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阴风冷冷地穿堂而过,街上路边的旌旗在雨中随风摇曳。
“驾——”
一道马蹄声踏破雨幕,一个穿着珠光宝气的少年狼狈不堪地驾着马,在雨夜中仓皇逃窜,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明明就差一点……明明就差一点……他就可以成为蓬莱岛岛主了!
他依稀记得蓬莱岛上,所有人的目光被雨水淋得冷而冰,刺骨般向高台之上向他望去。
那宛若一簇簇冰冷的箭矢,让他在高台上万箭穿心后跌落泥水之中。
谢琅记不清自己是怎麽逃离的,他如今头晕目眩,在暴雨中依稀仿佛还能听见刚刚的辱骂:
【猪狗不如的畜生。】
雨打在青石砖上,白马一个不慎,马蹄一歪,猛地连人带马地翻到在地,谢琅没反应过来,居然直接被甩出了数米,砸在地上时,身体发出沉闷的一声“砰”,让他几乎吐出一口血。
他狼狈不堪地趴在雨中,泥水将他的衣裳染得肮髒不堪,他喘了口气,头痛欲裂。
不行,雨太大了,他再这样下去,非得发病。
谢琅跪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客栈,两个门卫站在门前,眼睛微微一擡,与他隔着暴雨对视。
谢琅顿时一喜,可他正要上前时,一个门卫却伸出手,拦住了他,语气嘲讽:“啊呀,这不是我们光明伟岸的谢岛主谢琅麽。怎麽,今天心情好,来微服私巡了?”
他说话夹枪带棒,说到“谢琅”二字时,客栈裏的声音忽然一停,不少人围过来了,有人没有被卷入那场天道碎片中,便露出疑惑的神情看着眼前二位仙人,低声问道旁边的人:“这是怎麽了?”
“仙人的事情我们还是别管了吧?免得引火上身。”
“嗨,什麽仙人?狗熊还差不多。”一位豪绅摆了摆手,解释道:“他啊,篡夺了谢仙长的灵丹去救人,事后还说是自己炼的,而谢仙长活生生地杀了五百多人——可那是人家谢仙长在天道下用自己试药,试了整整五百多次才试出来的,而他就那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抢了功劳还扣帽子,这也能叫仙人吗?”
“更可恶的是,他居然敢卖钱。”
“什麽?疯了吧?!”
“下流,卑鄙,无耻。”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呵呵冷笑,谢琅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他张了张嘴,试图辩驳,说我没有。可是他根本没力气开口。
他耳边几乎要出现耳鸣,可一声清脆的声音却打断嘈杂的议论声,“够了。”
谢琅猛地擡头,云飞歌居然站在客栈的中央,所有人目光挪向他,道:“云老板!”
谢琅悚然,蓦然回头望去,才惊悚地发现他居然误入了云家旗下的一家客栈之中!
他站得远,看不太清云飞歌的表情,他只能上前,急急忙忙地颤声道:“飞歌,你快替我解释几句,你不是说永远站在我这边,永远相信我的吗?你说好要跟随我一辈子,你……”
“我好像确实说过这些话。”云飞歌说。
谢琅一喜,急声道:“没错,那你……”
云飞歌却骤然打断他,他俊美的脸上露出无边恨意,咬着牙,猛地一脚踹飞了身旁的一把椅子:“——可你也从来没有说过,胭脂笑并非你所炼制!”
那椅子砸在谢琅面前,哗啦啦地破碎,可见云飞歌力度之大。
谢琅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不能接受。
分明从前,云飞歌对他唯命是从,永远向着他,宛若他最忠诚的影卫。
……可如今,云飞歌的目光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尊敬,只有毫无杂质的厌恶和鄙夷。
云飞歌双手紧握成拳,看向谢琅的目光疯狂阴郁,“谢琅,你究竟还知不知道,你当初为什麽要学药?”
谢琅脑袋“嗡”了一声,喃喃道:“因为我钦佩小神医,他当初答应过我,如果我能成功当上岛主,那他就告诉我他的真名……”
他一年前曾经被那个救过很多人,却一只戴着黑纱,没有姓名的少年救过,少年亲自背着他,穿破层层毒瘴。在两人困在毒瘴中走投无路时,是他割了血,喂给奄奄一息的谢琅。
以至于如今午夜梦回,他都想要去揭开那名少年的黑纱,想要再看一眼那双温凉如春水的眼。
“那麽你认为,你通过这种方法去当上岛主,他就真的会为你开心?”
云飞歌冷笑一声,“想必他只会觉得你恶心。”
谢琅像是忽然被狠狠踩了一脚,他浑身颤抖,吼道:“那又如何!只要我能再见到他!只要我能再见到他……”
他甫一擡头,就与四周或憎恶,或鄙夷,或嫌弃的目光对视上,他猛地后退一步,嘴唇剧烈地翕动,很想说,我没有篡夺,是谢纾让我别用他的名字。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名声不好,所以他让我来……只有这样,人们才不会因为是魔修所炼制的药,而不敢尝试。
可他偏偏用这个灵丹妙药去当了岛主,这又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这个灵丹妙药还不是免费的,他偏偏用这个去敛财。谢纾穷得只能窘迫地吃馒头与筛糠,他却锦衣玉食,不得不让人气愤,觉得他是真小人。
他焦急地团团转,事到如今,非得谢纾出面,才能解决这事,若谢纾不跟这群人解释,是谢纾让他用自己名字传播出去的,他非得要阴沟裏翻船!
