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纾裹在被子裏,懵懵懂懂地探出个头。
他缩在床角,因为蒙在被子裏,鼻翼潮湿通红,一双乌檀木般漆黑的眼裏面满是稚气的茫然,呆呆愣愣地看着周不渡,嘴唇微微张开,歪着头,细细的发丝从他的耳畔滑落,黏在他苍白娇小的侧脸上,看上去有几分傻气。
他不是很明白周不渡在说什麽,可是下一瞬,他就被从被子中捞了出来。
周不渡像是被他茫然的表情逗笑,嘴唇微微上扬了一瞬,可是很快拉直,表情极其严肃道:“得罪。”
谢纾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有指尖划过自己的衣领,胸前一凉,本就有些松散的衣襟就被被揭开了。
他的身体如今仍然是属于少年西人的稚嫩青涩,肩头圆润白皙,往下便是细长均匀的锁骨与白皙柔软的胸膛,隐约可见肋骨一点点微凸的痕迹,胸前、腰上、背部都有不少淤青。
他身上有不少是新生的皮肤,如剥皮新荔,最为稚嫩脆弱,泛着淡淡的粉,敏感得要命,有些微凉的空气与少年稚嫩的皮肤一接触,瞬间让少年身上起了一层小疙瘩,更别说脱下衣物时,微凉的衣物拂过那些伤口,让他忍不住微微挺了挺胸膛,纤细得一双手就能掐住的腰微微发着抖,在周不渡手掌心中颤抖地闷哼一声。
谢纾察觉到男人的目光停留在被疤痕覆盖的小腹上,用手盖住自己身上的疤痕,他有些难过与不好意思,“别看,丑……”
可是他遮盖小腹的手被周不渡轻轻地捉住,男人说:“不丑。”
他的目光久远地停留在少年腹部的那道疤痕上,像是想要把这道疤痕铭记在心。
他指腹轻柔地在少年身上涂抹着冰凉的灵药,谢纾觉得耳畔很热,似乎有什麽东西在“咚”“咚”地跳动。
伤口隐隐作痛,谢纾轻轻地吸着冷气,趴在周不渡怀中细细地颤抖,乌发从他雪白瘦削的肩头滑落,泼墨般散开在他的脊背上,那背部有伤痕交错,脊骨一节节地凸出来。
上药的时候伤口还是有点疼,谢纾眼眶有点泛红,可是他死死地咬着唇,默不作声地在周不渡怀中忍受着这一切。
可下一瞬,他就被轻轻地掰过下巴,擡起来,被捏了几下,示意他放松,周不渡柔声道:“是不是很疼?疼的话,告诉我。”
谢纾怔怔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不疼。没事的。”
他克制住自己,让自己不再抖动。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会欺负他,可是他不想给他添麻烦。
因为他不想再做流浪猫了。
他努力地把自己因为疼痛而下意识蜷缩薄的身躯打开来,有点艰难,但是他不断地说服自己,不要那麽娇气,不要那麽吃不了苦,不要那麽……懦弱。
说出来有什麽用呢?他默默地安慰自己,难道说出来就会不疼吗。还会麻烦别人,会让人觉得他是个特别特别麻烦的小孩,会让人……讨厌他。
他的记忆模糊不清,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开始,曾经是一个被很好地养着长大的小孩。
彼时的他要什麽有什麽,可以肆意妄为,可以无所畏惧,像只夏日初醒的蜉蝣,能肆意地在树梢枝头发出响亮至极的鸣叫,聒噪而又生机勃勃,如同盛夏最浓郁的那片青。
哭的时候会有人心疼地把他抱起来,安慰他,会有人拧着眉,护在他身前,用生命为他铺路,让他不沾染苦楚。
可三百年风雪加身,美好的记忆成了捧在手心融化的一捧雪。
他曾经有很多很多爱,可是那些爱都化作了风中絮雪。他像只流浪猫,每当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人,却总是被人或嫌弃或厌恶地赶出去,甚至向他丢石头。他只记得那些石头砸在身上很疼很疼,疼到他以为……其实他是一个特别特别坏的小孩。
是不是因为我真的很坏,我真的很糟糕,所以大家这样对我呢?
他一开始也难过得放声大哭过,可是无论他哭得多麽痛苦,那些苦路依然要走,甚至他的眼泪会被人说是懦弱的表现——好像人天生就不应该哭,就不应该拥有眼泪。
摔倒在地上的小孩应该自己爬起来,而不是哭哭啼啼地找人抱,即使膝盖被划破,也应该笑着说没事。
因为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伤,如果就因为这麽点小伤,就放声大哭,未免太不合适,未免太任性娇气,未免太……不乖了。
只有乖巧的小孩才能被人喜欢,才能被人爱,才能……不会被抛弃。
可为什麽……周不渡问他疼不疼的时候,他有点想哭呢?
