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已经下了七天七夜,雷火在夜空中穿行,树林如鬼影簌簌滚动,被哗啦啦地吹倒一大片,天地间寂寥空洞,一片惨淡的黑灰色,像是凝固的泥浆。
李廷玉失魂落魄地游蕩,他的灵力完全无法注入一丝一毫于仙盟剑,只能把它背在身后,整个人像是一只流离失所的落水狗。
仙盟剑是上古神剑,只认世间最正义最恣意的灵魂为主,那灵魂必须比高山还坚硬,道心必须如利剑一般直刺苍穹、永远向上。
可如今他道心蒙尘,过往所有的记忆汹涌而至,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被溺毙在过往云烟中,如今满脑子都只剩下红衣少年的一颦一笑。
他想起少年喝醉酒后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肩膀上的模样,想起他赌书输了后耳垂通红,恼怒地睁大眼的模样,想起他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像只小猫一样蜷缩时的乖巧温顺的模样。
少年冷面的面具掉下来,露出内裏柔软的腹部,长而卷翘的睫毛垂落下来,光影穿透树梢跌落在他白皙看不见一丝瑕疵的脸上,身后是纷飞的海棠,铺天盖地,地上满是漂浮的星星点点,碧空如练,鸟声如洗。
“廷玉。”
他耳畔满是少年或冰冷,或黏黏糊糊的声音,像是一块粘牙的小年糕。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少年柔软的发旋,想要去牵他垂晃在半空中的手,想要盖住他的眼睛,轻轻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的烙印。
可是他只是刚触摸上那道幻影,就听见少年在他耳边低低的泣音,像是一只小兽发出绝望的呜咽:“疼……“
“我错了,不要这样对我……”
“娘,救救我……”
李廷玉猛然低头,他手上全是少年的血,他再擡起头时,少年被铁索掉在他眼前,脚尖悬空,纤弱苍白的身体痛苦地拉长。
他曾经不管不问地对谢纾进行【搜魂】,少年在他的手中吐血,流泪,看向他的目光全是泪水。当初他不管不问,可如今,他看见少年哭的时候,已经快痛苦得要跪下了。
“我来找你,别哭……”
李廷玉笨拙地哄道:“别哭,谢纾。我来给你……道歉。你等我,好不好?”
少年忽然不说话了,他满脸血,眼睛阴沉下来,披头散发,红衣豔豔,在一片黑暗中,莫名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找我?”
他笑了笑,柔软的身躯如水蛇一般贴上李廷玉。
李廷玉惊疑未定,他第一次吃看见谢纾这般媚意天成的笑,眼尾嫣红,一双眼睛因为疼痛满是湿漉漉的水汽,微微张开的唇隐约可见一点猩红的舌尖。
他看上去像极了话本中勾引书生的女鬼,缠着李廷玉,少年柔软纤细的身躯冰冷得令人心惊,带着黏腻的湿滑。
他牵住李廷玉满是剑疤的手,撒娇般晃了晃,“好呀。”
“这裏好黑好冷,哥哥,我好怕呀。你快点来接我,好不好?“
少年娇娇柔柔地笑,李廷玉手被他牵着,摸到了一片冰冷,他低头一看,猝然瞪大了双眼,呼吸骤停。
那裏一片血肉模糊,是他当初刺出来的伤口。
少年在他耳畔吹了口气,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面无表情,眼神阴沉,恶毒地诅咒他:“我在阴曹地府,等你。”
“谢纾!!!”
李廷玉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剧烈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天空吐着银蛇,他被暴雨淋湿,狼狈不堪地跪到在一片泥地中。
“我在阴曹地府,等你。”
他瞳孔颤抖,摇了摇头,“不,不会的。”
“谢纾他……他还在等我,他怎麽会死。”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我去昆侖接他,沈乘舟欺负他,对他不好,我……我这一次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保护他。”
阴风怒号,凄风苦雨,他来到昆侖时,却意外听见了一片刀光剑影的打斗声——那是昆侖护山大阵开啓的声音!
十万剑阵在半空中依次排开,暴雨淋在千万柄悬空的剑刃上,剑在火把的照耀下泛着肃杀的光,寒光凛冽地对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沈乘舟,给我——滚出来!!!”
一声怒吼响彻天地。隔着重重雨幕,李廷玉眯起眼睛。
暴雨下,一个衣着鲜豔的男人手持猩红长鞭,立于千万柄剑刃下,雨水沖刷着他豔丽的脸庞。
他没有再做以前那般雌雄莫辨的打扮,头发全都用玉冠竖起,眼尾高高吊起,一双褐色的眼眸中燃烧着沖天怒火,像是一只愤怒的狐貍。
昆侖弟子如临大敌地站在他面前,李廷玉见状头皮一炸。
这人居然是魔教教主——宋白笙!
