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是,你救过我,我向你发誓。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只要在一起,便可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在听见自己说出这句话时,李廷玉整张脸都白了。
他死死地咬着牙,眉眼间淬着寒光,站立在巨碑旁,难以置信地隔着篝火与沙漠,看向那年少不知愁的自己。
那或许是谢纾无数轮回中的一隅——原来他们真的相遇过,真的有成为朋友。
秘境中的黑衣少年面色不显,但实际上紧张得背上遍布冷汗,篝火在漫天黄沙中沖天而起,火星噼裏啪啦地跳跃着,少年半边脸颊被照得火红,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一厢情愿、死缠烂打。
——大概只能用这两个词去形容少年李廷玉。
彼时的他或许是真的满腔热血,满眼赤忱,满心真诚,但可笑的是,他连眼前人的真名都不知道,就那麽迫不及待地掏心挖肺。
“血观音为非作歹,善恶难辨,恐怕是血观音一厢情愿,不知好歹。”
可原来他们二人之间,最开始一厢情愿、死缠烂打的人,并非是谢纾,而是李廷玉。
是李廷玉先接近的谢纾,是李廷玉先拉住谢纾不放,是李廷玉先拍着胸脯,在辽阔大漠中先许下的承诺。
血液一瞬间直沖李廷玉天灵盖,他指甲紧紧地陷入自己的皮肉中,那句话像是往他脸上狠狠打了一个巴掌,火辣辣的感觉顺着脸颊传遍全身。
他耳边似乎又听到少年的笑声,少年笑嘻嘻地从房梁上倒挂下来,红衣如火,正弯着眼睛朝他笑,令人想起被野风揉皱的一池春水,波光粼粼。
恍惚中,似乎有人在他耳边低声嘲笑:“你不仅没有被保护他,你还对他刀刃相向,仙盟剑现在都能闻到他的血。”
“明明是你先伸出的手,可是先放开的人也是你。”
“李廷玉,你可真够‘信守承诺’的。”
李廷玉眼神骤然一寒,他沉下脸,厉声喝道:“闭嘴!”
“是我先承诺的又如何?!我根本没有那样的记忆,谁知道这是不是血观音记忆混乱出现的糊涂账!我是一个人进入审判境,一个人在裏面厮杀搏斗,我从未见过他!”
“况且就算!就算我当年真的与他相识,可后来难道不是他先背叛的我麽?是他先做错事,是他先烂掉的,就算他对我有救命之恩,那又如何?”
他眼睛血红,满腔不知何处发洩的怒火,像是对无知的自己感到愤懑,又像是对谢纾后来的背叛感到怨憎,直到他听见秘境中,少年轻声说道:“我信你。”
李廷玉骤然一哑,踉跄了一下。
信我?信我什麽?
你信我会保护你麽?
多麽可笑,彼时的他天真就算了,怎麽大名鼎鼎的血观音也如此幼稚,居然相信这种狂妄的誓言?
你信我,那你倒是信我,承认我是你朋友,是你兄弟,可凭什麽你后来要杀了子规城所有人!
他闭了闭眼,最后颤抖地从喉咙间挤出一声低沉的笑,“……的骗子。”
他终于平静下来,是的,谢纾只是在欺骗他罢了。
血观音满嘴谎言,狡兔三窖,怎麽可能会信一个天真的许诺?
百姓们也惊呆了,他们怔怔地张大嘴。
【所以血观音和李盟主……曾经真的是朋友?】
【而且看样子还是李盟主主动的,我从未见过盟主对谁如此主动过……】
他们难以置信,那印象中总是杀伐果断的仙盟盟主,曾经居然围着一个人打转,满心满眼都是他。
墨池激动得眼眶都是泪水,眼泪啪嗒啪嗒掉,哭道:“我就说哥哥不可能撒谎!他才不是那种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人。”
“是李盟主对不起他,是李盟主没有说到做到,是李盟主抓住了他,又放手。”
“明明是李盟主负他!”
可依然有人不愿意相信。
【那又如何?血观音就是农夫怀裏的蛇,他若是真信了盟主,真与盟主成为至交,后来为何又做出那些事?!】
【他也没有做到信守承诺!】
衆人吵得不可开交,他们群情激奋。血观音在他们印象中就是个满嘴谎言的人,你根本不知道孰真孰假。
【等一下,所以李盟主在最开始……并没有当上盟主吗?】
秘境中,李廷玉最终还是和谢纾离开了审判境,因为他杀了人,审判境自动判定他失去资格,他没有当上仙盟盟主,可脸上还是洋溢着笑容,扭头对红衣少年道:“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我在子规城买了房子,你要来看看吗?我的青梅竹马也住在那,她最喜欢好看的人,你过去了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少年李廷玉兴致勃勃,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不过刚好要过年了,你是不是要先回家?”
他丝毫没有没当上盟主的不开心,反而满脑子只想着怎麽把眼前人“拐”回家。
谢纾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没有家。”
那不是巧了……啊不对。李廷玉知道这是戳到谢纾伤心事了,因此急忙道:“咳……我,我过年很无聊的,你能不能来陪我?”
他期待地看着谢纾,不等谢纾拒绝,就牵起了他的手,“来嘛来嘛,我请你吃烤全羊!”
