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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死了一千次的万人嫌 夏唯一 4429 2025-02-06 23:24:02

尾声

十日后。

天雷把无净佛门劈成了一片焦土,鬼域那边却没心没肺地大张锣鼓起来,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喜庆洋洋的氛围萦绕整城。

“起轿——!”

唢吶锣鼓敲敲打打,礼生——一个脸上涂着夸张腮红的鬼修眉飞色舞地吼起来,八台大轿应声而起,擡着轿子的车夫肌肉虬曲,身材高大兇猛,仔细一看,居然也是几个鬼修,此时他们正为能担任此等“殊荣”而快活不已,一张张脸都泛着激动的红光。

在他们最前方则是一俊俏郎君,他身姿挺拔,气质出尘,褪下平日裏素淡白衣,第一次着上了大红婚服,头发整齐地竖起,露出一张如画的眉眼,只是那右眼泛着淡淡的灰色,挺拔鼻梁上,还架着一片琉璃镜。

只是这平日裏总是冷静自持的鬼王殿下,此时却总是不自觉地绷紧唇线,目不斜视,脊梁挺直到有些僵硬,若不是知道他在马上,会以为他下一刻便準备躺进棺材裏。

他们此行正是準备去迎娶新娘,一到一房门前,周不渡忽然踟躇不安起来。

他喉结忍不住上下一滚,长睫轻轻地颤抖着,最后还是“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春光正好从窗外跌进来,满室浮动的光阴,一人正坐于床前,头上是凤冠霞帔,单薄纤长的身体被裹进嫁衣之中,隐约可见一点莹白如玉的锁骨,以及窥见那被红衣包裹的一截柔软细腰。

周不渡一进门,整个人就差原地化作了一根木棒,他手指收紧又松开,最后还是轻声道:“是是。”

新娘微微擡头,头上的步摇叮叮当当,珠摇玉碎般晃动着清脆好听的声响,他伸出手,往周不渡手掌中放下了自己的手。

唢吶锣鼓震天响,门外鞭炮炸开,鬼修们兴高采烈地迎接着被周不渡牵着的谢纾,小心翼翼地扶他上轿,接着,又慢慢地运着他走回婚堂。

小黑和鬼医紧随他们身后,周不渡瞥了他们一眼,“有什麽事吗?”

小黑欲言又止,鬼医支支吾吾,最后,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道:“没事,肯定没事!”

他目光躲闪,一脸心虚。此事,自然是前几日,他与谢纾一同饮酒,然而醉酒中,他却告状似地,吐露了周不渡这些年的不少疯狂举动。

“乖徒儿你知道麽,你那对象……就是个疯子……嗝。当初他在浮屠塔时,我见过他,他身上满都是伤痕,可是却不是别人做出来的,而是他自己往自己身上割的。”

“我看到有烧伤,有贯穿伤,甚至还有勒痕。你知道这是怎麽回事吗?”

谢纾一开始,还笑意盈盈,可鬼医经不住灌,谢纾只是装作不经意一问,鬼医便稀裏哗啦地吐了一地的真相,“我仔细去问,他神志不清,却一直不断喃喃说,‘不能忘记,一次也不能忘记’,把我吓得够呛,我都成鬼了,没想到这世上还能有比鬼更可怕的……”

他说完,就地一躺,直接呼呼大睡,等第二天,与小黑一同被谢纾拒之门外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惊恐起来。

小黑本来还在训斥一些试图蹲在谢纾家门口道谢的鬼修,结果转头想要进门,莫名其妙也吃了闭门璞,方才训斥时少年老成的表情瞬间大变,而鬼医则开始委屈地叫嚷起来,“乖徒儿,好徒儿,你这是怎麽了?”

谢纾不开门,他便“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鞠泪道:“不知我这老头子是犯了什麽罪,一把年纪,还要使我的好徒儿这般对待,我……乖徒儿你总算开门啦!”

他眉开眼笑,谢纾开了门,却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两个。小黑和鬼医被他这样看,瞬间一股寒意从脚趾直蹿天灵盖,谢纾冷笑道:“你们两个,倒是帮着他,瞒了我不少?”