“没事的。”
他吸了吸鼻子,仰着头,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眼角眉梢都是轻松的,“这麽一点轻松的小伤,怎麽可能会疼呢。”
他习惯在每次疼痛都用微笑来掩盖,即使在沈乘舟伸手掏过他腹部的时候,他也是这般笑的,好像这对他来说,真的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他怎麽可能放在心上。
周不渡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是他的眼睛太过沉默,或许是他注视的时间有点久,谢纾脸上的笑容忽然有些撑不住。
他仓促地一低头,目光躲闪,可下一瞬,男人便牵起了少年的手,缓慢地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谢纾猛地擡头,他震惊地看着他,掌心下那颗死去的心髒“扑通”“扑通”地震动着,透过胸腔,穿过肋骨,带着灼热的温度蔓延到他的指尖。
灯火照在周不渡身上,蒙蒙的一层暖光,令人想起落日熔化在川流不息的河,跳动的烛火映在他的眼睛裏,鎏金面具上的额头烙着一点红痕,他看谢纾的眼神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中,满满当当装着眼前怔愣的少年,不留一丝空隙。
周不渡说:“可是我疼。”
窗外夜雨不歇,晚风在夏夜狂啸不止,竹影婆娑,庭院的积水泛起点点涟漪,檐下的风铃慢悠悠地打了个转,因缠绵的风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周不渡垂下眼睫,他的声音喑哑,“我会觉得疼,很疼很疼。”
谢纾像是忽然被烫了一下,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张了张嘴,“我……”
“真的不疼吗?”周不渡的指腹轻柔地滑过他的伤痕,“不应该不疼的。被这样伤害,没有人会不疼,怎麽可能不疼?”
谢纾身上太多伤,他被人用剑贯穿过,被人用手生生地从腹部掏出金丹过,被人灌下毒药过,被人用鞭子笞打过,被人折断过手,被人字字锥心,被无数双手摁在地上强迫他去面对那些苦痛,最后落入冰冷绝望而孤寂的忘川河中。
“告诉我可以吗,”周不渡的声音带着不自觉地祈求,“告诉我……你疼。”
可是那是之前的疼了,现在也不是很疼,周不渡上药的力度很轻,这种力度的疼,怎麽可能算疼?
如果连这种疼都要哭出来,那以后,万一遇到更疼的事情了,该怎麽办。
再撑一撑试试看吧。
谢纾蜷了蜷指尖,然而周不渡死死地摁着他,他的目光隐忍而痛苦,谢纾觉得他又难过起来了,所以或许他应该安慰一下他。于是他说:“一点点。”
少年蚊吶一般,低声道:“有……一点点疼。”
“真的只有一点吗?”
可是周不渡却不放过他,他追问道:“真的,只是一点点?”
谢纾的谎言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他大概是太久没有被人这样认真地盯着过,被人这样小心翼翼地装进眼底,不留一丝罅隙。
潮湿的水汽涌进内殿,床前帷幔轻轻晃动,他怔怔道:“……不是。”
他其实……真的有点疼。
是了,怎麽可能不疼,三百年上下求索,刀剑加身,百死难逃,而他原本其实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
他脱口而出的这一瞬间,鼻子一酸,巨大的委屈在这一刻汹涌而至。
痛苦其实一直在不知不觉中水涨船高,可是他没有想到,沖垮他的堤坝居然只是这麽轻飘飘的一句话。
“疼吗?”
他像是暴雨中摔倒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孩童,茫然地擡头四望,内心被巨大的孤独和委屈笼罩。
不是的。
他根本没那麽坚强,根本不是一个乖小孩,他才不想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大步向前,他其实是一个非常非常娇气,非常非常笨拙的坏小孩。
其实……他很想要有人把他抱起来,心疼地摸摸他,问他摔到哪裏了,疼不疼,难不难过。
可是真的有人牵着他的手,把他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时,他又觉得不可置信,又觉得震撼非常,又觉得会不会大题小做。
“怎麽会疼呢,这麽点小伤,怎麽会疼呢……”
他一边试图笑,可是大颗大颗的眼泪却夺眶而出,扑簌簌地顺着下巴滑落流淌在他细瘦匀长的锁骨裏。
他被自己汹涌而至的眼泪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用衣袖擦着脸,可是怎麽擦,那泪水居然也停不下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谢纾终于崩溃了,“你干嘛要问我呀。”
他哭了,“如果你不问我,我会一直觉得,其实没有那麽疼。”
你为什麽非要问我痛不痛,明明你如果不问,我才不会觉得疼,虽然那不是真的不疼,可起码我还能装作若无其事,还可以当一个麻木的乖小孩。
我还能一直欺骗自己,其实我还能继续走下去。
可是你让我途中忽然停下来,问我累不累,我低下头,才发现其实我的脚掌都已经磨破了,锥心刺骨的疼痛一直顺着脊椎传递到大脑。
我发现我自己其实很疼了,疼得已经走不动路了,我该怎麽继续骗自己往前走。
不问不好吗。
你问了,我要怎麽视而不见。
那些烙印在记忆深刻的疼痛在这一刻中剧烈地尖啸起来,他后知后觉,才发现原来自己记忆中的糖太过少,只有很多很多的苦。
可是人生不应该是越过越好吗?他怎麽会过成那个样子。
谢纾趴在周不渡的肩膀,终究还是像个不懂事、不听话的坏小孩般,放声大哭:“我骗你了,疼,真的好疼,我好疼。”
他颤抖得像是一只被撕碎羽翼的幼蝶,在男人宽厚的怀抱中痉挛,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可是我如果连这样的疼,都熬不过,以后该怎麽办。”
他仿佛在初冬将至之时就已经穿上了最暖和的大氅,可是他并不觉得安心,
他会害怕等到大雪漫天的寒冬降临时,没有更暖和的衣服了,他会死在那样的冬天。
“不会。”
周不渡慢慢靠近他,他干燥的唇落在谢纾的下巴,吮掉了泪水,一路沿着少年透明斑驳的泪痕往上,最后在谢纾泛红的眼尾落下一个温柔珍重的吻。
他心疼地吻过了少年的眼泪,说:“我做你的衣服。”
有我在,你不会迎来寒冬,将永远在春夏交际的光阴中,肆意生长。
这是我存活于世、此生的唯一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