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脸色大变。
什麽意思?
谢纾当初是和虞爻一起炼药的吗?
怎麽可能。他想起那个厚到不正常的手稿,上面记载着每种毒株对应的死法,透体生寒。
难道虞爻与谢纾一起杀了五百多个药人?
不对,虞爻不可能同意!
可这到底又是怎麽回事?!
他想起自己这个岛主之位是怎麽得来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一双眼睛不自然地收缩,腮帮子咬得紧紧的,手捏成拳头骨节泛白发青。
胭脂笑是他从谢纾那裏夺得的,若是天下人都知道胭脂笑并非他炼制,那他的岛主之位难道还能得到麽?!
“我花费了那麽多心思……”
他看着即将继位的岛主印,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差一点,就差一点,就那麽一点……
他这些年来,苦心修炼,曲意逢迎,无数个深夜中,他也曾挑灯夜读,对着眼前浩如烟海的药籍反複记忆,只为了得到这样的权利。
怎麽能功亏一篑?!
在这一刻,他对谢纾的怨恨几乎快要从心底满溢出来。鄙夷,厌恶,憎恨,他脑袋裏的某根弦绷起来。
不能让浮生若梦继续下去了!
他眼底闪现阴毒之色,猛地擡头,死死盯着那浮现在半空中的巨型石碑,手指一闪,便有银针闪现,上有雷光穿梭,电流的“噼啪”声响起。
他扬起手,一双眼如毒蛇般阴沉,手中的银针下一刻便要掷出,身旁的云天歌注意到他的不对劲,惊疑不定:“琅哥?!”
谢琅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要破坏浮生若梦。古籍记载过,这种幻境本质上十分脆弱,只要磁场稍微不稳定一点,就能破灭。
只是若是幻境破,对境主会造成极其严重的反噬,重则死亡。当然,若是境主已死后形成的,便更好了,挫骨扬灰也不为过。
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的梦罢了。
凭什麽扰他前途?!
他丝毫不以为意自己的前途,实则是谢纾换来的。此时他还不知道那“胭脂笑”到底是怎样的代价炼制出来,也永远无法想象这背后的代价。他只知道他的兄长挡了自己的路,因此他要把他无情地推开,哪管下方是否是万丈深渊。
他眸光冷冽阴毒,那银针在衆人震惊的目光下腾飞而起,眼看下一瞬就要洞穿那巨石碑!
“叮——”
然而,在那如银蛇般刺向石碑的银针即将击穿幻境,虞爻却忽然振袖,一阵狂风随他挥舞袭来,把谢琅连同银针直接吹飞,谢琅直接撞在祭台上的铜钟,“咚”地一声响彻天地,所有人震惊地看向了这边,眼神带着疑惑和质疑。
【谢小岛主看起来是不是不太对劲?】
【他刚刚是要对石碑做什麽麽?】
虞爻冷冷看向谢琅,似乎在等一个解释,谢琅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咬着牙,“师父,谢纾此等歪门邪道,他是要扰你道心,他……”
虞爻神色不变,他冷笑一声:“他扰我道心?你是低估了我,还是高看了他?”
他回眸看向幻境中的自己,嗤笑道:“看来当初的我真是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真就上了血观音的贼船……”
“好啊,我倒要看看。”他虽然笑着,眼神却是冷的,看向谢琅,逐字逐句:“我和血观音,是怎麽‘研制’出猩红病的解药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炸了。
【对啊,谢纾说他要研究猩红病的解药!】
【那不就是胭脂笑?怎麽回事?】
所有人看向谢琅的目光带着质疑与疑惑不解,谢琅浑身忍不住颤抖,可是他只能死死地抓着自己,手指扣进自己的掌心,霎时间掌心便血肉模糊。
他像是一个即将被人戳破面具的鬼怪,无所遁形,右眼皮疯狂地跳动,可是即使他暴起,在场的无论是真被血观音勾起好奇心的虞爻,还是已经成为谢纾的疯狗的沈乘舟和李廷玉,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就算虞爻不会要了他的性命,可另外两个,无论是哪个都一副狂犬病发作的模样,随时都能暴起把他撕成碎片。
在这样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膨胀至极的泡沫,表面光鲜亮丽,可下一刻随时都能被风戳破,这样的不堪一击。
岛民们见他这般,惊诧不已,内心也忍不住怀疑思考。
难道……胭脂笑不是谢琅所制?
他们惊悚起来,冷汗被这个假设给惊出来,可他们没有更多心力放在谢琅身上,很快就被幻境中的过去重新吸引。
其实无论是彼时的天道系统,还是幻境外茫然质疑的百姓,都不知道谢纾到底要做什麽。
炼猩红病的解药——可无数人前仆后继,都没有炼制出来的东西,谢纾他又凭什麽,这麽笃定自己一定能做到呢?
