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纾是一只小白猫。
它的出生是在一个雨夜, 山体滑坡,泥石流将它和它尚未谋面的家人沖散,它差一点就要掩埋于泥石流之下, 碎石从山巅上滚下,眼看就要将它砸成一滩猫饼时, 一只手伸了过来, 将它抱了起来。
雨下得很大, 小奶猫跌进了泥水裏, 不停地呛咳,浑身冷得发抖。它被人拎着后脖颈提起来时,呆了呆,害怕地睁圆了眼睛,瞬间炸毛,色厉内茬地从喉咙裏发出咕噜声, 沖着这来路不明的人哈气。
“吓坏了吧。”
那人听见后,却只是笑了一下。用手一下一下地捋顺小猫淩乱的毛, 小奶猫在他的怀裏瑟瑟发抖, 那只手很大, 轻而易举地便能把它捏死。
可是落在头顶的, 却是很温暖的触感,暖洋洋的, 像是冬日裏燃烧的炭火。
小猫瑟瑟发抖地被他摸了好几下,才颤颤巍巍地擡头, 可是它现在连满月都没到, 眼睛还是眯起一条缝, 因此它只是囫囵看了个长相。
那人似乎急着赶路, 雨停之后, 他把小猫放下来,浑身的白衣已经被小猫身上的泥水玷污,显得肮髒不堪。可是他一点也不在意,反而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将小猫裹在裏面,把它交给了一个掌柜。
“掌柜,这只小猫麻烦你找个好人家,照顾它。”
掌柜点头哈腰地接过这只小猫宝宝,“周公子,又要远行?”
“嗯。”
“周公子”的话少得可怜。平常人都要寒暄两句“去哪裏”“什麽时候回来”,可是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掌柜似乎也很畏惧他,不敢多问。
谢纾裹在衣服裏,只觉得自己忽然腾空而起,离开了温暖的怀抱,登时“咪呜咪呜”地叫了起来,尾巴竖起来,像是一只小毛毛虫,爪子胡乱地扒拉起男人的衣服。
“哎!”掌柜明显慌了,“我的小乖乖!这可不兴挠啊!”
近几年不怎麽太平,时局动蕩,沈家皇位将换,商路上更是开啓了贸易战,黑商层出不穷,手段令人心惊胆战,这几年,更是出了个“白衣修罗”,此人一身白衣,腰间挂着一笔一扇,气质出尘,却是这些黑商的头头,听说手段狠厉惊人,专门在皇室沈家眼底下倒卖各种稀世药材。
眼前之人,在掌柜心目中就是“白衣修罗”的头号可疑分子。他早有耳闻“白衣修罗”擅长玩弄人心,各种威逼利诱形式逼供了如指掌,眼看这不谙世事的小奶猫就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唯恐自己被波及,赶忙“诶”了一声,就要把小奶猫拦下,一个折扇却忽然“唰”地一声展开,挡在了他面前。
“无事。”
“周公子”脸色淡淡的。他伸出一只骨节如玉的手,将展开的折扇又收了回来,用扇柄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掌柜。
掌柜吃痛撤回,接着,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传闻中“冷漠无情”的周公子轻轻地捏了捏小奶猫的耳朵,冰川似的脸色消融,柔下声音,解释说:“江南水路那边出了事,我要前往处理,路途兇险,生死未蔔,我不能带上你。”
谢纾听不懂,懵懂地歪着小脑瓜,只是扒拉着他的衣服的爪子松了一点,就被捧着送出去。
它惊奇地瞪圆了眼睛,特别兇地朝“周公子”喵了一声。
“周公子”说:“麻烦照顾好它。”
谢纾气死了。这个人类太不识好歹!居然不要它!
它四脚朝天,气倒在桌上。“周公子”走之后,掌柜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自己一身的冷汗,扒拉开被衣服厚厚裹住的小奶猫,惊奇地“咦”了一声,“这麽小的崽崽?肉垫这麽粉,给叔叔摸摸?”