谢纾……谢纾……
沈乘舟冷漠地站在二楼,眼神阴郁而偏执,从高往下睥睨着抱着头焦虑的谢琅,指甲缓慢地深陷进自己的拳头之中,牙齿从口腔中撕下一小块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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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涧鬼域,浮屠塔,牢房内。
鬼修难以置信地瞪着周不渡,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你能把上任鬼王杀了,周不渡,你真是个疯子……”
周不渡缓慢地撩起眼皮。他平日看人时,总是不自觉地垂着眼,因此眼尾似乎总是带着点温和的纵容,可一旦把那深而宽的双眼皮撩起来,那目光便如同利剑猝然出鞘,裹着一身冰冷的寒意与杀气。
鬼修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此人为何名为“白衣修罗”,他恐惧地看着周不渡额头的血莲下,缓慢地绽放出了另一朵双生红莲,忽然疯了般哈哈大笑:“白衣修罗……我们的好殿下啊,你那相好知道你这副模样吗?”
男人一身白衣站在面前,如同裹了一身雪,刺目的血溅在他的衣襟和下巴处,额头上那心魔印下,层层叠叠——居然还有一个天劫印!
“逆天而行,周不渡,你不要命了?”
鬼修神经质地道:“中天劫印者,遭九重灭世级天雷,即使是飞升后位列仙班,也难逃被劈个粉身碎骨的命运,只有最大逆不道之人,才会被封为此印,你到底做了什麽?”
没做什麽,不过是将天道杀了一次而已。男人锐利的目光一扫,冷淡的气息如寒霜般扑面而来,如朔雪般几乎能把人冻住。他道:“聒噪。”
他提着剑,一步步缓慢上前,冷漠道:“孟婆汤,交出来。”
“你……”
鬼修心狠狠一跳,愕然擡头。
孟婆汤,服下此物,前尘尽望,千万般苦痛皆抛诸脑后,洗净六欲,断绝尘根。
世间修仙者难于登天,不仅是因为衆生皆苦,而是因为太多修仙者被尘世牵挂,十情八苦七情六欲混乱作一团,斩不断理还乱,又怎麽抛下去追求大道?
可若是服下孟婆汤,自然没有什麽是不可割舍的,对于修仙者无异是一条通天大道。
他看着周不渡,以及他身后如深渊般的心魔,眼皮一跳,头皮发麻,一瞬间恍然大悟,不住道:“怪不得,怪不得,你是真的不要命,周不渡,那血观音究竟对你做了什麽,你就要为他献出一切?”
“他压根不会再记得你,记得你与他的一切,什麽都不记得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可下一刻,他猛地呕出一大口血,鬼修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那洞穿自己胸口的手,尖啸道:“周不渡!!!你不得好死!!!”
他整个身体轰然破碎,血肉横飞地原地炸开,周不渡本就一直提防着他,因此那手中的长剑幻化成一柄巨大的折扇,避免那腐烂的尸块砸他一脸,然而那鬼修死前最后的怨念锲而不舍,咆哮着喷涌而出,带着血气,如长龙般汹涌地吞噬了周不渡!
周不渡修长的手指还夹着从鬼修身上取下的一朵殷红的芍药,他将这枚芍药放在心口处,那芍药却与寻常模样不太相同,花团紧簇间,隐约可见一个诡异的刻印,每一片花瓣都花纹繁琐,仿若一个又一个层层叠叠的迷宫,似乎还能听见有童声在咿咿呀呀地唱歌。
“孟婆汤,前尘忘,不相思,不断肠。”
——这“孟婆汤”居然是一朵会说话的花!
“周不渡,你想忘记什麽?或者说,你想让谁忘记什麽?”
周不渡脸色一变,下巴猛地紧绷起来,脸色显得更为苍白,但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折扇,下一瞬,猛地转身,折扇“刷”地一声展开,纸扇边缘泛着如剑锋般的寒光,如叠在一起的箭矢,尖锐地斩向他身后那开始“妖言惑衆”之人!
可那折扇未至,眼前却骤然一花,一个红衣少年就那麽站在他面前,周不渡脸色一变,咬着牙,堪堪停住那杀人不偿命的折扇!
他拿着折扇的那只手剧烈地抖动起来,那红衣少年有着他上百年间朝思暮想的模样,眉眼如画,周不渡只是瞥了他一眼,三魂便惊散了七魄,“呛啷”一声,那柄利如钢铁的折扇就脱手掉在地上,可他甚至连被砸了脚都没有察觉。
可不等他伸出手,颤抖地抚摸上少年冰冷的脸庞,少年身后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就撞进了他的视野之中。
——那是无论目睹了多少次,都令周不渡痛不欲生,煎熬千百年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