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溯回镜?”
宋白笙看着少年勾起的眼尾,心头一跳。
但他很快就压下心中莫名的悸动,还想继续用那种恶心人的语气说话。
他掩嘴轻笑,“美人这话说的,天下哪裏有人不想要此等至宝呢?”
谢纾回嘴:“哥哥这说的,天下哪有那麽多人想要这垃圾玩意呢?不过一面镜子罢了。”
两个人的语气一模一样,宋白笙再迟钝,也知道谢纾什麽意思了。他不笑了,脸色骤然阴沉下来,谢纾却还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对吗?”
宋白笙冷声:“把它给我。”
他盯着谢纾怀裏的那面八卦镜,“你知道的,你修为不如我,我抢起来轻而易举。”
“是吗?”谢纾无所谓地晃了晃镜子,微微一笑,“但是我能毁他呀。”
他眯着眼睛笑:“你觉得,你先杀了我,还是我先毁掉他,哪个更容易?”
他话音刚落,天道系统就嗡嗡地在他脑海裏发出尖锐的警报:【警告,宿主不能自行破坏溯回镜,否则往后轮回极易失败……】
谢纾冷冷地在心裏道:“闭嘴。”
他这段日子有对天道系统求救过,有对天道系统愤怒过,有对天道系统哭喊过。
可是这是第一次对天道系统用这种寒冰般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居然有种运筹帷幄、毛骨悚然的感觉,跟以前相比……几乎是判若两人。
天道系统下意识地噤声,没再说话了。
但谢纾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麽轻松,他虽然表面神情自若,但是鬓角已经全是冷汗,后背上的红衣也已经全都浸湿,湿漉漉地贴着他的脊梁。
他抱着八卦镜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但是很快被他缩回了宽大的衣袖中掩盖下来。
眼前人杀了他数次,他骨子裏还是刻着对他的阴影。
宋白笙眼神彻底阴沉冰冷下来,“你想要什麽?”
谢纾:“你能给我什麽?”
他没有立刻抛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是娘亲很小的时候跟他讲过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商人,手裏有一个宝物,却没有立刻卖出,反而是周游各国,问每个人愿意花多少钱买他的东西。
他当时问为什麽,母亲笑了一笑,弹着他的额头,温声道:“这叫——”
待价而沽。
他需要知道对方愿意为他的宝物付出多少筹码,才能不浪费这次机会。
宋白笙眯着眼,像只狐貍一样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最后慢吞吞道:“金钱,灵石,宝物,灵兽,珍药,甚至修为。”
“你想要什麽,我都能给你。”
谢纾蹙了蹙眉,不是很明白:“修为?”
“对呀,”宋白笙笑了,轻声细语地挑逗他,“跟哥哥双修,不就有了吗?”
“哥哥有好多精|元,可以灌给美人,”他语气暧昧,“美人取之不竭呢。”
谢纾:“……”
他差点气得鼻子一歪。
冷静,冷静,不能给宋白笙反应,他是变态,越给他反应,他越兴奋。
因此他木着脸,冷冷道:“我不需要那些。”
“是吗。”宋白笙笑容慢慢收起来了,“那你想要什麽呢?”
谢纾吸了口气,“所有的魔教子弟,全部退下。”
“从此往后,不许再攻打昆侖。”
宋白笙轻笑一声,眼底却丝毫没有笑意,“我为了这次,谋划了那麽多,那麽久,美人一句话就想把我打发啦?”
他的瞳孔黝黑,慢慢道:“会不会,有点不公平。”
“是吗。”
谢纾神色不变:“你不好奇,你明明在山下声东击西了,我为什麽还会提前在这裏等你吗?”
宋白笙瞳孔一缩。
少年确实一副早有準备的模样,他的眼瞳中没有迷茫,清亮干净,又隐约有些锐利,如刀锋,如寒石,是一种猎人对猎物的打量。
宋白笙不喜欢他这种眼神,两人之中,分明少年才是猎物,“既然是交易,我退下昆侖,你给我什麽?”