他漂亮的眼睛一眯,“差点忘记了,你们帮他让我忘记了三年的事情,还没算呢。”

小黑方才还严肃冷淡的脸色瞬间被打破,他一紧张,磕巴的毛病又出来了,想要上前扯谢纾的衣角,神情如小狗一般,“谢、谢哥……”

鬼医当仁不让,已然一把拽住谢纾的衣角,可怜巴巴地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好徒儿,这可全然都是殿下的命令,我们可都是听他指使的!”

这老头活了数百年,早就成了人精,在这种危急关头,他毫不犹豫地“叛变倒戈”,三下五除二地要把自己全摘出去,甩锅甩得炉火纯青,泪声俱下地控诉当初周不渡的累累罪行——诸如吃的小糖丸实际上跟吞刀片没什麽两样。

开什麽玩笑!反正殿下已然要被扫地出门,何不牺牲一下小我,体谅一下他这年迈老人思念徒儿的心焦!

谢纾越听,嘴角笑意越深,鬼医一觑,满以为自己的宝贝徒弟原谅了他,欢天喜地地正要进谢纾的屋,结果刚一迈脚,眼前便“碰”地一声重重砸上了门,离砸歪他的鼻梁就差那麽一点点!

鬼医:“……”

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怎麽就没忍住,趁他们即将大婚前一日,跑去拉着徒弟喝酒聊人生呢?!

他摸了摸鼻子,周不渡看他的目光已经充满了疑惑,剑眉微拧,似乎想要询问,可他看了一眼身后的轿子,最终还是什麽都没说。

鬼医就差没“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殿下,您就自求多福吧。

周不渡此时浑然不知自己正牵着一个“小炸药包”,他克己守礼地遵从每一个结婚的步骤,所有的礼乐无一不符合规则制度,喜房内,更是被他布置得满目皆红,红绸罗缎高挂,床上铺着桂圆花生,而贺兰缺的牌位放置在桌案上,她笑得漂亮极了,只是不知为何那笑容却总是带着点坏与不怀好意,两旁是丰沛多汁的贡果与红烛,正静静地等着这对新人。

想必若是天上有灵,知自己捡的童养媳居然真的成功上位,会开怀大笑,得意于自己的好眼光。

正规的婚礼步骤多少有点老太太裹脚布,又臭又长,即使周不渡删去了一些他觉得过于封建旧俗的地方,也依然有点漫长,婚礼进行到一半,谢纾却忽然直接拉着他,道:“你真的愿意同我在一起?”

周不渡顿了一下,他长眉迅速地拧了起来,神色罕见地有些慌乱,“当然。”

谢纾站在堂前:“那你都不会再骗我,确认对我所言非虚,都是实话?”

周不渡也哑然了,他立即明白刚刚鬼医看他鬼鬼祟祟的眼神究竟为何,谢纾却继续道:“不过你骗我,我自然也是听不出来的,毕竟我又蠢又笨,脾气骄纵,总爱惹是生非,即使你对我说一万句谎言,我也是如傻子一般,可以被你蒙进鼓裏,全然不知。”

周不渡慌了,他听出少年嘲讽的笑声,可是他却想要把谢纾搂进怀裏,然而谢纾却擡高声音,道:“别碰我!”

“桩桩件件,今天我们非得说清楚。”

周不渡半晌都没说话,谢纾一看,就转身欲走,周不渡此时再也顾不上婚礼那繁冗的礼节,绣球从手裏滚落,他从后搂住少年,如同一个恳求赦免的罪犯,卑微而诚恳地恳求道:“我错了。”

“何错之有?”

“我不该罔顾你意愿,喂你喝下孟婆汤。”

谢纾抖了抖,咬牙道:“还有呢?”

“我为了从天道手中抢回你,与佛门交易,代价是我要成为鬼王,镇守无涧鬼域。”

谢纾一哽,“还有呢?”

