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五年六月初九,九州十六城中的衢州经历旱年,遭遇百年难遇的大灾荒。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偏偏官吏横行霸道,管理无能,以至于哀鸿遍野,田地皲裂,饿殍满道。
仙盟拨往衢州赈灾的物资数目并不足以支撑一整座城,然而各层官员还要从中吃拿,严重削减赈灾物资的数量,雪上加霜。
而地方的仓储因官员们只在乎如何中饱私囊,腐败严重。因此在七月半,恰逢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时,不少百姓们的怨恨爆发,竟有一百余人沖上官府,将官吏残杀于家中,悬挂于城门。
此举导致朝廷震怒。
九州的管理制度与其余朝代不同,修道者归仙盟统一管理约束,掌刑法,而普通百姓依然属于朝廷管理,只是朝廷与仙盟间存在着来往。
楚意年是今年的探花郎,他生于衢州,遭遇灾荒时父母全都饿死,只留下了他,成了孤家寡人。
他上报朝廷,然朝廷却置若罔闻,最终他忍无可忍,带着百人左右,揭竿而起,杀了官吏后被朝廷追杀数十裏。
他试图去求救过仙盟,然而仙门与凡间的朝廷城邦之间关系複杂,决不能轻易打破。
他残杀朝廷官吏,仙盟自然不可能为了他,而打破与朝廷之间的平衡。
求生无门,求仙无道,唯求死对他们来说,是一条通天大路。
——直到他们看见了那名红衣少年。
他们一路被追杀至沧江,精疲力尽,心如死灰。彼时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凉风习习,江水涛涛,身后的追兵即将对他们落下铡刀,可却忽然被一片芍药的花瓣弹开了。
崖壁处,江流有声,断岸千尺,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一个红衣少年正坐在树上。他双腿随意地在空中晃蕩中,手中拈着一朵硕大鲜豔的红药,被他摧残揉烂,汁水溢出在他手心,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衬得他的手苍白如玉,在月色下晃眼般地白。
他一身红衣风流,乌发如墨,肤白胜雪,惊鸿一瞥,便忽然间能叫人明白什麽叫“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追兵看见谢纾的时候,就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血观音”如今早已成了赫赫兇名,屠城之事光是说出来,便可止小儿夜啼。
楚意年看见他的时候,抖了一下,可他不仅没有逃跑,反而深深地跪拜下来,对着高高在上的红衣少年磕头道:“求您——求魔教收留我们。”
他居然自愿入魔!
谢纾坐在树枝上,被靴子包裹得笔直的小腿在半空中晃蕩中,靴上的银链轻轻作响,他看上去像是个古灵精怪的少年,“入魔教?你们可知魔教是什麽地方?”
楚意年咬牙,眼神中满是恨意,“我知。可如今朝廷追杀我们,正道却隔岸观火,见死不救——我们除了投靠魔教,没有活下去的办法。”
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衣袖在半空中翻飞,像是一只火红的蝴蝶,又像是燃烧着的烈焰。
他降落在男人的面前,蹲下来,看着男人的眼睛。
少年眼睛干净澄澈,却又空若无物,像是幽林中的石潭,嘴唇饱满,鼻梁挺翘,弧度优美。
他托着腮,轻声说:“你们如今为了道杀人,可又要为了生入魔,到时候,谁能保证,你们到底是正还是邪?”