“我给你溯回镜呀。”
谢纾弯着眼睛笑。
宋白笙不知道溯回镜刚刚滴血认主,已经把谢纾绑定了。
如果换做以前,谢纾会觉得,如果宋白笙发现了,一定会怒气上涌杀了他。可是在上一次他撞剑后,看见宋白笙震惊的表情,他就大概知道,眼前这人,恐怕是把他当自己弟弟的替身了。
当然,也可能是喜欢自己。
不过那又怎麽样?
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
宋白笙眼瞳一颤。
他看着少年怀裏的八卦镜,沉吟片刻。
他确实想要,可是他又不是什麽好人,于是他还是试图哄骗眼前这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乖乖,你把镜子给我,我就撤下山。”
谢纾皱眉,还想来这招?
不愧是魔教教主,心眼真多。
他点了点头,宋白笙眼底一喜,以为这白兔般的少年被欺骗,可是下一瞬,他就看到少年高高举起手臂,作势要直接摔碎溯回镜!
宋白笙惊声:“别!!!”
八卦镜脱手。
宋白笙整个人都快扑过去了,谢纾却伸出脚一掂,踢毽子般,轻盈地把溯回镜重新踢起。
“叮”
少年小腿处的银铃叮当作响,在月色下泛着泠泠冷光,他红袖飞舞,眼眸流转着华光,一转眼,八卦镜又稳稳地重新落回他掌心。
宋白笙生出一种被比自己年龄小的孩子玩弄的荒谬感,罕见地愤怒了。他咬牙切齿,怒视道:“你别太得寸进尺!”
“我怎麽就得寸进尺了呀。”
谢纾像个玩心太重的孩子,天真地看着他,歪着头柔声道。
像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宋白笙感觉自己简直是被塞了一嘴裹脚布,脸色难看得仿佛在茅坑裏吃了三天三夜。
谢纾看着宋白笙脸色黑如锅盖,难得解气一回,就差没扬眉吐气,然而他还要绷着一张脸憋笑,严肃地看着宋白笙,只是眼角还是洩露出一点微小的笑意。
宋白笙看着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就牙根痒,眼神沉沉地看着他,忽然说:“好。”
“但是,你要跟我回魔教。”
他眯起眼睛,眼中满是沉甸甸的欲望,几乎露骨,像是食人骨肉的豺狼。
“你跟我回魔教,我就答应你。”
魔教中人,人人喊打,若是踏出这一步,注定此生漂泊无依,无家可归。
可谢纾此时也只是一个半大少年而已。
【……别走!】
秘境中,昆侖弟子猛地擡头,惊声尖叫起来。
【谢纾,别跟他走!】
他们下意识地伸手,像是想要抓住那抹如风般的衣角。
有弟子已经猜到了结局。
【谢纾难道是为了保护昆侖……才叛入魔教的吗……】
【所以我们一直都误会了他……】
【他是为了我们才……】
【不可能。】
一名弟子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失神地喃喃:“血观音背叛昆侖,屠戮百姓,灭杀一城,他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百死难赎的千古罪人。”
“因为他叛宗,夫人才会在昆侖之乱后含怒而逝。”
“他强迫大师兄同他成亲,与魔修们狼狈为奸,把昆侖至宝献给他们,他蛇蝎心肠,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真的是为了他们,才入的魔教。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们过去说的所有话,对少年所有的漠视与谗言,此时都将化为最残忍的刀,一刀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怎麽不可能!!!”