李廷玉几乎是想也不想,仙盟剑如今不认他,他抽出了曾经给谢纾在沙漠中舞枪的那柄长枪,他长枪直沖表情阴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宋白笙,喝道:“宋魔头,此处是昆侖,你这样前来,是準备送死?”
“送死?”宋白笙转过身来,他看见是李廷玉,冷笑一声,“我来昆侖,怎麽就是送死了?”
“数年前,要不是因为谢纾,现在的昆侖还能存在吗?”
李廷玉听见熟悉的名字,神情一僵,但他很快道:“说什麽笑话。当年要不是你们卑鄙地调虎离山,贺兰缺贺夫人重病,谢棠生又刚愎自用,中了那麽的计,你以为你能对昆侖做什麽?不过是仗着昆侖当年没人罢了!”
宋白笙的状况很奇怪,他少有这般不花枝招展的时候,整个人气质阴沉下来,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久不见日光的霉味,像是一只阴冷的花斑毒蛇,看上去仿佛丢失了什麽极其重要的心爱之物。
李廷玉见状忍不住嘲讽一番,他们一正一邪,一个仙盟盟主,一个魔教教主,见了对方,自然都不会有什麽好脸色,只想要把对方踩至泥裏。他冷笑出声,“怎麽我们的宋大教主如今成了这副模样,简直像是拔光了羽毛的孔雀——看上去比野鸡还不如。”
宋白笙冷眼朝他望过去,他看着李廷玉,粲然一笑,心想不知道这狗逼哪裏来的脸,竟然敢说他,“但凡我们的仙盟盟主撒泼尿照照镜子,你就能看见你现在一副死了老婆的狗样,啧啧,简直像是主人不要了的狗,需要我给你喂块骨头吗?贱狗。”
李廷玉面色一僵。可他的脸色却是惨白无比,眼底下一片深深的青黑,头发淩乱,衣服满是泥水,没了仙盟盟主的恣意英俊,如今在雨中格外落魄。
“而且,”宋白笙目光一瞥,瞥到李廷玉手上的长枪,不禁冷笑一声,“怎麽,李盟主的仙盟剑去哪裏了?你手中是从哪个角落裏刨出来的废铜烂铁,都说了狗爱捡垃圾,看来是真的。需要我屈尊降贵,一根枝头帮你把它折断麽?”
李廷玉忍不住握紧了手中长枪,他额角青筋蹦起,犬牙紧咬,腮帮子死死地紧绷着,一种狼性的愤怒出现在他的脸上,宋白笙却依然还在继续道:”听我手下说,最近李盟主好像失心疯一样在找某种酒,你可小心,我可不想到时候多年对手最后成了个腌臜酒鬼,出现在我面前,丑瞎我的眼睛。“
李廷玉不甘示弱,“你呢?我倒是好奇,魔教教主这是遭遇了什麽,怎麽整个人都成了只蔫了的孔雀?怕不是喜欢上哪家姑娘,结果告白失败了吧?”
“我想也是,你这个娘娘腔会有人喜欢吗?不如你告诉我你喜欢上了哪家姑娘,让我帮你去追一下人家。毕竟你这样不男不女,别人怕不是会以为你不行。”
他故意往下一低头,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宋白笙嘴角的笑容不变,可是他的眼神却更加阴沉了,看着李廷玉的表情宛若在看一个死人,一字一顿道:“李廷玉,你找死!”
两天终于不再多言,宋白笙长鞭一扬,划破长空,带着猎猎的风声直取李廷玉首级,而李廷玉也不甘示弱,长枪一挑,专钻空门,以迅雷之势,直刺向宋白笙!
两个人功力不相上下,可李廷玉失去了仙盟剑,最终依然还是逐渐落入下风,宋白笙不阴不阳,怪裏怪气地挑衅道:“仙盟盟主没了仙盟剑,怎的就只会些花拳绣腿,不如再回娘胎修炼几十年?”
宋白笙的状态很不对劲,换做以往,他会喜欢笑眯眯地阴阳怪气人,像是一只不温不火的老狐貍,挑逗别人,可眼下他自己心神不稳,脸上的笑容却带着十成十的假意。
李廷玉一时间被他的鞭子抽中了数下,浑身火辣辣的疼,他怒吼道:“够了!你来昆侖究竟是做什麽的!”
李廷玉虽然占据下风,可一时间,宋白笙也没法取李廷玉性命,他眯了眯眼,假笑道:“做什麽?当然是接我们的副教主回家。”
回家?我呸!
