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玉其实一直都为自己能成为仙盟盟主而骄傲。
这对于一个将门子弟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光,是每个人都憧憬向往的地位。
那是他很小时的梦想,在那时,他听说过很多英雄的神话传说,向往着成为顶天立地的人,眼底满是憧憬。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裏路云和月。那是所有热血上头的少年都有的梦想。
因此即使他看上去举止散漫随性,可实际上,却是一直一直以能成为仙盟盟主为傲,他享受着仙盟盟主的名誉与财富,享受着他人对他称赞豔羡的目光,享受着手执仙盟剑生杀予夺,善赏恶罚的权利,行走之处,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仙盟剑是对一个人道心,剑气的认可,天赋卓绝,万裏挑一之人才能拔出这石中剑。
“所以即使是我的父母,也一直为我骄傲。”
这麽多年,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他是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是史上最年轻的仙盟盟主,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身上背负着守护苍生的重任。
可是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见秘境中,那瘦弱的少年用利剑再一次划开了自己的苍白纤细的脖颈,血流如注时,他脑袋“嗡”了一声。
天幕隐约有雷蛇轰鸣,那海棠花树已经彻底凋零,大片大片的红如雨落下,所有的一切被拉长,他身旁,沾染着他血迹的巨石碑上,又颤颤巍巍地多出了一道刻痕。
第九百九十六次。
谢纾为了子规城……用生命在这裏停留了五百多次。
【够了,别死了……】
有百姓啜泣起来,他们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嘴,呼吸喘不上来,像是有棉花堵住他们的喉咙,他们眼眶通红,哽咽道:【猩红病的传染源至今不明,你怎麽样才能找到啊……】
【那些人都是他很重视,很珍惜的人,是我们错了,是我们误会他了……他甚至为了救这些萍水相逢之人,一个人,死了整整五百多次,五百多次啊……谁能做到?】
【可我们偏偏……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一个恶毒扭曲的人,以为他杀人取乐,以为他冷心冷肺,辱骂他,瞧不起他。】
【我们都在做些什麽啊……】
这千百条生命化作了万丈松雪压在少年并不宽厚的肩膀上,他咬着牙,踉踉跄跄地在这冰天雪地中前行。
那并不是一个卑劣弱小的灵魂,而是一个闪闪发光,耀眼如星辰般璀璨的少年。
他经历过懦弱自私无能为力,可依然选择用尽全力地去爱这个世界,即使他已经支离破碎。
酒客们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他们虚僞的嘴脸,那是少年用血去狠狠扇了他们每个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们要睁大他们的狗眼好好瞧瞧,到底谁才是那农夫怀裏的蛇,是谁死缠烂打,是谁冷心冷肺!
可是这并不是终点。
在这数百次的死亡中,谢纾其实也思考过。
在不断的尝试中,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无果的结局,除非研制出猩红病的药,不然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拯救这些人。
或许有那麽一种可能,他不断地回溯前三年,在那三年疯狂耗尽自己的生命,去学医,然后用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去研制出解药。
【不可能的。】
天道在他耳边静静道:【宿主,你的人格会彻底解离。回溯的时间不能太长……你会迷失自我,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更何况,你回到三年前,你也没有样本。】
而在这数百次轮回中,有那麽一次,连锁效应导致李廷玉提前回来。
在天道的庇护下,他们并不会因为猩红病而死,可是在看见所有人都死在他面前时,少年李廷玉崩溃了。
他那些铮铮傲骨被一寸寸敲碎,整个人趴在泥土中,痛苦地锤着地,最后直接发狂,几近死亡。
而彼时的谢纾也已经濒死,他倒在血泊中,看见少年失魂落魄地向自己走来,丧家之犬一般嚎啕大哭,身上涌现出层层的黑雾,眼眸猩红,居然是要走火入魔。
谢纾的心髒疯狂地砰砰作响。全身的骨骼、血液似乎都在尖叫,他在意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感觉不到了。
但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可你并不是什麽都做不到不是吗?”
“你知道的,还有一个可能。”
他停顿了很久,等着海棠花彻底盖住了他,他躺在一地落红中,像是笑了一下,眼神平静,再次手起刀落,滚烫的血液喷溅出来。
【没用的,无论重来多少次,都只会重蹈覆辙。】
百姓们忍不住说道。
他们捂着脸,不忍心再看少年无数次重複无用功,也难免觉得少年难免有些愚钝。
这样死去上百次,除了徒增痛苦,还有什麽意义呢?
未免太过笨拙——
【不,不对!】
忽然有人打断。
【等一下,这是?】
人群中有人惊叫起来,他们纷纷擡起头,等看清了那少年久远的旧梦,纷纷瞪大了眼睛。
这一次,海棠花树没有再出现了。
取而代之的,是故事最开始,出现的一片密林。
他们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巴,颤声道:【不……这怎麽可能?这怎麽可能???】
【他难道想……他难道想……】
他们忽有所惊地扭头望向李廷玉,那向来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恣意妄为的仙盟盟主,此时却死死地盯着那秘境中的红衣少年,他单膝跪地,用仙盟剑竭力支撑着自己的身躯,眼睛红得滴血,嘴唇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你们真是不要脸,居然给我下毒!”
如此熟悉的话,此时却如细针扎进他的脑海中,剧痛犹如皲裂的罅隙,从他的心口炸开,蔓延至全身。
“李家的公子,兵不厌诈——你没听过?”