另一名弟子骤然痛苦地嘶吼出来,他弯下腰,抱着头,额角青筋跳起,神色扭曲,像是被人活生生捅了一刀。
那刀砍断他曾经眼前的迷障,把他曾以为该唾弃厌恶、踩在脚底的人的面具撕下来。
他以为,刨开少年的胸膛,可以看见怎样的黑心烂肺。
可是,等他残忍地将匕首刺进少年单薄瘦弱的胸膛,慢慢从上往下地割开他苍白脆弱的皮肤,满心欢喜,剥开他的肋骨。
却骤然发现那是一颗鲜红的真心。
他呼吸困难,哽咽一般说道:“谢纾根本……没有背叛我们。”
他光是想一想,就要窒息。
他是昆侖巡山弟子,这些年,究竟有多少次,他曾经在山脚下曾经撞见过一个红衣少年,藏在树丛间,呆呆地望着昆侖漫山遍野的桃花。
少年的眼神满是伤痕累累的疲惫,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手裏攥着碾落成泥的花瓣,仰着头,一动不动,眼角有温热的水珠划过,苍白的脸上还沾着血迹。
从昆侖离开后,他过得一点也不好。
明明没有背叛,却被千夫所指,被厌恶憎恨。
可还要数十次地为了救昆侖,而不断用死亡试错,想尽所有办法。
因为他们对谢纾的不信任,他们对谢纾的漠视,他们对谢纾的恶意揣测,让他无数次地被利剑穿心而过,让他平白无故流了那麽多血,长夜似乎都被他的血给浸湿浸透。
他那麽努力,却没人要他了。
少年也是想回家的,只是他一来,就会被戳着脊梁骂,就会被丢石子打跑,就会被厌恶的目光包围,这裏不欢迎流浪猫,即使流浪猫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乌鸦都会反哺报恩。
而他们,连畜生都不如。
昆侖弟子们失神地看着站在一片烈火沖天中的红衣少年,他还那麽小,还没来得及长大,那麽瘦弱的肩膀就要背负起这样的担子。
他本该是受尽宠爱长大,要一直被呵护在掌心,是被爱意浇灌而生的小师弟。
他们失神地喃喃,低下头,一时间有些恍惚。
【我们这段时间,都在干什麽?】
一声声质问叩进他们的心扉,像是满室疯长的水草,把他们拖入水中,要让他们窒息。
路仁嘉透过幻梦,依稀能看见少年瘦削的身影,脸上的婴儿肥少了很多,因为还发着烧,两颊是喝醉了似的酡红,眼底下还有些淡淡的乌青。
如果仔细看,还能看见少年宽大衣袖中露出来微微颤抖着的苍白指尖。
是在害怕吗?是在紧张吗?
应该是的,怎麽可能不害怕?
他那样一个锦衣玉食、被供之高阁的小少爷。
换做是他们,早就已经两腿战战,慌乱地四下而逃了。怎麽可能死了那麽多次,还要努力去找方法救昆侖?
痛不痛?累不累?难不难过?
痛的,累的,难过的。少年每死亡一次,那柄穿透他胸膛的剑就仿佛穿越了时空,往他的心髒上扎一次。
像是被蚂蚁一点一点地啃食,又像是被扔进油锅烈火焚烧。
少年哭泣难过的每一滴泪水,流下的每一滴鲜血,都成为了一枚细小尖锐的针,久久地驻扎在他的心上落地生根,锥心的疼。
可少年即使这麽艰难,也没有跌倒,没有一蹶不振,没有落荒而逃。
他比他们想象的,要坚韧,要勇敢,要机智,要璀璨。
少年在无望黑暗中充当野火,消耗自己的生命力去给他们照彻前方的路。
但就如一颗苹果,日久天长,也会逐渐腐坏那样。
昆侖曾经年纪最小的小师弟,死在了最冰冷最无情的忘川河中,彻底熄灭了。
路仁嘉低着头,他死死地咬着唇,神色扭曲,浑身颤抖。
他忽然开始责怪自己修炼不精。
是他没有能力保护少年。
从在断天阁沖天大火,他一眼万年,却被少年一声不吭地砍中后脖颈,倒在地上时,他就知道,是他太无能为力了。
如果他真的能再厉害一点,他是不是也能站在少年面前,说想要保护他,说自己想要被他看一眼,说……他其实想跟他做朋友。
可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昆侖弟子,自身的无力与曾经伤害过少年的苦楚来回拉锯,组成了绵密的心痛,让他彻底认清了眼前的事实。
所以他永远只能在角落裏,在尘埃裏仰视高高在上的少年,任凭胸腔中那颗心如何叫嚣撞击肋骨,也只能哀切而绝望地在梦境中一遍又一遍地仰望那个遥不可及的红衣。
因为他不配被他注视。
“不许走。”
路仁嘉忽然转头,角落裏,谢棠生下意识地伸手,眼睛赤红,露出一点点疯狂。
男人喃喃道:“谢纾。不许走,谁準你走了?”
