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纾带回来的一百余人最后还是留在了魔教。
他们无处可归,谢纾是他们最后的一个落脚石,他们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对谢纾依赖得紧。
宋白笙有些看不下去,他出现在谢纾身后, “他们学魔教功法,入了魔,以后行恶,你不膈应?”
少年依然呆在那间满是药方的屋子裏,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他漠然地擡起眼,“他们不会行恶的。”
“你拿什麽保证?”宋白笙匪夷所思,“一百多人,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做一辈子好事?荒谬!”
少年似乎是笑了笑,他歪着头,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笑了,“我用这裏保证。”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麽,最后依然没有说出来,只是笑而不语,晨光洒落在他半张脸上,他站在光阴生长的分界线中,像是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信我,他们绝对不会做任何有违天理的坏事。”
宋白笙紧紧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道:“既然如此,你需要担任魔教副教主的名头。”
他眯起眼睛,“既然是你带回来这麽多人,合该我们魔教也有你一份力——不过,你既然当了魔教副教主,与正道之间就更背道而驰。你确定?”
少年捏着书页的指节微微用力,他低着头,乌黑的额发贴着他苍白的侧脸,他沉默半晌,轻声道:“我确定。”
宋白笙冷笑一声,他习惯性地怪裏怪气,“别人有魔教副教主的名头,都恨不得跪下来亲我。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到你这裏,反而成了什麽牺牲一般。”
谢纾脸上不笑了。他盯着宋白笙,宋白笙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有些心虚,放了句狠话后离开,“反正你看着吧!大不了我们赌,他们绝对有人得到功法后控制不住自己,去做你不希望他们做的事。”
然而与宋白笙预料中相反,这一百名新的魔教子弟居然真的在三个月内,没有出任何祸事。
他这段时间对谢纾的管控放松,在秋天的时候,谢纾忽然消失了,直到临近春末的时候,他才重新回来。
在这短短几个月内,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猩红疫又出现了,可这一次,因为蓬莱岛的一位弟子研究出了解药,救了不少生灵,百姓们对他赞不绝口,夸耀他好似福星降临,一时间,全天下都是这位弟子的崇拜与赞誉。
而这些被救的人中,有沈乘舟。
谢纾回来的时候,状态很不对劲。他像是一个已经被摔碎的瓷器,重新艰难地拼接了起来,看上去白而脆 ,像是一缕随时要消散在风中的云烟。
更糟糕的是,宋白笙听到了传闻——谢纾喜欢昆侖现任掌门,沈乘舟。
这简直成了全天下的笑柄。他们二人先前是师兄弟,谢纾曾经对沈乘舟死缠烂打过一段时间,整个昆侖都知道,少年锲而不舍地追在沈乘舟身后,哭着跟他说话,可是沈乘舟从始至终便是:“抱歉,我不记得你了。”
而在谢纾叛变昆侖后,沈乘舟对他的厌恶就更加严重,一旦谈及谢纾,他脸上便会浮现极度厌恶的神色,好似见到了泔水中的老鼠,避之不及。
宋白笙听到的时候,椅子被他踹烂了。他沖进书房,把少年从一地书裏面捞出来,质问:“你没事吧?你喜欢沈乘舟?”
少年恹恹地,“关你什麽事。”
宋白笙一噎,“怎麽就不关我事?你如今是魔教副教主,结果居然喜欢昆侖掌门?他还是你以前的师兄!谢纾,你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少年本来淡漠的神色听到“师兄”两个字动摇了一瞬,他一巴掌拍开宋白笙的手,仰起脸,一双眼睛裏满是疯狂的偏执,“你懂什麽,我——”
我一个人,走了三百年,就是想要找回最初那个抱我,疼我,护着我,背着我走了千裏不归路的师兄。
我有试过放弃。我有试过的。可是我忘不了,深夜梦回,我总是想起他,即使我现在连当初他的笑容也快要记不起来了。
他最后道:“你别管我了,我要去找他。”
“我已经要做完我该做的事情了。”他倔强地道:“我只想要完成……我自己最后这一点点的念想。”
那念想是风中残烛,随时都要熄灭,可是就跟少年一般倔强地燃烧着。
他走了三百年,执念在漫长的旅途中却越来越重,宛若灌满了水的袋子。
他一路走,一路往回望,情绪依然做不到打包收紧,他用手去摸时间的形状与轮廓,试图用手丈量这段旅途,可是山高水远,十六岁前的记忆成了他人生的戳记,模糊,却永世难忘。
天道与他的交易终于快走到尽头,他走了这麽远,这麽累,真的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让他如何能放下?
难道我这辈子真的不能如愿吗?只是那麽一件小事,也不能让我如愿吗?
我做了那麽多,背负了那麽多,也……被人骂了那麽多。我只是想要找回当初那个对我好的人,难道是不被允许的吗?