谢纾瞬间炸毛,你谁?哪裏来的丑东西!毫不客气地给了这肥头大耳的胖子一爪。
小奶猫长得太过好看。乡间大部分都是土猫,或者看着不祥的玄猫。这种通体雪白,肉垫粉嫩的猫还是平生第一次见。
他被放在掌柜的收银台,很快,就变成了一只人见人爱的招财猫。不少人惊异与小猫雪白的皮毛和黑色透着点蓝的眼眸,纷纷涌到掌柜的客栈中。
只是这小猫脾气不太好,试图rua它总得被挠一爪子。平时也不正眼瞧人,居高临下地鄙夷每一个试图夸赞它美貌的肤浅人类。
沈家太子路过时,刚好撞见这小猫在舔毛。它伸出一点粉嫩的舌尖,不疾不徐地舔着身上的毛,神情高傲,偏偏长得又娇又小,让人手痒。
沈乘舟此时刚十六岁,对这漂亮小猫也感到新奇不已。掌柜虽然收了周公子的命令,可到底是一介平民,对于皇室的要求,自然无法反驳。
谢纾看见沈乘舟时,还愣了一下。
眼前之人与“周公子”有着一样的俊秀面孔,一身白衣,腰身挺直如青松,举止风雅出尘。它睁圆了一双豆大的眼睛,“咪”了一声。
你来接我啦?它雀跃地摇了摇尾巴,轻盈地从柜台上跳了下来,往沈乘舟的方向颠颠地跑了几步,结果腿太短,跑得又太急,还顺拐上了——这只小猫十分不争气地来了个脸剎车,翻滚了好几圈,滚到了沈乘舟的脚边。
沈乘舟一身白衣,玉冠将他的长发高高束起,神情淡漠中,却透露着某种不可一世的傲气。他一出现,不少花季少女发出尖叫声,向他扔来了一束又一束的捧花。
他回应得礼貌而得体,浑身上下透露着儒雅的君子气息,如玉似松,眉眼如画。谢纾被他抱起来时,才忽然反应过来,正是眼前之人抛弃了它足足三个多月。
它瞬间回想起来此时应该勃然大怒,以宣洩自己的不满,于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以雷霆万钧之势伸出了爪子,然后……轻轻地挠了沈乘舟一下。
沈乘舟的锦衣瞬间被划破,他生在皇宫,除了自己曾经的双胞胎哥哥,从小就没被人顶撞过,因此,眉毛瞬间挑了一下,拎起这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说:“这只猫我带走了。”
掌柜愣了愣,立刻搓了搓手,他露出谄媚的笑:“殿下,这只猫……是一个人寄放在我这裏的。”
沈乘舟瞥了他一眼,掌柜一个激灵,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不、不过他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我这裏也放不太下。能跟殿下走,是它的福气!”
沈乘舟眯了眯眼,他将奋力挣扎的小奶猫放进自己怀裏,刚一放进,就顿了顿,有些讶异地低下头。
小猫头只比他的拳头大一点点,软得没有骨头,跟块水豆腐一样,身上透着股淡淡的奶味,毛茸茸地窝他怀裏,比桃花还要粉嫩的小鼻尖耸动着,不断嗅着他,琉璃似的圆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咪呜咪呜”地,奶声奶气地叫着,伸出肉垫拍了他几下。
你还知道回来?谢纾愤愤不平,用力拍了他好几下。它被甩在掌柜这裏好几个月了,要不是它爱护皮毛,人类看它这麽可爱,早就把它rua秃了呢!
不过这种举动落在他人的眼裏,就是格外的亲昵。不少人直呼:“沈殿下!它喜欢你!它想跟你走!”