“谁要你保护昆侖?”他匪夷所思,像是见到一件极荒诞可笑的事情,语气沉厉:“你在擅作主张什麽?”
他看见谢纾点了点头,似乎和魔教教主又交头接耳说了些什麽,接着,魔教教主给谢纾的脖颈上缠上了几根细细的红绳。
那红绳殷红胜血,在少年白皙细嫩的脖颈映衬下,好似落在雪裏的片片落梅,显眼而豔丽,显得少年脖颈更加不堪一握,仰起头来时勾勒出美得心惊胆战的弧度,像是下一瞬就要坠落在地的荼蘼。
谢棠生眼瞳微微一缩。
那是锁魂枷,谢棠生认得,这是给奴隶戴的东西,可谢纾凭什麽要戴上这样的东西?他看见那细细的红绳将少年苍白的脖颈勒出了几滴血迹,愤怒得拳头都握紧了,呼吸急促。
他忽然怔住。
……谢纾凭什麽要戴这样的东西?
他有些恍惚,下一刻,便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冷笑道:“还不是因为你没用,区区昆侖上任掌门,居然要靠自己的儿子才能救自己。”
……谁?
他猛地回头,看见跪在地上的祝茫对他露出嫌恶的表情,“谢棠生,你可真是人渣。”
四周一片安静,昆侖弟子们的注意力从梦境中,回到此间的现实。
他们眼瞳中的悲伤、后悔、难以置信、自我厌恶渐渐沉澱下去,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男人。
这次,他们眼底的一丝一毫敬意都没有了,看着谢棠生的眼神,仿佛在看什麽令人作呕的蛆。
“谢棠生,”祝茫又重複般问了一句:“你真的,把谢纾当你的孩子吗?”
谢棠生浑身一僵,眼珠缩动。
“他不是你的个人物品,不是你可以呼来唤去的小狗。”
“你想要的,其实根本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听你话的狗。”
他每一句话都在撕碎谢棠生高高在上的僞装,这样的真相会撕碎他总是高傲自大的面具,让他内心的阴暗腐烂丑陋全都暴露在这些曾经最尊敬自己的弟子前。
他们看他的眼神好像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一滩腐臭的,令人作呕的烂肉。
谢棠生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他是我孩子?”他自言自语,微笑起来:“他怎麽配?”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疯狂,轻声道:“我的孩子,本应该是最惹人喜欢的,是最听话,最温柔,最乖巧的好孩子。”
“他认真向上,有天赋,做事一丝不茍,勤恳而真诚。”
“怎麽会是谢纾那样满嘴谎话的孩子?”
“谢棠生你疯了!!!”
有弟子终于忍不住,像是想要向他沖过来对着他那令人恶心的嘴脸打上一拳,却又被其余弟子死死地拉回去摁住,仓促间对着他吼了一句:“你还要他怎样!你还要他怎样?!”
他难以置信,指着谢棠生的手指都在颤抖,脸上是被谢棠生恬不知耻震惊恶心到的表情,“他都为了昆侖做了那麽多,为了昆侖死了那麽多次,为昆侖流了那麽多血和泪。”
“你作为父亲,不为他自豪,至少不应该……心疼一下他吗?”
“我父亲对我说,一个合格的父亲,不应该让孩子受到太多委屈。”
“如果父亲没保护好孩子,是父亲没有尽职,没有尽责,没有尽心。”
他的声音抖着,眼眶红了,眼泪落下来,像是一声声泣血的控诉:“谢棠生。你什麽都没为他做就算了,可……你怎麽还舍得说他?”
“你想要乖巧的孩子,那你有没有问过谢纾,想要你这样恶心扭曲的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