裏得到任何东西的人,祝茫有血玉,沈乘舟有婚约,李廷玉有酒——那他呢?
他凭什麽什麽都没有!!!
他看着李廷玉攻击完沈乘舟,忽而冷笑一声,“李廷玉,你又在嘚瑟什麽?谢纾送你的酒——不是被你亲手摔碎了麽?”
他眯起眼睛,一双眼睛媚地弯起来,漫不经心道:“都送到你手心裏了,你却还什麽都没得到——”
他尖锐道:“你又是哪裏来的废物?”
李廷玉不笑了,他像是被人活生生打了一巴掌,表情都凝固在脸上。
棺前的祝茫忽然从满头白发中擡起一双冰冷血红的眼,他眯着眼看着宋白笙,记住了他刚刚自称为谢纾“哥哥”的说辞。
什麽哥哥?
谢纾分明只称呼过他一人为“哥哥”,眼前这魔教教主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中滚出来丢人现眼,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扭曲的占有欲爆发,对宋白笙嗤笑一声,挖苦道:“可你不也什麽都没得到麽?”
“一无所有,谢纾到最后也没有认你这个哥哥吧,他早就不记得你了。”
“都是废物,也别比谁烂了吧。”
宋白笙像是忽然被踩了一脚,他猛地扭过身,死死地看向祝茫,声线尖利,“你喜欢上沈乘舟,那你又算什麽?”
他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表情狰狞扭曲,恶意中伤眼前之人,“真搞笑死了。居然喜欢上情敌,丢人现眼至极,令人啼笑皆非。祝茫,谢纾不过当年曾经礼貌地呼唤过你一声哥哥,你莫不是当了真,听进心中。”
祝茫脸上的表情瞬间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