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纾被他那麽一看,莫名心虚。
他最后还是放下了抓着周不渡衣袖的手,缩回墙角。
周不渡离开房间,他面色淡漠地掐断杀死自己那阴暗扭曲的欲望,重新端着一碗粥回到房间。
谢纾已经有些困了,他迷迷糊糊间,好像做了个梦。
梦裏他是一只被养在朱门高墙中的小猫,它被主人宠得无法无天,对主人横眉竖脸,颐气指使,每天上房揭瓦下梁拆墙,偏偏它生得一袭漂亮的毛发,豪宅裏所有人都要对他唯唯诺诺,任他耀武扬威,睥睨衆生。
只是后来,它被主人抛弃了。
那些锦衣玉食的日子一去不複返,小猫仓促间开始流浪,一路上,被流浪狗咬过,被小孩用鞭炮炸过,断了一只腿。
他拼命地逃,好不容易逃回主人家门口,却发现主人家新养了一只漂亮的白猫。
那只白猫占据着他原本的房间,被主人抱在怀裏,看着它时笑意温柔。
谢纾在墙角呆呆地看着,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它现在很髒、很丑、很臭,隔着高墙,默默看了一会儿,最后拖着瘸了腿的右肢离开了。
它离开后,饑寒交迫,饿晕在路边,有人捡到它,喂了它一点水。
那不是水,那是掺了毒的酒。
它被疼醒,剧烈地挣扎,惨叫,可是那人却死死地摁着它的下巴,在他耳边充满恶意恨意,冷漠地说:“找我喝酒?喝啊。”
“谢纾,这裏有这麽多酒,有的喝下去可以穿肠烂肚,有的喝下去可以双目失明,你要不要都试一试?”
“朋友?你是谁啊,怎麽敢腆着脸来说是我的朋友的。我们素未谋面,你是魔教,我是正道,你就这麽想抹黑我的名声吗?”
“你害死了我的未婚妻,还跑来说是我的朋友,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我根本,不认识你。”
谢纾抱着头,他在噩梦中重重喘息。
那目光刺破他迷雾重重的大脑,冷漠而无情地盯着他。
他好像听见自己在说话:“不是的,我没有……”
我没有杀人,不对,我杀了人,不对,我必须要杀了他们,如果不杀了他们,会……
隐隐绰绰,似乎有少女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那声音隔着一层层水雾,被拉远又拉近:“小白菜,你怎麽又在这裏睡着了?会着凉的。”
“啊呀,你别进厨房!会炸掉的……不是,我是说,别累着您老人家了,让我和廷玉来就好了。”
“又做噩梦了?廷玉,过来看看小白菜,他怎麽了?”
“小白菜,你欠我们一坛酒,我们记账上了,你可一定要记得还。”
“小白菜……”
少女的欢笑如银铃般响彻在他的脑海中,他的记忆急速掠过两个少年少女的影子,少女一身劲装,少年则抱着剑,记忆是条大鱼,它光怪陆离地游过去,身上的鳞片都在闪耀着,每一片光芒裏都是三人过去在海棠树下赌书泼茶时的嬉笑怒骂。
那是他三百年中为数不多的开心时光。
只是大抵他命中如此,天煞孤星。
他浅尝辄止了一下短暂的幸福时光,那段浮光幻影似的记忆戛然而止,下一瞬,他就看见了战火滔天。
耳畔有妇人抱着孩子在尖叫,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触目惊心的千裏血尸。
人们浑身浴血,狂笑着互相残杀,利刃穿透肢体时尖锐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他耳朵嗡嗡作响,天上像是有火流星划过,化成炮弹重重砸下,泥土与断裂的四肢一起在他面前飞溅。
他耳朵逐渐失聪,好似一千万个风箱在他耳边嗡鸣,又或者是一千万个人在他耳边重重跺脚,中间掺杂着尖锐的鸣叫,像是插入他大脑的一柄重剑。
那跺脚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是迫近的暴风雨,他什麽也听不清了,脑海被这沉重的声音塞得发胀,恐惧让他的瞳孔慢慢缩小又扩大,接着,伴随着一声尖叫,他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了。
在这白茫茫的寂静中,他听见少女说:“小白菜,杀了我。”
谢纾猛地睁大双眼,血液在他面前四溅,最后瞳孔定格在少女的一个愧疚的微笑上,还有模糊不清的唇语。
他浑身血液奔腾尖啸,灵魂都在战栗,几乎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支离破碎,他颤抖地蜷缩起来,大脑不受控制地飞速运转着,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把经历过的一切割裂切碎拼凑,碎尸重缝般,组成一种离谱怪诞扭曲,比噩梦还要荒诞,比山匪还要残暴,并强行让他接受,让他更加崩溃的逻辑。
是我亲手杀的,对,是我……
天道凉薄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谢纾,你就算这样做了,也没有人会感谢你。”
“你在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他像是被虐猫犯抓到的流浪猫,整个人痛苦地蜷缩起身体,血液在他体内横沖直撞。
他瞳孔不自然地放大,手上握着的长剑沾满了粘稠滚烫的鲜血,怎麽也擦不掉,怎麽也甩不脱,他疯狂地在身上擦拭着,白衣变成红衣,玉观音染上血,乌黑的眼眸满是血丝,却怎麽也擦不干净那剑柄上的血迹。
不要、不要……
仙盟盟主一剑洞穿少年单薄的身体,凉薄地看着他,眼底满是厌恶:“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因为你枉死的冤魂,他们中有夫妻,有年幼的孩子,有耄耋之年的老人。”
他端着一碗酒,酒上飘着一片棠花,酒液泛着白,被他捏住谢纾的下巴,强迫性地灌进少年脆弱的口腔中。
好疼。
好疼好疼好疼……
不要,我不要喝了,好难受,好痛苦,不要,我真的好疼,求你,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杀,不对,我杀了的,我杀了一城的人,剑上都是血,我……
他抱着头,神色痛苦,张开嘴发出痛苦的喘息,“啊……”
男人一字一顿地质问:“你屠城的时候,怎麽没想到他们会这般痛苦呢?”