秘境中传来嬉笑的声音,一片巨大的丛林中,一名黑衣少年被五人暗算后包围。
而在所有人或惊悚或疯癫或痛哭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个红衣少年静静地出现在不远处的一株槐树上。
……这是他们最初相遇,纠葛一生的地方。
秘境外,李廷玉眼底猛地升腾起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恐惧,烈焰一般吞噬焚烧着他。
“不要!不要!谢纾,停下来!停下来!!!!!!”
他嘶竭力地,某种可怖的认知让他恐惧地尖叫起来,像万钧海水洪流倒灌,压入他的肺腑之中。
他意识到了某个可能。
是的,为什麽明明他一开始,和谢纾结识成了兄弟,可是他却没有这样的记忆。
为什麽明明他们一开始一起经历了那麽多,在他记忆中却成了空白。
为什麽明明最初……他失去了竞选盟主的资格,这一次,依然还是成为了仙盟盟主。
——这其实一直都不难注意到,是他下意识地忽视,是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是他不敢面对。
而如今,这真相血淋淋地撕开在他眼前。
秘境中那少年红衣如火,脸白如雪,他伸出手,抚过身旁干枯的树疖。
他看不见秘境外李廷玉即将失心疯的模样,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另一个少年李廷玉,忍不住眼睛弯了一下,眼睛裏蕩起细碎的光芒。
他缓慢地摘下几片叶子,冰凉的月光被树阴剪碎,轻轻地洒了一地,不均匀地落在少年脸上,显出一种半透明的瓷白色。
少年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表情在半明半暗中晦涩不清,松林被风翻得哗啦作响,空气中飘蕩着淡雅的花香。
他依然摘叶飞剑,让五人惊悚而逃。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选择与李廷玉相识了。
他飞快地从那裏离开,留下茫然的李廷玉。不远处,刚好有一个长相普通的少年,茫然地彷徨在丛林中。
他久久地观察着少年,少年好像在找什麽人,脸颊微微泛着红,神色憧憬。
谢纾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像是在犹豫着什麽,始终没有踏出那一步。
天道忽然有所感,祂吃惊地叫喊起来:【等等,宿主,你难道——】
谢纾在有些微乱的乌发下悄悄擡起眼睛,望向漆黑的天空。
“……如果不是我,他本来还有资格去竞选盟主之位。”
红衣少年的嘴唇轻轻颤抖了一下,好似声音都很难发出,只能用非常细微的声音喃喃自语。
他像是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明明笑着,可他看起来泫然欲泣,好像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所以,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了。”
于是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走向那位相貌普通的少年,伸出了手,“你喜欢李廷玉吗?”
“从最开始,我就看到你一直在偷看他,一直在找他。”
“他中了毒药,这是解药,他在那个方向。”
“去救他吧。”
谢纾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被瘦骨嶙峋的树枝卡住,咳嗽把他纸一样脆弱的身体揉皱,喉咙裏都是血。
少年被他吓了一大跳,他惊异不定地看着眼前这行为举止都奇异莫名的红衣少年,“你……”
谢纾闭了闭眼。
在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任务、生命、主题的世界裏,为什麽只有自己被赋予了如此艰难的、圣洁的又哀痛的位置呢?
在凛冬将至的初春,谢纾独自一人。
可他却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中多少有些疲惫:“他是个很不错的朋友,就是有点喜欢喝酒,你认识他后,要叮嘱他少喝一点。”
“我之前赌书泼酒,输了他一个承诺……此生怕是还不上了。”
那是不久前,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多年前,三人共同坐在海棠树下赌书泼酒,谢纾记性最差,输了最多酒,最后已经喝不下了,只能满脸红扑扑地,对他们求饶道:“喝……呜,喝不下了,我输了。”
“输了就想赖账?这可不行。”
李廷玉坏笑着摇了摇手指,道:“不如这样,你欠我一个承诺,我帮你喝。”
谢纾问道:“是什麽?”
李廷玉挑了挑眉,举起手中的酒,对着月光,他大笑道:“你要答应我,有酒就陪我喝,我们一起去喝世间最好的酒,看天上最好看的宫阙,去吃海底中最肥美的鱼——”
“你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过去时光与如今的声音渐渐重叠。
谢纾看着眼前茫然的少年,他回想起之前的时光,轻声道:“我当初答应他……有酒就陪他喝。”
“——可以后,大概是做不到了。”
他的微笑模糊起来。
——这一次是为了你而活的。
此后,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
你不会记得我,而我……永远记得你。
他站在阴影中,看着少年跑去救李廷玉,看着二人相识,李廷玉感动万分,他们结识为朋友,一路前行。
从此沙漠饮酒,月下吹箫,死生与共的那个人都不是他。
那本来是他的位置,可是他却亲手拱让给了别人,自己却从始至终,化为了一道沉默的影子,守护着他们。
遇见雪崩,他耗尽了灵力劈砍下一大堆的树木,阻挡那雪崩淹没不远处的两人。
遇见歹徒,他一个人孤身提剑,浑身浴血将他们斩杀,不让他们觊觎不远处探寻宝物的两人。
遇见李廷玉重伤,他就偷偷去悬崖绝壁,冒九死一生的危险采摘药草,放在不远处的位置。
当然这些过程不会很顺利,所以红衣少年也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偷偷死掉了几次,像是一只临死前蜷缩着躲起来的猫。
他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把自己磨损、削掉、折断,作为垫脚石,让他们前行。
而自己成为了一堆烧尽的形骸。
墨池恨恨的声音响起,他尖锐道:“李廷玉,这下,你明白了麽?”
“你的盟主之位,是靠谢纾牺牲自己,用他的血,他的生命换来的。”
他骤然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厉声喝道:“所以你告诉我——”
“你到底,哪裏配成为仙盟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