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纾很多年不曾这样大哭一场,他哭得缺氧,无力地瘫软在周不渡怀中,细瘦的脊梁随着抽噎轻轻抽动着,眼泪鼻涕把周不渡肩头全都打湿,眼眶和鼻子都是通红的,眸中泪光闪烁,说话支离破碎,只知道呜呜咽咽地不断打着哭嗝。
他都碎了这麽多年,痛苦都凝结成了陈年旧伤,才等到有人问他一句,“你疼不疼?”
他胡乱地抹着眼泪,涕泪横流,情绪失控,最后哭累了,痉挛着卷缩在周不渡的怀裏,脆弱又萎靡。
可是胸口中那多日来一直闷闷的郁气终于消散,像是经历过一场长跑,虽然筋疲力尽,却也……罕见地酣畅淋漓。
他这些年一直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如今骤然爆发一次,几乎把他掏空,仿若酒酣胸胆。等他平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然把周不渡的衣服哭得一塌糊涂了。
他有些无措,内心涌上一股愧疚感,坐在周不渡身上,哭红的眼睛微微肿起来,像是一只小兔子,就要开口:“对不……”
“永远不要对我说这三个字。”
周不渡擡起头,轻轻地捂住谢纾的嘴,温暖潮热的气流打在他的掌心。
檐下风铃轻轻地叮当作响,青瓦下挂着透明剔透的雨帘,周不渡擡起手,指向窗外,对他说:“你看,花开了。”
谢纾怔怔扭头望去。
窗外庭院间,槐树静静地在雨夜间摇曳着枝叶,揉碎了一地的月光,枝头沉甸甸地坠着一串又一串的槐花,雪白色的五瓣小花层层叠叠地坠在一起,像是少女雪白繁複雪白的裙摆。草地上的花潮随着风势起伏,淡淡的香气裹着雨后泥土的芬芳涌进房内,莫名令人心安。
像是在告诉他,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从此繁花盛开,不再担心寒冬无衣,孤夜难眠。
周不渡面具下的眼睛弯了弯,“是是,重灯节又要到了。”
“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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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阔云低,断雁西风。此时已是酉时,落日血红,将忘川河映得如同金熔化的金黄色的铁水,河水怒啸着拍在岸边,溅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
“咚——”
昆侖的钟声轰然响彻了整片山脉,大片大片的白鸟从树稍惊起,呼啦啦地沖向火烧般血红的苍穹。只是这一次的钟声不再是尖锐的警报,反而如丧钟般缓慢湿涩,空洞低扬,仿若夏一声长长的哀鸣,听上去叫人断肠。
灵堂内寂冷无声,偌大的厅堂内,却聚满了人。
江上长风将灵堂中的白幡吹起,飘飘蕩蕩的,风卷着残叶落在祝茫的身前,掀起额前刘海,露出了一双炙红滚烫、满是泪水的颤抖双眸。
他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冰棺,冰棺是由上古寒冰铸成,可保尸身千年不朽,棺身晶莹剔透,丝丝寒气不断滚出。裏面堆满了雪白的花,层层叠叠地拥簇着。
一个红衣少年安安静静地躺在棺中,他脸上的髒污被人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擦洗过,露出下面一张苍白的小脸,乌黑的发丝如瀑般倾泻在窄小的棺内,乌发如墨,肤白若雪。他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上,鸦羽般的黑睫垂下,在眼睑下安安静静地投落下一片浅淡的阴影,青色的黑眼圈在少年素白干净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
祝茫面如枯槁,他整个人像是被折断的青竹,腐烂的根茎,一身青衣被淋得透湿,整个人狼狈不堪,可他就那麽呆滞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的灵柩,好似他只要一闭上眼,那少年就会从他的眼前消失。
西斜的落日给少年镀上了一层很微薄的血色,他像是经历一场疲惫的长途跋涉,如今只是假寐片刻,随时都準备一跃而起,对他们露出喜怒哀乐都鲜明的笑容,张扬似火、绮丽耀眼的外貌下,藏着一颗永不熄灭的灵魂。
可如今,那簇燃烧了三百年的烈焰终究燃到了尽头。
玉树埋黄土,三百年醉一梦。
祝茫气血翻涌,又要呕出一口黑血,可是他害怕髒了少年的棺前,只能拼命地扼住自己的喉咙,让那口血倒流回去。
可淤血不吐,伤及肺腑,在他吞回那口血的时候,脸色肉眼可见地又白了一层。他摇摇晃晃,几欲站不住,可身后的昆侖弟子没有一人愿意上前扶住他,如同从前那般温声询问他是否无碍。
所有昆侖弟子都穿着一袭白衣,披麻缟素。触目所及一片白茫茫,如同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所有人的表情都冻僵了,看向那棺中的少年,眼中有悲伤、愤怒、绝望、难以置信、撕心裂肺,苦楚几乎从他们一双双眼睛中溢出来。
“谢纾……谢纾怎麽会死了?”
