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纾漫长的记忆中,最开始的昆侖于他,是他这辈子泅渡一生中唯一的锚点。
他在昆侖渡过了自己这辈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段时光他肆意张扬,还没来得及长大,母亲依然还在,昆侖的桃花正是开得最盛的季节,漫天遍野地灼烧着,像是一片茫茫大雪,盖在了九岁的少年身上。
“少爷?”
“少爷!”
满地飘零的簌簌声中,一个充满担忧的轻喝声响起。
身下的摇晃忽然止住,谢纾睁开眼,把窗上的珠帘掀开,懒洋洋地伸出手指,遮住那过分明媚的春光,被切碎的光阴在他清秀的眉眼间投落下一道道流动的金色碎片。
他一双眼睛在春日下仿若琉璃。
亥历九七年,九岁的谢纾入昆侖太学院受学。
开学第一天,乘三头上等灵兽拉着的轿子而来,引起无数弟子在一旁惊叹。书童艰涩道:“少爷,会不会太张扬了啊?”
书童不是很适应万衆瞩目的感觉,巧了,谢纾却很喜欢。他一身红衣地跨下轿,云靴上是金丝缝制的五方祥云浮托太极火焰珠纹饰,挂在靴上的银铃叮当作响,衬得少年小腿线条笔直流畅。
他撩起薄薄的眼皮,眼尾浮现一颗灼眼的红痣,不鹹不淡地看了紧张得腿打摆的书童,言简意赅:“你懂个屁。”
书童确实不懂,他只知道自己奉了夫人的命,照顾好谢纾,期间他曾心惊胆战地问:“少爷若是……要闯祸呢?”
夫人宠溺一笑:“闯吧,我兜着呢。”
她极不好意思似地一挥手,耳垂泛红,“谁年轻时没闯过祸啊。”
书童:“……”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今天算是见到了活的了!
他笃定这对母子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奈何他只是个杂役,因此只能老实本分地端茶倒水,直到傍晚时他推门而入,发现谢纾的小院中聚满了人。
谢纾是掌门之子,自然不仅可以拿到天字号的宿舍,还能拥有一个翠竹碧绿,幽潭深深的院落。
只是这原本意境绝美的小院被一群穿着校服的弟子们挤满了,嘈杂打破了夜的宁静,弟子们纷纷仰头,脸上是激动和向往的神情,像是小鸡崽围住了伟岸的雄鹰。
远远望去,只能看见红衣少年一个人高高坐在石桌上,手裏拿着价值不菲的骰蛊,面若桃李的脸上是懒洋洋的笑容。
他摇起了骰子,笑着喊道:“来来来!开盘了开盘了!大家来下注,这届的学院第一会是谁?”
“谢少爷!当然是谢少爷。”
有弟子嘿嘿笑道,谢纾翻了个白眼,一脚把他拨开,“去,我什麽德行我自己不知道?你有本事嘴上说,你倒是拿钱来啊。”
弟子瞬间讨好地搓了搓手,“那还是沈师兄吧。”
“不一定,二师兄也很厉害。”
“不是说李家还来了个借读的小子吗?年纪轻轻,修为已经破了筑基,我们这届天赋最好的就是他了吧。”
“听说隋家那位大小姐的剑法和拳法也是一绝,最重要的是人长得貌美如花。”弟子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
“别想了,人名花有主了。”另一名弟子无情道。
书童脚底一滑,差点没滚下去。
这位主才刚来第一天,怎麽就开盘了?!聚衆赌博在昆侖是大忌啊!
在九州中,昆侖太学宫是几大宗门合办的,所有的学子修为天赋无一不出衆,只有谢纾是明明白白,走后门进来的。
他芳龄九岁,修为居然还是筑基二层,但这厮丝毫不引以为耻,美美地躺进了很多人挤破脑袋也挤不进来的学宫,偏偏他又出手阔绰,就差没把“我是纨绔”挂在脸上,因此身边总是聚满了人,一不小心就能给你捅出大篓子,书童心力憔悴,觉得自己简直老了十岁。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谢纾看他来了,毫不客气地把他一杆子支出门外,给他守门,自己在裏面开盘开得不亦乐乎,一会是评价这届第一会花落谁家,一会开始磕起了瓜子,说起谁家的狗血八卦,屋顶都快被这群熊孩子掀翻了。
谢纾来昆侖太学宫,也没想太多,他是昆侖掌门之子,进来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太学宫就是他家建的。
太学宫和他之前待的学舍不太一样,大抵就是“学前教育”和“正式教育”的区别,这边会有更丰富的活动与更繁重的课业。
他和熊孩子们聊天聊得正欢,没注意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书童惊慌失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您不能进来!等……”
谢纾眯着眼,擡起来,春风卷着丛丛桃花在他眼前刮过,纷纷扬扬中,他看清了来人,眼睛瞬间睁大,跳起来:“怎麽又是你?”
门外,一个白衣少年静静地站在那,他的面目在月色中模糊不清,像是镜花水月一般令人难以捉摸,可他的声音冷冷清清,像是玉珠落在玉盘上。
“昆侖禁止聚衆赌博。”
他负手而立,一身白衣清冷绝尘,明明还是个少年模样,却已经有了老成的影子,像是古板端正的好学生,一看就是学官们的心头好。
谢纾平生最烦这些好学生,死板无聊,一个个的只知道修炼学习,埋头苦读,讨好那些老不死的,有什麽好?简直是浪费人生,无趣至极!
