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少年蜷缩在一地的血泊中,乌黑的长发散落一地,发丝湿哒哒地缱绻在他苍白的后颈,像是轻轻就能折断的一小截白玉枝。
或许他看起来实在太小,倒在血泊中的样子又太过可怜,仿佛一只受伤了的髒兮兮的流浪小猫。有人忍不住喃喃道:
【倒也不必,说那麽过分吧。】
【我没记错的话,血观音背叛昆侖的时候,才十六岁……】
【十六岁,这麽小!】
【背叛昆侖——说到这个,你们听说了吗?昆侖那边好像疯了。】
【疯了?】
【好像都在疯狂找血观音,不知道是发生了什麽。】
【当年的事情会不会有隐情?】
酒客与其余被卷进来的城民窃窃私语,他们脸上露出一瞬间的不确定与犹疑,似乎也有些判断不清。
可这声音只是刚响起,便立即有人不爽地大声囔囔起来:
【有什麽隐情!我说,你们不会就心软了吧?!】
【别忘记了,就算他前面没做错过什麽,子规城当年可是因为他流血漂橹!】
【那可是一千多人的性命!就这麽活生生地折在血观音手下了!】
【……】
百姓们瞬间回过神来。
此话不错,无论血观音杀的山匪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他屠城的事实板上钉钉,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
那是一千多条活生生的生命,他们怎麽能替那一千多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去原谅血观音?
【我的父母,都死在子规城。】
一个男人沉默地开口,他眼睛裏隐约可见闪烁的泪光,他腮帮子咬得紧紧的。
【我是去十裏川进货……所以才躲过了这一遭。】
【可是等我回来,我只见断壁残垣,烽火连天,一地的鲜血,我家的房子被烧了,我只是出去了一趟,可回来,却什麽都没有了。】
【我的家,我的父母,全都没了。】
他声音嘶哑:
【如何原谅。】
【……】
衆人沉默下来。
【等会,你们看……】
忽然有人轻声开口,语气中透露着迟疑:
【血观音……好像死了。】
衆人一怔,他们茫然地继续看向秘境。
秘境中,那少年匍匐在地,他脸色苍白,表情木然,像是一只被射中的白鸽,随着胸口的血液不断流逝,他呼吸越来越微弱,单薄的胸膛起伏越来越轻微,宛如一颗逐渐暗淡于天穹的星星。
他眼底的光如磷火烧尽,光芒流逝,最终化作一片死寂的沙漠,眼神空洞起来。
丹药吃得太晚,只能减轻一点疼痛,却阻止不了死亡的到来,胸口的剑伤汩汩流血,猩红的血液从他脆弱不堪的身体中流逝逃离,逐渐撚灭了那胸腔中属于一颗心的震动。
过了很久,衆人也不见少年有任何的动弹,乌黑的发丝遮盖住他的侧脸,他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歪到在地上,宛如一个彻底坏掉了的玩偶。
窗外风雨呼啸,寨子裏的烛火跳动着,仿若星河般落在他透着稚气、寂静的脸上。
他看起来像是一只被折断羽翼后坠落在雪地上的红蝶,有一种窒息的美。
李廷玉脸色忽然变了。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
死了?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手指痉挛了一下。
真的死了?
有那麽一瞬间,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内心裏是一片白雪覆盖的空茫,又冰又冷地攥住了他的心髒。
耳畔仿佛有声音低声问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他死吗?如何?”
“这下如愿了麽?”
如愿?
我如什麽愿——
李廷玉的心像是忽然被人剜了个大洞,风吹过,都是空蕩蕩的声音。
他看着那少年蜷缩在地,安静地垂下眼,长而卷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嘴角渗血,是雨打红叶,是芭蕉不展丁香结,是彻底熄灭、化为余烬的风中残烛。
一如当年他在牢狱中,少年在他重重逼问下,笑了一下,随后便吐了一大口血,劈头盖脸地溅了他一脸,像把他的生命都吐出来了一般。
少年的血液滚烫,那眼神悲切又嘲讽,像是在笑他愚昧无知,又像是在笑自己命途坎坷,眼尾的红痣在烛火下几乎烧灼起来,像是一颗燃烧的星星落在了他的眼角,叫人挪不开目光,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神算子那句话在他耳畔轻轻地敲着他那颗寂静的胸腔,满怀恶意地不断暗示着他:“你对不起他。他不欠你。”
“你不相信?”
“没关系,不相信也没关系。”仿佛有人恶意地微笑起来,那是命运的嘲讽,“你会追悔莫及,百死难赎。”
没来由的心慌攥住了他,腰佩的仙盟剑剧烈地嗡鸣起来,剑气骤然四起,他乌金的衣袍被掀开,眼睛有那麽一刻,居然仿佛有血海翻涌,变得猩红起来。
——荒谬!