“我第一次见到这猫这麽亲人呢!平常它都是用屁股对着人的……”
“呜呜可恶,我也好想rua……呜呜呜呜宝宝你是一块特别可爱的小软糕……”
沈乘舟嘴角抖了一下,微微勾起,不过很快又捋平了。他淡淡地瞥了小猫一眼,将它随时扔给了自己的侍卫,就这麽把小猫劫走了。
谢纾被接进皇宫裏,它第一次见这麽大的世面,整只小猫都惊呆了,呆呆地张着嘴巴。
很快,它在皇宫裏便如鱼得水起来——毕竟它长得太好看,连老皇帝见了它,也赞不绝口。
它吃得也越发的好,每天大鱼大肉,牛奶不断,很快,这只小猫还没来得及竖向发展,便已经横向发展成了个小汤圆,每天圆润地到处滚来滚去,作福作威。
宫裏即使是太监见了它,也得绕道——小猫受宠得如日中天,堪比后宫宠妃。
谢纾每天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被宠得无法无天。沈乘舟确实也对它极好——小猫抱起来的手感软乎乎的,而且脖颈脆弱,两只手指稍微用力一点,便能把它掐死。
他很喜欢谢纾这只小猫。对他来说,这种完全掌控某种东西的感觉太好了,几乎上瘾。
谢纾睡觉时喜欢窝在他的枕边。小猫睡着时呼吸很轻,只有一点点规律的呼噜声,湿润的鼻息打在发丝旁,鲜活得令人动心。
谢纾在皇宫呆了三年,它慢慢地长大,出落得愈发漂亮,一双眼睛剔透圆润,像是用水濯洗过的宝石,尾巴毛茸茸的,像是一根柔软的蓬草。只是四肢还是出奇地短,走起路来颠颠的,仿佛一只蠕动的小米糕。
它吃喝不愁,人见人爱,可很快,它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它闯了祸——祸不大不小,它太过顽皮,把沈乘舟一个极其重要的文书弄髒——而彼时沈乘舟正焦头烂额,因为他争抢皇位最重要的一颗棋子被扣留在了江南,渺无音讯。
于是谢纾被沈乘舟迁怒了。
那是一个雨夜,小猫被人面无表情地拎着后脖颈,直直地从宫门口被人丢出来。它在半空中艰难地调整了姿势,才避免摔断骨头,然而,落地后也沾染了一身肮髒的泥水。
它呆愣愣的,“喵”了一声,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麽,整只猫都被雨水淋湿,平时光滑靓丽的皮毛无精打采地蔫在身上,像只狼狈的落汤鸡。
谢纾歪着脑袋,它不知道发生了什麽,猫瞳一缩,兇巴巴地对着门口的侍卫“喵”了一声,甩着尾巴,又要上前。
它大抵只是因为这是人类与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它在内心说服自己,好吧,这个玩笑确实过分了一些,它应该去给那个人类一点教训。
所以它昂首挺胸,往大门走去,然而,下一瞬,玄门在它眼前轰然关闭,差点把它的鼻子砸瘪。
谢纾被吓到了,它猛地跳开,呆呆地仰视在眼前的高门。
它从小就被养得很好,只有出生时的泥石流,让它遭遇了一点挫折,可那点石头甚至还没砸到它身上,就被一只温暖的手给拦住了。
幸运的是,谢纾是一只家猫,从小无惧风雨,“锦衣玉食”,可不幸的是,它现在就要被抛弃了。
家猫不能被抛弃。它们都是被主人呵护宠爱着长大,生存能力退化,如果一旦被抛弃,它们很难活下去,面临的只有死亡。
比如因为不会觅食,在野外被饿死。
冬天找不到保暖的地方,被冻死。
起初,小猫一开始还会咪咪呜呜地扒着木门,想要回到主人身边去,可是它爪子刚挠上木门,就被门卫甩着长棍赶走了:“这门这麽贵,是你这只猫能赔得起的吗?!”