宋白笙不知道少年所想,他看着少年有些泛红的眼睛,脑袋“嗡”了一声,沸腾一般地又吵又疼。
他抓住谢纾的衣襟,一字一顿,“你要去找沈乘舟?谢纾,你没疯吧?”
“现在你喜欢沈乘舟的事情全天下都知道了,丢脸吗?你喜欢上自己的大师兄,被人在身后戳脊梁骨的滋味如何?”
他说不清自己心头滋味如何,自己找的替身,结果却喜欢上了别人。他明明应该不在意,可他内心就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熊熊燃烧,如鲠在喉,他胸闷气短,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少年,“我再问你一次,谢纾。你真要去找沈乘舟?”
谢纾眼睛红红的,他抓住宋白笙捏着他衣襟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掰开,仰着头,“不,用,你,管。”
“你懂我什麽?”他咬牙切齿,“宋白笙,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他想要抓回那双牵过他的手,他想要去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如果……如果真的找不回来,那他也要试一试。
因为不试……他就真的,什麽也没有了。
宋白笙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烦些什麽,可是他胸口就像是堆积了一块千斤重石,他手指颤抖地盯着谢纾,“我懂什麽?谢纾,那些骂你的话我听见了。我放你出去,不是为了让你惹一生腥。你好心当驴肝肺,”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谢纾打断,“我本来就不是魔教中人!什麽叫好心?!”
谢纾推开宋白笙,他眼底是刻骨的愤怒,他恨不得把此人生吞活剥,死死地瞪视着他,瘦削单薄的胸膛上下起伏,“宋白笙,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到这个地步。我根本不会没有家,也根本不会与他失散。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我讨厌死你了!”
宋白笙手指颤抖得更加剧烈,喘了口粗气,猛地擡起手,往外面一指,“不是魔教中人?好。那你就滚出去!在现在这个对你人人喊打的天下,我倒要看看,你出去了,能活多久!!”
他像是被谢纾的最后一句话刺穿,整个人有种血淋淋的痛,黑龙在他脸上剧烈地游动着,昭示着他起伏的心情。可他只是冷言冷语,一字一顿道:“别再回来了,贱人。”
可少年不仅没打没闹,反而回了一句:“正合我意。”
他转身走得毫不留情,宋白笙没反应过来,表情空白了一下,怔在原地。他没想到谢纾会走的那麽干脆彻底。
他们大吵一架,不少魔教子弟慌张赶来,他们对谢纾感情非同一般,是谢纾把他们从追杀的苦海中救出来的。
因此他们看见谢纾转身离开,纷纷被吓得惊慌失措,嗷嗷乱叫道:“教主!快去把副教主追回来啊!”
宋白笙不言不语,表情冷冷的。魔教子弟们看谢纾要走,伤心欲绝,像是被抛弃了的一群小鸡仔,六神无主。
然而走在前面的红衣少年却忽然回头。
宋白笙原本泛着冷意的愤怒微微一滞,他眼睛微微一亮,看着少年往回走,心裏冒出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喜意,正要开口,“你离开魔教,只会死得很惨,你……”还是好好呆在这裏,哪也别去。
结果少年却看都没看他,径直越过他,对魔教子弟们说:“别忘记我对你们说过的话。”
“如果你们谁逾越了,休怪我不念旧情,亲自来杀。”
宋白笙不知道谢纾与那些人做了什麽承诺。他看见少年神情认真不似作为,然而魔教子弟们闻言不仅没有被吓到,反而发出呜呜的声音,哭得更伤心了。
“呜呜呜,副教主,你带我走吧。没你我们怎麽活啊,你带我们走吧副教主。”
一个半大少年打着哭嗝,脸上涕泪横流,“你走了,我的心也走了,我的魂也走了,我不就跟死了没两样?”
谢纾没什麽表情的脸绷不住了,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轻声道:“胡闹。”
他犹豫了一下,擡起手,像是想要摸摸这半大少年的头,结果他手还没落在半大孩子乱糟糟的头发上,一大堆男孩女孩男人女人都你推我挤,争着过来求摸头。
“别挤我!你三天没洗头了,还想要副教主大人摸你?”
“呸!我昨天才洗的头,倒是你,你有什麽资格跑来求摸头?只知道吃饭的饭桶!”
“你们别太荒谬,这麽多人,副教主大人就一只手,哪摸得过来?这份痛苦就让我一人承担吧。你们走开。”
谢纾:“……”
他哭笑不得,撸狗一样把这群狗子撸完,然后说:“我走啦。”
“你们好好的。我们就此别过。”
宋白笙看着少年只顾着那些魔教子弟,却完全不理自己,快气晕过去。
怎麽能这样?他真的完全不在意我吗?他真的完全不在乎我吗?
宋白笙匪夷所思,青筋暴起,气得几欲吐血,恨恨地想,死外面算了!