他喘了口气,青筋从他的手背狰狞地凸起,随后蜿蜒到了整只手臂,宛如一只跳动着的青蛇,仙盟剑在他手中剧烈地尖叫,昭示着他汹涌澎湃、剧烈挣扎的内心。
我会后悔?我会后悔???
怎麽可能。
谢纾死了,我觉得心烦,是因为我觉得他不是死在我手上,没有被我千刀万剐,给我的故乡谢罪,所以我心有不甘,我意难平。
他若是死了,这世上不就少了个祸害,天大的好事。
他若是不死,那当年的千百个惨死于他手下的冤魂,死不瞑目。
他眼睛那样红,可是他却死死地咬着自己的牙,脸上依然还是憎恨的表情,就那麽直直地盯着那逐渐变得冰凉的红衣少年。
“咚——”
他忽然醒过神来,有钟声敲响。
眼前的秘境在他们面前一寸寸破碎开来,宛如镜中花,水中月,红衣少年的身影在他面前“咔嚓”一声,骤然破碎,成了一朵绽放的玻璃花。远方仿佛有佛寺钟声敲响,候鸟呼啦啦地从林间惊起,潮湿的水汽带着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周围一阵天旋地转。
在这剧烈变化的场景中,石碑剧烈地嗡鸣,在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下,那黑色的沧桑的碑面,缓缓地,出现了一道新的刻痕。
——第九个“正”字。
下一刻,破碎的秘境重新在他们面前重组,画面一转,在滂沱的大雨中,一个红衣少年正提着剑,踏上那满是青苔的台阶,一步又一步,走向那十裏山川中的匪寨。
他胸前的伤口已经消失,暴雨将他整个人都彻底淋湿,红衣湿漉漉地贴在他纤细的脊背上,乌黑的发尾黏着少年软软细细的腰,歌他在暴雨下的表情平静万分,仿佛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
雨水从他雪亮的剑尖滑落,滴落在台阶旁的野花上。
所有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
【……血观音!他没死?!】
【这是什麽?他,他胸口都被刺穿了,怎麽可能还活着?!】
【他到底是人是鬼?!】
【等等……这不是刚刚那个匪寨吗!】
他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看着那一身烈烈红衣的少年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门,头皮都炸了。
本来其乐融融,杯酒交欢的匪徒们骤然看见一个红衣人提着剑闯进来,手中的酒杯顿时因为惊吓过度碎裂在地。大当家一掌拍在桌子上,质问道:“来者何人?!”
窗外的雨噼裏啪啦地砸落在屋檐瓦梁上,雨珠细密地连成一线,在这嘈杂有声的世界中,那少年的声音清清冷冷,带着潮湿的雨雾,提着剑,说道:“杀你们的人。”
大当家震怒:“哪裏来的黄毛小儿竟敢如此放——”
他也算是个修仙之人,只是天赋不足,又沉迷于声色犬马,最后竟自甘堕落,落草为寇,可到底是杀了无数人,刀上见了不少血。
因此,当那柄剑抵住他的喉咙,然后划开时,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能徒然地瞪大了眼睛,嘶声:“怎麽可能……”
他没来得及说完,喉头的血便喷溅而出,溅到了少年漂亮苍白的脸上。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衆匪徒惊叫着,为这突如其来的杀意而感到心惊肉跳,恐慌不已。他们互相推搡着试图拿起自己的武器,可是那索命的长剑却不会放过他们。
少年抽刀断水,长剑在他手中宛如河流奔涌而过,留下一道道潺潺流水般清晰的剑痕,他踩着莲步,腾转挪移,血色红袍随着他的旋转而彻底绽放开来,令人想起了桥边的芍药,金壶细叶,千多围歌舞。
他步步生花,剑剑如电,只是一个呼吸间,所有人都成为了他的剑下亡魂,瞪大双眼,震惊得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呼啦啦地倒下一片,只剩下一个用布匹包着头的男人。
少年脸上有被溅到的血液,他眼神幽暗,眼底好像暗暗点燃了一把火似的,一错不错地看着那被吓破胆跪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磕头求饶:“我上有老下有小……妻子尚还身孕,女儿尚未出身,母亲年事已高,我……”
他语无伦次,空气中隐约能闻到尿腥味,男人的裤子上泅出肮髒的一小片痕迹,头磕出血,“求求仙师放过我……”
红衣少年看着他,点了点头,十分善解人意般道:“我知道,挺不容易的。”
男人愣了一下,脸色瞬间大喜,擡起头,血水从他额头流下来,混着泪水和鼻涕,整个人看上去丑陋不堪,嘴角还挂着笑容,“您、您知道?真的,如果您是来报仇的,我真的没有做过任何坏事,那些事都是他们干的,那些人都是他们杀的,我是无辜的,我只是一个厨子,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珠往旁边看,那躺在他身侧的尸体上挂着一把小刀,他的手悄悄地往那个方向摸,可脸上还挂着谄媚如狗的笑。
红衣少年也笑了起来。
他本来面无表情时的相貌就已经惊豔三分,一笑起来更是如满树棠花绽放,星雨从天落下,他脸太白,可红衣却太豔,强烈的色彩对比令人産生一种晕眩感,血腥味让看见他的人血液无意识地奔流加快,喉头灼烧起来,眼睛被他死死地吸引住抓牢,整个人都在他笑容下呆滞起来。
真有如血观音降世,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
男人看得眼前一花,忍不住也跟着他,傻笑起来。
但他到底是没忘记自己的生命,因此偷偷摸到那把刀,藏在身后,随时準备给眼前人来一刀。
他忍不住轻蔑地想道,终归还是个少年,清澈又愚蠢,一腔豪勇屠了寨,刚好给他捡渔翁之利,还被关押在地下室的那只商队可以归他所有,裏面貌似还有不错的女孩……
他猥琐又下流地计划着,可下一刻,笑容便凝固在了他那丑陋至极的脸上。
那血观音用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宛若涂抹了胭脂的宫女,笑起来眉眼弯弯,可他的行为却没有丝毫的仁慈之意——他提起剑,二话不说地刺入那男人的胸口处。
男人震惊地睁大了双眼,偷偷摸过来的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喉咙裏被血沫堵住,满是嘶哑的气声,“怎、怎麽会……你不是被我骗过去了吗?”