男人呆了一瞬。
少年说话的时候,呼吸屏不住地往外跑,干干净净的,让人不自觉地脸红心跳,可是说的话却一针见血,一双眼睛古井无波。
楚意年犹豫片刻,他不自觉地流下泪水,“可……我们也想活着。”
“我的父母都因为这场饑荒饿死了,我恨他们,可是我们也不想就这样,什麽都没做就死去,我还想做些什麽。”
他抹了把脸,“求……仙人收留我们,我们为您赴汤蹈火,百死不悔。”
“才不要呢。”
楚意年低下头去,他面露悲哀,心中难免冒出一点怨憎,果然是魔教,杀人都来不及,怎麽可能为了他们——
少年圆睁着眼,摆了摆手,“死很痛的,少死一些,会好一点。”
他又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哎呀,你们这麽多人,都要入魔,万一以后做了坏事,怎麽办呢?好为难呀。”
楚意年愣住了。
少年这话说得诡异奇怪,都成了魔修,哪有可能不做坏事?可他偏偏好似还抱着天真的想法——好似魔修中,真的能有人不沾染怨憎会,不满手都是血。
天道却看不下去了,祂在谢纾耳畔开口,声音沉沉:【宿主,魔教是人行邪道,你不能带这麽多人入歧途。】
【如果你让他们入魔教,可在日后中,他们行了错事,你会愧疚至死,对不起他们害死的人。】
这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没有人会为了救这些人去冒这个风险。
况且,就如系统所说,【即使你不救他们,人间也不会灭亡。一百个生命与成百上千个性命想必,自然可以无足轻重起来。】
谢纾沉默了一瞬,他看着这些人。
他在昆侖时不谙世事,无忧无虑。
可如今作为魔教,却骤然看到了苍生。
那些人像是过去无数个日夜,在他梦裏对他嘘寒问暖的子规城百姓。
这些人不为世间所容,正道却不愿意插手收留。
他们一个个衣衫淩乱,风尘仆仆,走投无路,正绝望地看着谢纾,好像他是他们最后上岸的礁石,如果谢纾也不伸出手来,他们也就要碎了。
谢纾听着天道在他耳边不停地劝说,他的反骨被激起来了,故意刺激天道:“是吗?可我偏要救他们。”
“不仅如此,我还要教给他们魔教功法,让他们足以自保,不再被人欺负。”
天道没想到谢纾居然跟祂唱起反调。这些人不在祂和谢纾的交易中,祂自然无法干涉谢纾的行为,可是祂依然对谢纾的话感到震惊,祂在谢纾耳畔不可思议地叫道:【那可是魔教!你真的要引人堕入魔教?!】
“什麽是魔,什麽又是仙呢?”谢纾眸色深深,他豔丽的面孔上浮现一个嘲讽的笑容,“岁饑而食,手足相残,却依然吃不饱饭,还要被官吏剥削,把官吏杀了就能叫魔吗?”
“那旁观漠视,高高在上,无动于衷,这就能叫仙吗?”
大荒年,颗粒无收,百姓们流离失所。
他们只是想活着,在任何时候,想活着都不应该成为一种错误。
“因为我也曾经死过,所以我能理解他们的痛苦。”
【谢纾!】天道厉声道:【你要想清楚,他们要是犯下了杀孽,那因果罪恶全都是由你来背负!你这辈子都会不得好死,神佛不渡!!!】
谢纾手指颤抖了一下,他也隐约有些动怒了,“什麽狗屁神佛!那是什麽东西,我从来就没见过!他们会听我的声音,会听我的祈求吗?”
“我痛得满地打滚的时候,他们在哪裏?我不断地重複,想要救人性命的时候,他们在哪裏?我没救成子规城的人的命——他们对我明明那麽好,可他们最后还是死了,被我亲手杀死的时候——这些劳什子又在哪裏?!”
“天道!”他拔高声音,“你永远只会让我不能做这个,必须做那个,可你什麽时候有想过我的想法到底是如何的呢?我们相处已逾百年,可你从始至终,便是这副冰冷无情的模样,好一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道像宛若被谢纾当头一棒,祂的语气波动,本该无情无心,如今却也忍不住心绪起伏,【宿主——谢纾!我这是为了你好!若他们做了错事,你有想过你会怎麽样吗?人心善变,如今他们是因为杀害暴吏入魔,可以后又知道他们入魔后会做什麽?现在不做,可不代表以后不会做!你不怕让他们成为魔道,以后会为害天下,霍乱苍生吗?!】
谢纾与天道大吵,少年单薄脆弱的胸膛不自觉地上下起伏着,楚意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是怔怔地擡头仰望着少年。
少年因为生气,脸色微微有些薄红,嘴唇微张,鬓角浸着些湿湿的汗液。
他剧烈地喘了口气,半晌没说话,脸上是厌恶与扭曲的憎恨。
可忽然间,他想是想清楚了什麽,灵光一闪,猛地拍了下手,道:“不对。”
他睁大了眼睛,好似精神不太正常的一个小疯子,雀跃欢心起来,他拍了拍手,咯咯笑了起来,大声笑道:“不对,你说的不对!”