“你还想谢纾跟你回那个狗屁魔教?”李廷玉怒了,长枪舞动的速度骤然加快,他浑身肌肉紧绷起来,胸前的狼牙挥舞起来,带着一粒粒的汗水,他咬牙道:“你做什麽春秋大梦!我不会让他回你那裏去的!”
宋白笙脸上的假笑凝固住了,他歪了歪头,语气有些阴冷,却无一不在宣誓着主权,“他是我魔教副教主,我养了他这麽多年,他身上的许多招式都是我亲手教他的,教裏面更是有一堆教衆嗷嗷哭地等他回去,我有什麽理由不带他回去?”
“你一个歪魔邪道,强迫地把谢纾绑在你身边那麽久——他讨厌死你了,你居然还有脸自称‘我们家’?一厢情愿!”李廷玉觉得他说话刺耳至极,他听见“养了这麽多年”,整个人眼睛都红了,心中一股横沖直撞的恼意与妒忌,“我是他的至交好友,我们一同在审判境中渡过三年,我不会允许他再被你欺负!”
“我欺负他?”宋白笙像只吐着蛇芯的毒蛇,“可我怎麽听闻李盟主刺穿他腹部,害他血流不止?”
李廷玉脸色骤然一白,眼前少年难过的呜咽声又在他耳边回蕩,几乎让他心痛得快窒息,“那你呢?你又算什麽?你逼迫他正入邪道,背负万千骂名,背井离乡,你别忘了,当年谢纾才十六岁!你就那样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宋白笙褐色的瞳孔颤抖了一下,最后道:“够了!”
两人分开,浑身上下都是血,自己的、对方的血。他们通红着眼,喘着粗气往向对方,像是雪原上相遇,互相争夺对方猎物的雪豹灰狼。
宋白笙两眼满是血丝,这些时日裏他不眠不休,尤其是听见他养了那麽久的小麻雀,跑到昆侖这边与沈乘舟成亲,他就有一种想要把沈乘舟扒皮挖心的沖动,再把自己养的小麻雀叼回巢裏,拆吃入腹,惩罚到他再也不敢不乖。
可他最后还是来到了昆侖,然而这些日子中,他听闻过很多昆侖弟子的事情,诸如昆侖中的祝茫与沈乘舟反目成仇,谢棠生失蹤,昆侖弟子疯了一样地满天下在找一个人时,他骤然心裏一空。
谁?
他们在找谁?
他一瞬间像是被拉入了战场,身边都是被擡起的焦尸,而他养的小麻雀也不辛卷入这场意外中,他满地满地地去找,可只能翻到不同人的尸体,却找不到他的小麻雀了。
他与谢纾的开局不好,谢纾厌恶他至极,恨他至极——毕竟是他强迫把他从昆侖手中抢过来,放在魔教中关着。
而他对谢纾态度轻浮,像是把他当做了弟弟的替身,又像是把他当做一个无所谓的玩具。
他一开始只是觉得,这只小麻雀未免太过像自己的弟弟了,或许在每次深夜梦回时,他可以走到床边,去摩挲少年细腻柔软的脸,描摹着弟弟长大的模样。
弟弟小时候在他身边,其实一直很聒噪。——对,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每天都只知道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地叫唤个不停,奶声奶气的,跌跌撞撞地像个奶团子,滚过来贴着他的大腿,黏人得很。
曾经的他也是嫌烦的,这小团子睡觉都要贴着自己睡,尤其在夏天,明明都热得不行了,小团子还要紧紧地抱着自己。
他们就这样无父无母,相依为命地漂流了很久,或许这就是相依为命的滋味。
可是后来他重病后,男孩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成了哥哥的累赘,不再烦人,不再聒噪,整个人变得又乖又安静起来,安安静静地蜷缩成很小很小一团,奶猫一样窝在哥哥的怀裏,如果宋白笙露出哪怕一点点的不耐烦,奶团子都会低下头,很乖很乖地缩到墙角,即使自己害怕不舍,也不让自己的哥哥烦。
乖得令人心疼。
宋白笙看着自己重病后,瘦得比一片纸还要轻的弟弟,最后还是伸出手,把窝在墙角的男孩重新捞回怀裏抱着。
只是那抱着的身躯越来越轻,越来越单薄,他觉得自己的弟弟快要被风抢走了。
而后来,在看见谢纾时,他忍不住总是会想,如果当年那个奶团子也长大了,会不会也是如今这副模样。
同样都是人,可为什麽昆侖生的谢纾就能健健康康、无法无天地长大,长成一个矜骄的少爷,而自己的弟弟,明明那麽乖巧,却要成为一抷黄土,没有任何一个人记得他?
他想,他恨昆侖,也恨谢纾。
所以他把谢纾抢回来,是要毁掉他的。
……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