红衣少年只是微笑了一下,在男人的胸腔旋转了一下剑刃,男人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那胸前被挖出一个巨大的血洞,位置与少年上一次死亡时的地方一模一样,只是伤口更大,更深。
谢纾道:“走好。”
他一脚用力踢开了男人的尸体,拿起桌上的烛台,往地下室走去。
那裏有扇上了锁的木门,他从乾坤袋中掏出一顶黑色的斗笠,戴在了自己的头上,遮盖住了自己的脸孔。
地下室内,商队的领队还在绝望地抱着头。
他们是一支从蓬莱到子规城的一支中型商队,马队裏装满了从蓬莱新进的丹药,可以卖给子规城,也可以救人。
但是如今他们被土匪劫掠,这一年的积累都挥霍成了空,他想起自己欠下的债务,觉得悲伤万分,一想到土匪今晚就要他们的项上人头,更是悲从中来,甚至觉得不如现在上吊自,还可以免去被折磨之苦。
一个年轻小伙忍不住摇了摇他,他哭丧着脸,“怎麽办啊领队,我还不想死……我还年轻……”
“我们怎麽就这麽倒霉,走了这条路……”
“呸!哭什麽哭!”
角落裏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看见他那窝囊样忍不住丢过去一块石头,骂道:“大不了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死之前也要咬下他们一块肉!哭哭丧丧的像什麽样!”
“你不怕死我怕死!”小伙哭得更惨,“你怎麽不想想你妹妹呢!你要是死在这裏,你妹妹多伤心!”
姑娘一噎。她本来还坚强挺直的脊背一塌,想起来了自己五岁大的妹妹。
她的妹妹虽然年龄小,但是却十分懂事,她体寒脚冷,妹妹半夜裏会钻进她的被窝,把脚卡在她的脚裏面,让她蹭自己的体温温暖起来。
生死之际,总是多愁善感,更何况她还有个小小的“累赘”。
不仅不太会说话,还不知道怎麽生存的一个小幼崽。
可到底是有人在等着她回家,她千裏归途,怎麽也要回到她的身边。
但他们无能为力,姑娘虽然脊骨硬,她不怕被人折辱,大不了当头一撞,血溅当场,吓不死那群狗东西。
可她要是死了,那个会给她暖脚的小团子该如何是好?
一想到这,她眼圈也忍不住发红,而那边的小伙子已经开始嚎啕大哭,而商队的领队则一脸心如死灰,準备解开自己的腰带,当场上吊一了百了。
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锁链似乎被什麽东西劈砍断裂,掉落在地上,哐当一声。
他们像是惊弓之鸟般纷纷跳了起来,或警惕或恐惧地瞪着双眼,缩在角落看向门外,浑身颤抖哆嗦,死的恐惧笼罩在他们头顶。
然而等看清了来人,他们纷纷睁大了双眼,瞳孔震颤,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骤然出现他们视野中的一抹红,宛若荒原上见到了流星。
门外没有那些粗犷丑陋的大汉,只有一个身材清瘦的红衣人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
他戴着黑色的斗笠,黑纱遮盖住了他的面孔,手中的烛火隐约照出他一小块苍白却线条流畅的下巴,手中的剑还滴着血,即使看不清脸,从他的握着剑的手骨也能看出是个美人。
在这样的暴雨夜中,他像是一盏灯火伫立,对这些差点死无葬身之地、绝望崩溃的人伸出了手。
一瞬间,仿佛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