周不渡犹豫了一下,他把头埋进少年颈窝中,鼻尖闻着少年干净柔软的香气,闷声道:“为了杀浮屠塔上一个鬼王的时候,我做了很多疯事……”

谢纾低着头,“还有呢?”

周不渡沉默了很久,最后轻声道:“我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一直喜欢你了。”

谢纾没吭声,周不渡心惊胆战地搂着他,最后感受到手背忽然一阵凉意,有什麽湿漉漉的东西从少年的盖头中砸落,砸得他手背生疼。

谢纾低声说:“你的右眼,是不是也看不清了。”

周不渡意识到了什麽,他轻捏着少年的手臂,把少年转过身来,手伸进盖头裏一摸,果然摸到了满手湿滑,他慌乱无比,连忙哄道:“怎麽又掉小珍珠了?”

谢纾沉默了很久,他单薄的胸膛细细地颤抖,最后发出一声细弱的哭腔,他像是很委屈很委屈一样:“……我觉得对不起你。”

周不渡怔住了,他摘下了单边眼镜,他宽肩窄腰,婚袍从他的胸膛滑落了一点,露出裏面漂亮而有力的肌腱,谢纾耳朵红了,周不渡看着像是在生闷气的少年,最后轻声道:“是是,你觉得你亏欠我?”

谢纾低着头,他嗫嚅道:“……我感觉我一直在麻烦你,如果不是我,你肯定能过上更好的人生。”

“什麽是更好的人生?”周不渡垂着眼睛,指节在眼镜上一下又一下地敲着。

“……如果不是我,你就可以成功逃跑,不会为了救我而死,最后更是化为了冤魂怨灵,被禁锢在几百年的时光中。”谢纾想着,忍不住眼圈有点红。

他想,周不渡本就应该是天之骄子,如果没有他,他现在依然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沈乘舟那样,有体温,有呼吸,不止有鬼追求他,肯定还会有很多年轻有为脾气好的修士追求他,不会为了救他爬上梵净山被佛门灼烧了七天七夜,也不会一只眼睛看不清……

他简直数不过来了。

谢纾只是简单地畅想了一下没有他的周不渡的人生,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他仿佛能看见一个白衣君子站在世界之巅,下一秒变能扶摇而上,飞升成为无数人口中的传奇。

可现在这个白衣君子却英年早逝,无端背负起了鬼王的任务,他那种法子过了几百年都要崩溃了,更无法想象周不渡只能旁观着他,无能为力地成为一个透明的空气活了几百年的孤独感。谢纾抹了一把眼睛,手盖在上面,说:“……是我误你。”

他的声音裏有细细的颤抖和哽咽。周不渡闻言,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声音裏带点笑意,“是是在心疼我?”

谢纾呼吸一窒,简直要恼怒起来了。谢纾像是想骂他又不敢骂,声音带了点委屈,像是一只呜咽的小狗,“你这人怎麽这样啊……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怎麽还想着调戏我……怎麽能这麽坏……”

周不渡轻轻吻着从谢纾指缝间流下的眼泪,“我很开心。”

谢纾怔了怔。

周不渡牵着他的说,细细地啄吻谢纾的指尖,每一个吻都轻柔得像是海风吹拂,如果不是他吻太多次,会以为只是一场克制的吻手礼,可他一下又一下的,用自己的嘴唇去触碰谢纾温暖的手指,轻轻地咬着他好看的指节,便透露出一种克制到极点的爱意。

周不渡:“我可以跟你讲一个故事。有一个农夫养了一只狗,但是他每天都要种田摘菜,回到家的时候总是很晚。”

“有一次,农夫发现狗狗很喜欢跟自己的影子玩,一开始没想明白,只是每天辛勤了很长时间后,继续回来遛狗,可直到有一天他回来早了,狗狗居然对影子丝毫不敢兴趣时,他才明白了什麽。”

谢纾被哄得晕乎乎的,像是一坨绵软的云,“是发生了什麽?”