“你永远洗不掉你的罪。”
“砰——”
谢纾如遭雷劈,那句话撕碎了他的世界。
他瞳孔骤然紧缩成一点,眼眸中的光芒急速地流逝,残缺不全的理智离他远去,最后成了一堆烈火焚烧后的灰烬。
.
小黑拦住了準备回房的周不渡。
他风尘仆仆,依照周不渡的方法折磨完谢棠生,浑身上下都是漂浮的血腥气,他眼睛有些发红,嘶哑道:“殿下。”
“不杀死谢棠生……真的好吗?”
周不渡此时已经又恢複平常那风轻云淡的模样,他站在雨下的屋檐,烟白缎质地的外衫上有鹤羽云纹水光般流动,说:“小黑。”
他语气平静,冷冷淡淡:“下不为例。”
小黑顿了一下,他瞬间明白什麽般,脸色惨白地跪下:“属下该死!我不该质疑殿下的决定……!”
周不渡垂着眼睛看着他,半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我阻止你,你是不是就在那个房间中把谢棠生杀死了?”
小黑被说中了,脸色愈加的白,周不渡摇了摇头:“你若是想洩愤,可另择对象。他毕竟是谢纾的父亲,你不问他意见,就想要自作主张,擅做决定吗?”
“你认为,你对不起的,究竟是我,还是谢纾?”
小黑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他嘴唇颤抖了一下,最后跪在地上,痛苦地闭上眼睛,低声道:“是我不,周到,我……太沖动。”
夜风从二人中间刮过,周不渡很久没说话,小黑跪得膝盖发麻,低着头,他等了很久,没等到惩罚,呆呆地擡起头。
周不渡神色平静,扭头看着闭合的门扉,若有所思的模样。小黑憋了又憋,最后没憋住,斗胆问:“属下,可以,知道,谢哥,的情况怎麽样了吗?”
“他醒了。”
小黑睁大眼睛,那张总是阴沉别扭的脸如冰雪消融,喜悦浮上眼角眉梢,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但是,情况不是很好。”周不渡垂下眼睛,“他患上了郁症和失魂症,具有很严重的记忆混乱与自我认知混淆,身体经络全断,同时伴随着失温症,他如今谁也不认得,谁也记不起来。”
小黑笑容凝固,瞳孔震颤,嗓音透着血腥味:“我……”
“你不能去杀了他们。他需要浮生若梦治疗,而浮生若梦需要情绪转移的载体,他们要先知道真相,再慢慢地受尽折磨而死。”
周不渡面无表情地说着瘆人的话,他手上端着粥,推开门,轻声道:“你可以来看看他,他需要多与人接触,但是小心,不要吓到他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粥还汩汩冒着热气,谢纾大病未愈,胃不太好,只能吃清淡的食物,避免伤口发炎。
房间烛火昏暗,周不渡看见少年脸色苍白,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抱着头,缩在角落的阴影中一动不动,顿了一下。
“我不吃你。”
少年没有反应。
周不渡蹙了蹙眉。
若是换做其余人在这,经历刚刚被谢纾骗过那麽心惊胆战的一回,此时,无论如何,恐怕都只会以为谢纾又在装死,试图欺骗,或者又準备做什麽幺蛾子。
必然是会没什麽好脾气地要责怪谢纾,说:“同样的把戏可不能再耍第二次”,诸如此类的话。
小黑看到谢纾这样,他想起周不渡刚刚说的话,以为谢纾是失魂症犯了,嘴裏都是苦涩的味道,“谢哥……”
可是周不渡却把粥放在了桌上,他没有端过去,也没有责怪谢纾,只是神色凝重,说了一声:“是是。”
某种直觉告诉他,谢纾现在的状态是真的有问题。
谢纾擡起头来。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穿着白衣的男人,他身后跟着一个黑衣的青年,那一袭黑衣似乎让他想起了曾经某个抱着剑的少年,那少年与他对酒当歌,可也无数次地将剑刺入他的腹部,摔碎他的酒。
是他。
是他是他是他……
他又要来杀我,他又要来害我,他……
下一刻,谢纾如同漂亮的野猫一样从床脚猛地跳起。
他眼瞳紧缩成针尖大小,像是一只被强光照射后应激的野猫。
在小黑不可思议的眼神中,他猝不及防地扑向那个穿黑衣的少年,两手掐住少年的脖颈!
他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嘶声力竭,声声泣血,语无伦次:“我没有,我没有,我不是故意杀了他们的,我必须杀了他们,我不杀了他们,死的就是……!我必须——啊!!!!!!!”
他神情凄然,像是要流出血泪的模样,纤细的手臂上青筋四起,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最后又骤然一松。
他双目无神地跪倒在地,两行清泪从他空洞的眼瞳中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