幻境中,虞爻也充满了质疑、不屑、愤怒,他忍不住冷嘲热讽,“你要炼制猩红病的解药?未免太不自量力。你药理了解得又有多少,每个药的剂量,药性,副作用,甚至不同温度下发挥的作用,都会影响最终的结果,你……”
他根本不相信少年能做什麽,他没有他懂得药理,他知道些什麽呢?
谢纾笑而不语。天道也忍不住在他的耳畔警告道:“谢纾,你到底打算做什麽?我不能……”
祂听到谢纾要求把猩红病的病源种植在他身体裏时就已经足够的惊惶,此时更是焦躁不安起来,像是有口气喘不上去,宛若被巨石压住了胸口——如果祂有实体的话。
祂总有种即将失去什麽东西的惊恐感,只能围着谢纾不断地打转,鸟毛大把大把地掉,急得一张鸟脸憔悴不堪。可谢纾根本看不到他,也没有理会他,只是与虞爻去了他的一个秘洞之中。
这裏是虞爻平日裏研制药物的洞穴,裏面有一张巨大的石床,角落裏是一个巨大的桃木柜,上面贴了防腐的符咒,柜子又小又多,像是药铺中常见的柜台,每个小柜子都贴满了各色药材的名字。
洞穴内被虞爻挑了一盏火烛,灯火葳蕤,两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谢纾笑眯眯地说:“你这裏什麽药材都有,对吗?”
虞爻有不祥的预感,他冷哼道:“你若是真的能炼制出来,那随便你使用这洞穴中的任何药材。所以,你打算怎麽做?”
谢纾很惊喜似地抱拳拱了拱手,他避而不答,只是笑道:“那便多谢虞岛主了,不过,稍等我一下。”
他拿出一份宣纸,摊在石床上,从储物芥中拿出墨笔。
虞爻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他在写什麽,或许是药方——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便靠近,可是他却吃了一惊。
因为那根本不是药方,而是遗书。
谢纾忍不住开玩笑般道:“我其实已经死了很多次了,可是死了这麽多次,我却一直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
“不过我有种预感,对于这一次,我没有太大自信,所以我想提前先準备一下。”
虞爻对他的说法皱眉,“什麽意思?说话乱七八糟的,你……”
他看着谢纾提起笔来,沾了墨,对着那雪白的宣纸,却忽然发起了呆。
谢纾脑海中出现了很多人,他下意识,先写下了贺兰缺的名字,忽然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娘亲其实早已离开他很多年了。
于是他又划掉了那行字,又写下了那个记忆中的大师兄,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快要记不清那个人模糊的面目了。
幻境外,沈乘舟看到自己的名字时,猛地站了起来,他充满红色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喃喃道:“谢纾,你还準备干什麽?你为什麽要写那样的东西?”
“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不会死吗?”
他执拗地钉着那张白色宣纸,可是谢纾却又把他的名字划掉了。在那一刻,巨大的失落攥住了他,简直是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整个人又呆又愣。
谢纾怔怔地望着那张白色宣纸良久,虞爻看着他写了又划,周而複始,过了半柱香,却谁也没写出来,眉头拧得更死,难以置信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可以写遗书的人都没有?”
“你在跟我开玩笑?”
谢纾沉默地看着那张被他划得面目全非的宣纸,过了好一会,肩膀忽然垮下来。
遗书遗书,死者留给生者之物。
可是他写下来做什麽呢。到如今,世上还有人会好好认真听他说什麽麽?
“撕拉——”
谢纾猛然把那张纸揉皱,撕得粉碎。在满地飘飞的白纸碎屑中,他挑了挑眉,笑嘻嘻道:“写这种东西做什麽,我又不会真的死。”
少年笑得灿烂,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虞爻却没有看出他故作轻松的外表下,是怎样一颗破碎的灵魂。
他只是冷哼一声,催促道:“行了,快开始吧,让我看看你打算怎麽研制。”
他嘴角挂着冷笑,可是当谢纾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却凝固了一下。
“拿出蛇毒草和人面花给我。”
虞爻神色微凝,脸上满是异样的神情,“你要那些做什麽?那些是剧毒的毒药,吃了后会五髒六腑溃烂而死,痛不欲生,你——”
“麻烦虞岛主帮我炼制一下。”
谢纾微笑着说:“然后,喂给我吃。”
沈乘舟猛地地站了起来,撞翻了面前的桌子!
他浑身颤抖,在这最后一次的记忆回溯中,他忽然感觉到脑袋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若洪钟在脑海内敲响,朦朦胧胧中,一道念头如电光闪过,将他整个人劈在了原地。仿若有人在他耳边尖啸,参叫,咆哮着说着什麽,满脸血泪地控诉着谁。
——谢纾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
不是那种意义的死亡,而是他曾经,真真正正的死亡过。连灵体都破碎。
而这一次,他将亲眼目睹,并且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