路仁嘉不可置信地低声呢喃道:“他不是有溯回镜吗?溯回镜不是会让他每一次死亡再回到上一个轮回中吗?怎麽可能会这麽容易就死了???”
他转头,跌跌撞撞地像是想要向谁伸出手,去质问,可他入目所及,在座的各位没有一人是清白的,所有人都是将谢纾推进冰冷汹涌河水中的罪魁祸首。他最后还是扯住了祝茫的衣领,一字一顿道:“祝茫,谢纾怎麽会死?你从忘川河上捞上来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他颤抖着嘴唇,“我们前几天还看见了他的身影,他在昆侖山脉的另一座山头,差点被埋在了泥石流下,我们找了他很久,也没有找到他,所以他肯定还好好的,不是吗?”
他揪着祝茫衣襟的那双手上缠满了绷带,此时因为用力过度,在不断地渗着血,祝茫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目光呆滞,随着他摇晃,白发在半空中轻轻地晃动着。
路仁嘉几乎哭出声来,他声线颤抖,急急道:“你说话啊,祝茫,他身上的溯回镜呢?溯回镜呢!他怎麽会死啊?一定是骗人的对不对?你是不是想要独占他?别装了,我们知道你是怎样的黑心烂肺,你抢了谢纾那麽多东西,你难道还要把他这个人也抢走?!”
“你把真的谢纾还回来,好不好?我求你了。我们用生命保证,我们绝不会害他一丝一毫,我们会把他保护得密不透风,求你,把他还给昆侖,他一直想回家,你让他回家好不好?”
路仁嘉根本不敢去认棺材中那躺着的少年。他脸上是艰难强撑的笑容,鼻息混乱,脸上全是髒污,他们在得知消息时,还满天下地试图去寻找谢纾。他们觉得一定是他们对谢纾太狠了,所以谢纾不愿意回来见他们。
可如今,祝茫却从忘川河上捞上一个浑身冰冷的少年,让他们把那个尸体认成谢纾?
荒谬。
荒谬!!!
他看见祝茫一直没有反应,急得上前掐祝茫的脖颈,祝茫被掐的“嗬嗬”作响,面色发紫,路仁嘉回过神来时,竟然真的差一点就把祝茫掐死。他疯了般摇晃他:“你这是做什麽!!!你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谢纾了,你不是把他藏起来了吗?你倒是挣扎啊!挣扎啊!!!”
他晃得太慌张、太用力,祝茫被他摇晃着,有什麽东西从他的衣袍中滑落出来,噼裏啪啦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如裂帛的响声。
路仁嘉余光一瞥,整个人忽然僵住。他猛地放下扯住祝茫的手,手伸向那地上的东西,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是什麽?祝茫,这是什麽???”
那碎片像是一面光滑的镜子,裏面倒映着一个男人狼狈至极、双目血红、表情狰狞的面孔,宛若无声咆哮的野兽。
那枚镜子如今却已经碎裂成无数瓣,边缘嵌着八卦符,在昏暗的室内,折射着如血般的残阳,长风从江上吹来,卷起一地萧条。
——那是溯回镜的碎片。
“假的……这一定是假的对不对?”