他突然开心起来,像是发现了什麽极令人惊喜的事情,拍掌而笑,眼睛弯弯。
天道有种不祥的预感,【宿主?你在胡说什麽?】
少年说:“你说我不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成为霍乱天下的魔道——这不对。我当然知道他们会不会成为这样的人,因为答案就是‘不会’,他们绝对不会为害天下,绝对不会。”
天道驳斥道:【这并非你一厢情愿,我说了,人心善变,你——】
天道说到一半,骤然停顿,祂似乎想起什麽东西,声音卡在半空。
“——可不是你说的吗?”
少年忽然咧嘴一笑,他歪了歪头,一双眼睛裏满是狡黠之色,“凡是以后的大奸大恶之人,你都会强制命令我,将他们提早斩杀。”
天道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漏洞,而且居然被少年抓到了。如果祂有灵魂,此时一定是心神巨震,匪夷所思。
祂不可思议地失声道:【谢纾,你这是利用天道,窥探天命,你——】
少年见被祂发现,笑得更加耀眼起来,一字一顿道:
“既然他们不在你要求我杀的清单上,那麽,也就是说——
“他们此时,以后,未来,都绝对不会成为大奸大恶之人,无论以怎样的方式活下去。”
“否则,你会强制让我杀了他们。”
“我,便是最后一层保险。”
——他居然利用天道系统不经意间洩露出来的漏洞,来救眼前的人!
天道被他反将一军。少年用自己窥探天道,为眼前百人,搏出了一线生机。
【你……】天道失语。
谢纾没在管他,他看着满脸泪水的男人,“我收留你们。”
“不过,”他唇角翘起弧度,像是一只恶作剧的猫,眼睛弯了起来。你们被我捡到了,就要做我的狗喔。”
楚意年与其余所有人都彻底呆住了。
他们一瞬不瞬地望着少年,表情呆滞,像是不可思议,月光揉碎,在他的眼睛中化作了一池春水,湖光蕩漾,少年面孔冶豔,笑起来的时候像是要拉人入水的红衣女鬼。
可是那火红色的身影,却永远地镌刻在那百余人的心上,疯了一般燃烧,点燃了数百座荒野。
对于他们来说,谢纾是他们跌落深渊,唯一伸出来的手。
少年的手并不宽阔坚韧,却把他们从死亡的泥沼中拖出来。他成了他们生命的延续,是他们人生重大的转折点,是他们这辈子都要敬重爱戴,好好爱护的人。
因此当楚意年以及其余所有魔教子弟,看见浮生若梦中的幻影时,都疯了。
他们跟随宋白笙一同杀上昆侖,与昆侖弟子厮杀在一起,刀刀致命,恨不得将这些人抽筋拔骨,把他们剁成肉泥,一根根骨头都敲碎,当成虫子一样碾死。
楚意年浑身血液沸腾,整个人被暴怒控制,几乎失控般怒吼道:“你们曾经与他在一起过那麽长的时间,他那麽在乎你们,可你们怎麽能这样对他?!”
我们一直想要好好对待,放在心上的人,却被你们这般糟蹋——
“他明明一直都心心念念,想要回来昆侖!逢年过节,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来昆侖山脚看你们!”
“他今年本该是十九岁的生辰!他甚至没来得及及冠,你们就这样对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