更别说眼前的少年就是他上次让他吃了闭门羹的那位,他看到他就心头火起,因此也不管不顾,扔下骰蛊,冷笑:“你谁?”
有弟子似乎是认出他是谁了,赶忙拉了拉谢纾的衣袖,谢纾挥了挥手,烦道:“好狗不挡道,滚开。”
白衣少年脖颈上有青筋微微跳出,他沉声道:“谢纾,你母亲托我照看你,你不应该总是给她添麻烦。”
谢纾本就心高气傲,此时逆反心起,秾丽的脸上满是嚣张狂妄,呵笑道:“那又如何?我看谁敢罚我。”
那白衣少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谢纾得意洋洋地看他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结果第二天就遭了大殃。
学官不知为何,上课一直抽他回答问题,偏偏态度极好,像是故意抓他的小辫子,他答得磕磕绊绊,心神大乱,当衆出丑,更重要的是,他上课第一天,同桌居然就是那位白衣少年!
他如遭雷劈,课上得恍恍惚惚,他笃定是旁边这白衣少年打了小报告,故意害他如此,因此看白衣少年的眼神简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眼前这人咬上几口。
偏偏白衣少年端坐在谢纾旁边,坐姿笔挺规範,不动如松,浑身上下散发着清冷淡漠的气息,像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对旁边杀人的视线目不斜视,视若无睹,好似与他毫无关系。
连字迹都是极好看极养眼的瘦金体,看得谢纾牙痒痒。
他跑去试图调解座位,结果得到的结果却是——是母亲故意安排的。
贺兰缺原话:“那孩子行为端正,为人正直认真,又行事冷静,就是有点太刻板了。是是在他身边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呀,他也能从是是身上学习到呢。”
还学习,学习个屁!
两人都生得极好,只是谢纾身上有股少年的锐气,肆意张扬,而白衣少年却截然相反,身上则有种几乎板正的君子之气,芝兰玉树。
贺兰缺原意是撮合两孩子,她大概也觉得自己溺爱过度,因此心虚地想要太过嚣张跋扈的谢纾和白衣少年进行互补——结果还没来得及互补,两人已经要掐起来了!
白衣少年觉得谢纾贵为掌门之子,如此不学无术,实在是抹黑门派的脸,而谢纾则觉得此人“装”得很——明明就比他大那麽几岁,天天板着一张死人脸给谁看?
嘴脸!
两人水火不容地过了几个月,而这一切在谢棠生出关时戛然而止。
谢棠生对谢纾管教极其严厉,谢纾一开始秉持着“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管我”的态度,结果惊悚地发现,他这便宜父亲居然敢打他!
谢棠生一出关,就听到了诸多“听说昆侖掌门之子是个废物纨绔”之类的话,本就青筋暴跳,和谢纾刚一见面,还没来得及温情,就看到这逆子当着自己的面,隐约间,似乎翻了个慢吞吞的白眼,表情十分大逆不道地写满了四个大字:你几把谁?
差点没把谢棠生气晕过去。
两人第一次见面,不像父子,却像是阔别已久的一对仇人。尤其是谢纾这些年来,“骄奢淫逸”的案例数不胜数。谢棠生光是听了老夫子和书童的几嘴閑话,就已经对这个还没见过几次面的儿子産生了“岂有此理”的想法。
为人骄纵,贪玩好乐不说,还不尊重师长,修炼进度缓慢,半点上进心也无,从小就跟个纸人一样,风一吹就倒,浑身上下全是白皙的软肉。
哪裏像个男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大小姐呢!
他试图管教,然而谢纾只听他母亲的话,眼看他和同门弟子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在谢纾修为变成全太学院最低的那位,以及理论成绩为零蛋时,谢棠生没忍住,爆发了。
他抽起灵鞭,把这小畜生吊起来抽了十几下屁|股,这混账玩意一开始还跟个倔驴似地仰着头骂“谢棠生你个老不死的”,到后面不得不哭着求饶,屁|股都肿了。
那天课堂上,谢纾刚一坐在椅子上,就“啊”了一声。
那声音黏腻又带着哭腔,很小声,只有旁边的白衣少年能听见。
白衣少年本来还握着笔的手骤然一抖,瘦金体直接歪出天边。
但他依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只有宣纸上乱了一瞬间的字迹显示出他刚刚有片刻的恍神。
谢纾根本坐不住椅子,一坐就眼泪汪汪,抽抽噎噎的,眼尾都红了,像是红色墨线晕开,结果祸不单行,学官又点了他一次名。
谢纾被叫起来时脊背都僵直了,他一想到灵鞭抽到屁|股上火辣辣的触感,就头皮发麻,可他不学无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怎麽也回答不出来,下意识地微微扭头,无意间和白衣少年对上了眼睛。
两人之间的课桌之间隔着三尺宽的距离,泾渭分明地划着“三八线”,可谢纾的眼睛裏流露出求助的目光,很小声地道:“棺材脸,你帮我这一回。”
“你再不帮我,我又要被我爸打了,我会被他打死的。”他嘴一瘪,可怜巴巴的,谁看了都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