他管他去死!
谢纾就活该被人欺负,活该被人摔碎。如今不过是一年时间到了,他该放下那根伸过去的蜘蛛丝,让少年跌落更绝望的深渊。
他冷笑着想,谢纾真是疯了。他居然还想要回正道那边,他这些年,又是杀人,又是屠城,当年更是背了个背叛昆侖的名声,他就这样回去,是準备送死!
他转而又漠然地想,如果让昆侖杀了谢纾,再知道谢纾当年为他们做的一切,他们必然会全部发疯,全部崩溃。
可惜贺兰缺病死得早,不然昆侖与谢纾自相残杀这一幕,必然是一场绝世大戏。
他作壁上观,隔岸观火,心想,反正谢纾肯定在昆侖那边待不下去,最后还是要狼狈不堪地滚回魔教,滚回这边。
刚好打压一下少年的锐气,反正谢纾总是对他格外不客气,让他知道,除了魔教,这世上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收留他了。
只有把他的爪牙全都拔了,才能露出少年柔软的腹部。即使拔的过程伤筋动骨又如何?他总该吃点教训。
活该。
他冷笑一声。
他听到谢纾和沈乘舟成婚时,把房间裏的东西全都砸了,忍不住破口大骂,“你有病吧谢纾!你与沈乘舟成婚?嫌命长!”
他嗤笑,“我就不该对你好,一年都不应该,你就是贱的。”
他表情扭曲,“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给你收尸,你就烂在你心心念念,最想回去的家裏吧。”
——直到谢纾落入忘川河,不见蹤影的消息传来前,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浮生若梦的消息传开来时,他一开始不可置信,嗤之以鼻。
可当不断有魔教子弟给他带回来留影石,他骤然看到了少年往前的所有鲜活面孔——他看着那曾经笑起来如迎春花般肆意烂漫的少年,被一点一点掏空脊骨,用自己的心肝脾髒,去滋养他人。
也看见了在最开始,他把少年囚禁起来,少年鼓起勇气,把自己的胸膛往他挑逗的剑上撞的画面。
那些所有的一点一滴串连成线,他一开始还试图说服自己,没事,这点苦根本算不了什麽,那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少年,别因为这点小事对他心软。
他心裏慢慢崩塌,可依然强颜欢笑,“谢纾,你傻不傻啊,子规城是猩红疫感染而亡,顺天道而行之,你救他们那麽多次,也无用。”
“笨死了。你就算得到了溯回镜,也还是那麽笨。”
“我说为什麽——我最开始见你的时候,你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后面又露出各种马脚,原来如此。你居然能被溯回镜认主,不知道该说你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可是当他听见李廷玉把谢纾吊起来,搜魂时少年发出的惨叫,忽然间笑容就凝固了。
他看见沈乘舟洞穿了少年单薄的腹部,那只手穿过少年的皮囊,在他腹中一阵乱搅,拨开层层经络与肺腑,抓住了那枚金丹。
宋白笙额角青筋蹦起,他捏着杯盏,杯盏生生被他捏碎,发出一声爆裂声,噼裏啪啦碎了一地,青瓷扎进他的手掌心中,献血横流。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是他自找的。
谢纾活该。
是他自己要去找,我说过他会很惨,他不信我。
你看,我没说错。果然如此。
然而他心裏却一点得意的快乐也没有。
他木然地看着留影石中,少年蜷缩起来,吐出了一大口血,一瞬间的表情好像是在笑,又好像在哭。
他无力地软倒在沈乘舟怀裏——那个他念念不忘的大师兄怀裏,疼得指尖冰凉颤抖,却还要用满是鲜血的手牵住沈乘舟的衣袖,
少年像一只被拳打脚踢欺负,却只能缩在墙角的幼兽,笨拙地向施暴者求救,呜咽道:“不要……师兄……”
“不要这样对我……”
声声泣血,肝肠寸断。
宋白笙闭了闭眼。他挥开手中被他捏得粉碎的茶盏,不去管那手上还残留的烫伤,站了起来。
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一双眼睛变得猩红,黑龙在他脸上疯狂地游动着,发出愤怒而绝望的咆哮,无声地嘶吼。
“衆魔教弟子听令。”
他掷地有声,一字一句,“跟随我——杀上昆侖。”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咬碎了牙齿,才从牙缝中艰难挤出,恨不得撕烂撕碎,“要人。”
宋白笙红着眼睛,再次踏上了昆侖的三千长阶。
可这次没有火光中俯瞰衆生,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倒坐观音像了。
他提着剑,身后是魔教子弟与昆侖弟子的厮杀声,刀光剑影中,他一双眼眸猩红,黑龙在他半边脸狰狞地咆哮。
他擡起剑,剑锋对準昆侖之巅,眼眸浸了血,“沈乘舟。”
他质问道:“你们把谢纾——弄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