周不渡:“因为狗狗在他不在的时候总是太孤单,没有人可以陪它玩,于是它只能和自己玩。所以他明白,狗狗很爱他很爱他。”

谢纾下意识地附和他,“狗狗真的很爱他啊。”

周不渡把谢纾淩乱的盖头摆弄好,盖头摇晃着,露出了少年清秀苍白的下巴。

有一根发丝黏在了青年的嘴唇上,他看着那两片嫣红的嘴唇,像是梅子时节发着清香的红果。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把那根头发摘下来,继续说:“但是他也很爱狗狗。”

“他每天起早贪黑,家境贫穷,可是为了狗狗,即使回来时已经筋疲力尽,他也要带狗狗出去散步,而且他总觉得狗狗忠实地爱着他,可他没有太多时间陪伴,因此即使他也苦再累也要陪狗狗,不忍心让它挨冻受饿,即使没什麽钱也要给狗狗吃最好吃的食物,如果狗狗生病了,他甚至会焦急得一晚上睡不着。可是他还是觉得他陪狗狗的时间太少了,太愧疚。”

谢纾明白了什麽,把手掌放下,盖头裏面,露出裏面一双眼尾泛着红的眼睛,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周不渡。

周不渡轻声说:“所以爱是尽力而为,仍觉亏欠。”

他把头埋在谢纾的肩膀裏,喟叹道:“是是受了那麽多苦,为我做了那麽多,还觉得亏欠我,还想要拼命弥补我。所以我可以理解为,你很喜欢我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开心。”

谢纾眼睫颤抖了几下,眼泪骤然落下了。

“即使我让你的人生承受了更多苦难,你也不恨我?”

“我爱你。”周不渡说。

“即使我精神状况有问题,是个疯子,还特别笨,你也不讨厌我?”

“我爱你。”周不渡说。

“即使我做了那麽多错事,即使我总是一错再错,你也不嫌弃我?”

周不渡隔着盖头,吻上了他落泪的眼睛,然后说:“我爱你。”

谢纾眼泪几乎决堤。

他像是一个在荒漠跋涉良久,终于走到终点的旅人,这一刻,那股生的欲望死死拽住了他,让他回头去看看这人间。

谢纾哭着说:“你这样……还让我怎麽说啊……”

“别哭了,不然,我会以为你是被我欺负哭的。”周不渡嗓音喑哑,“我会心疼。”

谢纾锤了一下他的肩膀,趴在他肩膀上抽噎,又想骂他:“你个混蛋……明明有更好的人生,你为什麽一定要来地狱陪我。”

“可是如果没有你,”周不渡笑了,“虽是在世百年——”

“恰似未生一日。”

他说:“与你相遇,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唢吶高响,百鸟朝凤。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这一次,不再有误会恒生,不再妄语冷眼,不再生离死别,不再……背井离乡,辗转飘零。

一阵风轻轻拂过他们的发顶,仿佛多年前贺兰缺牵着他们二人时,掌心传来温暖宠溺的温度。

谢纾睁大了双眼,如有所感,“娘……”

那阵风轻柔,最后似乎化作了絮絮低语,是母亲对他温柔说,我想要你幸福。

谢纾落下一滴泪,嘴角缓缓绽开一个微笑。

他无声地笑,好。要幸福。

最后两人直起身,跪在对方身前,缓慢地,郑重地磕下一个头。

“礼成——!”

红纸灯笼被春风扬起,远处似乎有桃花翻飞,桌案的红烛不断跳动着,满室氤氲,周不渡手指颤抖地掀开了谢纾的盖头,露出凤霞下,那张无论看了多少次,多少年,依然让他怦然心动,沉醉不醒的容颜。

少年眼尾泛着胭脂般的红,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尾的红痣如灼,一身红衣绚烂如朝霞,此间最热烈的焰火也无法与他媲美。

这对新人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了紧密相拥,他们如同根而生的树,要深深扎根于对方的灵魂,唇齿相依,死生不离。

世间多苦难,人间满风霜。

愿求一人长相守,风霜共载赴白头。

(正文完)

作者感言

夏唯一

夏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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