少年指尖的灼热传到谢纾手中,他怔怔地,等回过神来时,居然真的与李廷玉共同来到了子规城。
城墙上挂满了大红灯笼,城门前甚至贴起了春联,喜庆的氛围洋溢。有人看到了李廷玉,瞬间大叫起来:“李家小子回来了!”
“什麽!这小子终于回来了?”
他们围住李廷玉,一个大叔甚至还直接勾住李廷玉的脖子,直接上手抓他的头发,挠成了个鸡窝,“你还知道回来,一去一年都没了!”
“何止一年,我在裏面呆了三年呢。”
李廷玉被一堆人包围,脸上是不好意思的笑容。
谢纾垂着眼,默默地退到一旁,尽可能不去打扰他们重聚时的欢声笑语,听到他们对李廷玉说“欢迎回家”时,他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心裏泛起细细麻麻的酸涩,一时间,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跑回家的模样,低着头不说话。
李廷玉扭头看到他站在角落裏,神色浸泡在阴影中,想也不想地把他从黑暗中拉出来,“对了,这是谢是,他救过我的命,是我在秘境中结识的好兄弟!今年我带他回来过年,麻烦大家多多照拂他。”
他呲着牙笑,谢纾骤然被他拉到人群中间,浑身都紧绷起来,蝴蝶骨清晰地突出来,下颔绷得极紧,鼻梁与侧脸都显出一种玉石般的质地。
可是等来的没有谩骂,没有恨意,有人好像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李廷玉肯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吧,照顾他真是麻烦你了。”
“霍,这位公子你长得真好看啊,李小子没对你做什麽吧?”
李廷玉怒道:“我在你们眼中就是那样的人吗!”
谢纾被他们拍着肩膀,他们友好而爽朗地大笑,谢纾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最后只是低低地用鼻音“嗯”了一声,低声道:“……不辛苦。”
他眼眶有些发红。
人们夹道欢迎着两人,还有不少人往李廷玉身上丢瓜果,表示欢迎他回来,李廷玉一个转身就捞住那些瓜果,抱着满怀沖回了自己与隋连锁的院子。
院子红墙黛瓦,一颗海棠树光秃秃地探出头来,枯叶簌簌而下。
这是谢纾第一次遇见隋连锁。
那是一个长相很英气的女孩,一身短装,头发淩乱,房间裏堆满了各种钢甲零件,机枢散落在地上,药罐在他身旁咕噜咕噜地煮着,冒着气泡,罐盖被沸水掀得劈啪作响。
她看见谢纾时眼睛一亮。
谢纾没戴斗笠,一双小脸素白如雪,眉眼如画,整个人像是一副工笔的山水图,令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沉浸进去。
李廷玉跟她说了前因后果,隋连锁擦了擦手,握住谢纾的手,“照顾李二狗子辛苦你了。”
“李二狗子”瞬间发出不满的吠叫:“喂!”
隋连锁罔若未闻,她笑吟吟道:“你叫谢是对吗?我叫隋连锁,总之,你就把这当自己家。”
街坊邻居听说了隋连锁家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公子,偶尔会偷偷摸摸地跑去蹲在墙角处看,隋连锁就会很不客气地把他们赶跑。
隋连锁怕他无聊,把自己一屋子的医书都给了谢纾。她喜欢医书,可是没什麽天赋,反倒是对于各种奇奇怪怪的机关天赋异禀。
在这裏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正月那天下了一点小雪,他们家杀了一整头羊,给街坊邻居们都分了一碗羊肉汤,外加一碟烤羊肉腿。羊排被撒上一层浓稠的香辛料,孜然的香气浓郁地飘散在空中。
邻居们也纷纷给他们送来了猪肉饺子、柏椒酒与桃汤,装的碟子不太够用,隋连锁就翻出了屋角裏久未动用的酸菜坛子。
他们三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就着羊肉与猪肉饺,院落外鞭炮声不绝于耳。
【……这不是很开心、很惬意的模样吗?】
【明明看上去大家关系都很好,最后,究竟是怎麽走到那一步的?】
【果然还是血观音冷心冷肺,他的心是废铜烂铁打造成的吗?】
谢纾十六岁离家,如今是十八岁的年龄,灵魂却已经漂浮数十载,子规城成了他久违的避风港,他在这裏躲了半年的时光。
这段时光对他来说简直像是偷来的。天道不知为何没有再警告他,他在这裏终于又活了过来。
他被塞了很多过年礼物,这裏所有人都对他很和蔼,让他恍惚中也以为,自己真的能在这裏落地生根。
李廷玉过完年后离开子规城,这裏是隋连锁的家,但他的家在更遥远的边疆,只是偶尔会来这边,久而久之这边的人也对他分外熟悉。
可是他这一去,下一次再回来时,子规城却再也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谢纾很多年后想起那个早晨,心都会隐隐作痛。那是海棠花盛开的四月,他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过正午,他很久没有睡过这麽长的觉了,只是院子裏静得不正常。
他忽然有些不安,可刚推开房门,那个英气的女孩就猛地抓住了他,她半边脸被鲜血浸透,睁着眼睛对他喊道:“走!”
谢纾怔怔地看着她,外面隐约可以听见咆哮声,他打了个寒颤,“怎麽了?”
这简直像是沖锋的号角,等谢纾来到了院落外面,看清楚外面的情形时,他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麽天道系统对他在这边茍且偷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天道系统恰逢其时地在他耳畔出声,祂漠然道:“宿主,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