小猫咪很委屈,它听不懂门卫说的话,可是当棍子打到它身上了,它凄惨地叫了一声,断了骨头,才终于明白自己被抛弃了。
它被扔在皇宫远处,在泥地裏因为疼痛而抽搐着,最后呜咽般地“喵”了一声,蜷缩起来,雨水砸在它身上又冷又疼,向来清澈漂亮的猫儿瞳中流下了眼泪。
于是这只家养的小猫被迫开始流浪。
流浪猫即使没有人收养,或许也可以活得很好。可是家猫如果没有人照顾,就一定会活得很糟糕。
因为娇生惯养,没有受过大自然的训诫,家猫比野猫更难适应外面的生活,又因为过于天真的童心,不懂怎麽照顾自己,所以也受到了比野猫还要多的伤害。
它大抵是知道曾经的日子很开心,所以总是会忍不住,拖着条断腿徘徊在皇宫的门口,可是它再也进不去,因为一旦试图进去,就会被很兇的门卫用棍子打。
那甩棍又长又粗,打在它身上时,它吐出了小小的一口血沫。
最后,它原本漂亮的毛发日渐暗沉下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掉没了,骨瘦如柴,在一个大雨夜,谢纾呜咽着,它浑身毛发炸起,后脚坡着,踉踉跄跄地找到了个垃圾堆,缩在臭烘烘的垃圾下避雨。
泪水混着雨珠,在它脸上糊成一团。它在垃圾堆裏缩得很深,细弱的骨头一直在颤抖,阴雨天让它断掉的腿骨痛得更厉害,更糟糕的是,它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
它不会捕猎老鼠,甚至见了老鼠反而要惊慌失措地逃跑,毕竟皇宫裏的老鼠向来被打死得很快。而它自从被打断腿后,整只猫就总是髒兮兮地,走路需要拖着个断腿,显得像是一只病歪歪的小病猫。
这样一个医疗并不发达的时代,人类对于生病的动物是极其厌恶排斥的,唯恐它们身上沾染了什麽疫病。因此,从前它或许还能凭借自己的好相貌轻而易举地被人类喜欢,可现在,每当它试图靠近任何一个人类,都会看见他们或厌恶或惊恐的眼神,然后尖叫着,如看见过街老鼠一般把它赶走。
讨厌人类,再也不喜欢了……它打了个哭嗝,断腿在雨夜中密密麻麻地传来剧痛,它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撕心裂肺。
大雨滂沱,它的体温不断流失,耷拉着头,鼻息滚烫,慢慢地,整个猫意识地飘了起来,眼瞳涣散,神志不清。
“公子,这附近,好像有,听到猫叫声。”
一个少年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说话断断续续,不是很连贯,暴雨如注,朦朦胧胧间,谢纾好像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幕,笔直地撞进它的耳中。
“停下。”
小黑停住了脚,他撑着一把黑伞,挡在白衣人的头顶。
雨水噼裏啪啦地落在黑色纸伞上,彙聚成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流,透过雨帘,一个白衣人缓慢地掀起了眼睛。
他一身素净白衣,衣袖云纹交错,腰间挂着一笔一折扇,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淡而浅,宛若雨水洗刷后的琉璃,漂亮中却透露着冷玉似的冰凉。
小黑又仔细听了听:“可能,是听错,了。您不是说您在钱掌柜,那裏,寄放了一只,猫吗。”
“这裏,髒。我们还是,快走吧。”
“嗯。”白衣人语气淡淡,“是一只脾气很差的小奶猫……”
他长眉微擡,漫不经心地顺着方才响起微弱猫叫声的角落望过去,透过雨幕看清后,瞳孔却骤然一缩。
一条血淋淋的爪印在他眼前不断蔓延。
惊雷炸响,天幕被银蛇撕裂,雪白刺眼的银光下,一只浑身是血,毛发淩乱的小白猫蜷缩着身体,哆哆嗦嗦地缩在垃圾堆裏的最角落,身下是一大滩血迹。
周不渡的脸色骤然一变。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