路仁嘉难以置信地抱着头,他承受不住一般,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哭笑不得,“溯回镜怎麽会碎?那是昆侖的上古神器,这麽多年都没有碎,怎麽会如今——”
他说到一半,余光瞥到棺中少年那安静疲惫的面容,就像一只忽然被掐住脖颈的母鸡,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确实是昆侖神器,该是此世无双,坚硬难破。
可大概是昆侖神器也承受不太起这三百年的颠沛流离,他就像那个少年一般,如今支离破碎。
所有昆侖弟子看见了那一面破碎的残镜,有那麽一瞬,血液疯狂倒涌,他们所有人的脑子都嗡嗡作响,后知后觉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们的小师弟再也没有了。
那个为了守昆侖一方太平而折损自己生命的孩子,再也不见了。
而他们这些年做了什麽呢?他们骂他打他,在背后各种折辱他羞辱他,用恶意揣测着他,恨不得把全世界的髒水都往那个过分孱弱的少年身上泼。
如今,他们终于找到了谢纾,可是那红衣如火的少年却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也不会笑着打趣他们,再也不会……在火光中给他们一个颠倒衆生的回眸。
空洞的风萧瑟地吹过堂前,沈乘舟站在人群的最外层,他身上还萦绕着酒气,一双琉璃眸怔怔地望着那个冰冷的棺材,像是有大雨落在他身上,他不堪承受,被淋得灵魂都湿透,如同落水狗一般。
他听着昆侖弟子对祝茫的质问,整个人像是站在了一场茫茫大雪中,耳畔满是嗡鸣,像是一场大梦初醒,而他神志不清地站在这场噩梦中。
发生了什麽?
他耳边嘈嘈切切,一切都像是融化于水中的墨,线条抽象地在他面前扭曲交错,一切都有着不真实感。
他尚未来得及消化眼前的一切,眼前忽有一黑衣如鹰隼般掠过。男人长发高高束起,胸前的狼牙坠着银光,他走得太快,太急,到最后已经是跑过去,停在了那个装着十九岁的少年棺椁前。
他身上满是风尘,脸上还溅着星星点点的血水,眸光怔怔地看向冰棺中的少年,脑海中一片空白。
李廷玉目光茫然,疑惑地看着棺中少年,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人一般。
他的记忆停留在少年在他眼前蓦地呕出一口血,溅在他脸上,瘦得仿若轻絮的身体在他怀中寂冷,像是一堆燃尽后残蜷的灰烬,随时都要被风卷走。
他的腰际还别着一壶酒,他用尽全力也无法酿出春风渡,最后只能生生地从灵体上切下一块,作为酒引酿了次一等的酒。
切灵体与断肢割肉几乎没有区别,他承受着撕裂的痛苦,想要先交给谢纾,对他道歉。
他想说:“我误会了你这麽多年,对不起。摔碎了你给我的酒……我真的很抱歉,你能不能先……先接过我这瓶酒,来日方长,我总有一天,会把你送我的酒还给你。”
“然后,你可不可以……再陪我喝一次酒。”
他觉得谢纾绝对会气得对他又打又骂,把他的酒摔在地上冷哼说我才不喜欢你的酒,又会对他恶言恶语,骂他白眼狼,觉得自己错付了人。
他甚至做好了被谢纾再捅回一剑的準备,可是那又如何,只要谢纾能原谅他,他就算被捅三剑、十剑、无数剑都心甘情愿。他欠谢纾诸多,此生需一一归还。
那还尽后……是不是还可以重新相识,是不是可以不计前嫌,就算无法成为良人,也起码还能再做朋友。
可如今,他却觉得苍天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他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上前,扶着棺,整个人剧烈地抖,耳畔嗡嗡作响,似乎听见灵魂深处因少年刮起一阵狂风。
而他在狂风中狼狈不堪。
“谢纾,我来当你的狗了。”
李廷玉嘶声道:“我给你绳子,你亲手给我戴上,好不好。”
“你能不能……再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