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给老子跑看看?我告诉你,我们家的地和田你别想卖给官府那群混吃等死的人,老子不信他们,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你要再动这个主意,那也要等我死了!”
老头穿着轻薄的衣服,裤腿挽着,气喘吁吁叉腰站在那儿,指着地上的青年大声斥骂。
青年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爹,村里人人都在讲新来的县令是个好官,一来就为民做主,做了多少好事,现在要给大家一条商路,你怎么这么顽固呢,村里大家都同意了,就我们家对着干,那以后有好事还能轮到我们吗?”
郑家村都同意了,决定跟着县府的安排走。
那谁家不参加就很明显,说不定以后还会被孤立,等到人家日子变得红火,他爹肯定眼红。
“什么好事?真正的好事能轮到我们小老百姓吗?那是他们官商勾结,挣多少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郑三爷怒斥道:“你个不省心的玩意,生你还不如生个叉烧。”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想进这个家的门,那就给老子死了这条心,安安心心和从前一样做生意。”
郑三爷捡回自己的鞋,穿上后,背着手往家里走。
郑荣拍拍胳膊和腿,又揉了一下肩膀,“我是你儿子,你下手这么重,是真不想我给你养老了。”
“爹,我真不是贪财,是咱们——”
“再多说一句,你给老子滚出去!”郑三爷回头嚷了一句,郑荣立即站原地不吭声了。
老顽固,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
郑荣烦心地踢了一脚地面石头,心里琢磨着要怎么劝他爹同意,再过几天可就截止了。
那县府的县令是打京城来的,听说还是什么状元探花。
年纪比他还小几岁呢,这个年纪能破案,还能中状元,肯定很厉害。
“哎,这位大哥,请问这里是郑家村吗?”
“你是谁啊,我正心烦呢,别来烦——你们是谁啊?”
郑荣闻声回头,看到姜宁和卫长昀一行人,不由愣了愣。
脑袋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是,看起来好有钱。
“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商人,途经此地,听闻这一片茶叶和稻米有名,果树也多,所以想来看看。”
姜宁答得自然,毫无演戏痕迹,“听你们的意思,官府插手和商户一块坑你们了?”
姜宁才说完,旁边的陈顺和刘富表情变了变,下意识看向卫长昀。
卫长昀神情毫无变化,仿佛自己跟官府无关。
“什么坑我们啊,人家那个是为了我们好,往后收入比较稳定,不至于饱一顿饥一顿,是我家老头想不明白,固执得很。”
郑荣叹了一声,“一直觉得官府是坏人,我就说,那官府要是坏人,还能十里八村都同意啊。”
姜宁低咳一声,余光扫向旁边的卫长昀。
“这样啊。”姜宁眼珠一转,“这位大哥,我们能进村寻个地方乘凉吗?这天看起来太热了,也不好说话。”
“可以啊,村里有草棚,你们去那儿休息,离我家也近,我正好瞅瞅我爹还生气不。”
郑荣哎了声,“我都不明白,怎么不信官府呢?要是贪官,还能给之前受灾的百姓都发钱啊,这还是第一次。”
姜宁跟在他后面,用手肘碰了碰卫长昀胳膊,给他递了个眼神。
卫长昀脸上露出笑意,并不觉得无奈。
为官者,能得到百姓的任何认可都是好事。
“你们是从哪来的啊?”
郑荣好奇问了一句,“这一阵来岭南,热得很,要等到九十月才凉快。”
“我们是从黔州来的,其实——”
姜宁看了眼郑荣,思考要不要说实话。
郑荣看起来是支持新政的,不表明身份,日后再说,多少有些骗人的嫌疑。
姜宁瞥眼卫长昀,见卫长昀轻轻摇头,心下了然,他应该是有主题。
这事上,卫长昀自己做主。
“正好想来这边看看海,听闻岭南的物产丰富,所以也想瞧瞧有没有别的商机。”
姜宁这话半真半假,倒也不算骗人。
卫长昀到岭南是赴任,然而姜宁作为官眷自然要跟随,另外可也有自己的生意要做。
别说,要是这里的荔枝和稻子好,价格还公道,未必他不能真的做生意。
那开酒楼,不也得买食材、买粮食。
“这边的海有什么好看的,但天气好的时候是好看。”郑荣心里还是挺高兴,“有些地方嫌弃岭南太热,又是瘴气,又是蛇虫鼠蚁,其实我们岭南好着呢,是他们不识货。”
“各地有各地的风物,多走一些地方,便能见识到不同的有趣。”姜宁回应道:“岭南挺好的。”
卫长昀伸手拉了他一下,避开脚下的石头,“岭南地大物博,物产丰富,不管是有农产,还有海产,又临海,可以作为商贸口岸,往后发展一定会越来越好。”
前边的郑荣领着他们进了村里,听到这话,狐疑地回头。
姜宁忍不住笑起来,然后看了眼卫长昀。
郑荣觉得有一点古怪,小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你是不是——”
“在下姓卫。”
卫长昀截断对方的话,道:“此次来村里,并非为了问责,是想解决问题。”
郑荣瞪大眼,差点就要原地给卫长昀行礼。
旁边陈顺和刘富对视一眼,上前拦住了郑荣,而后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
郑荣回过神来,连忙道:“卫、卫县令,草民不知道是卫县令,刚才我爹那样不是有意的,他就是年纪大了有点糊涂,而且上一任县令坑害过,所以很抵触,我回家一定好好劝劝他,肯定不会给县衙添麻烦。”
当着别人的面骂人贪官,不是好人。
这要换一个小肚鸡肠的,当场就能把你抓了给办了。
郑荣知道卫长昀不是贪官,但人被骂了,哪有好受的。
“大人,我爹真的是一时糊涂,绝对不是有意的,你不要和他计较,我肯定好好劝他。”
“不必这样,我若是计较,那刚才便不会隐瞒身份。”
卫长昀有些无奈,但没办法,对于百姓而言,不管是多大的官,只要得罪了,日子都不会好过。
哪怕卫长昀在他们心里是个好官,依旧不是能容忍有人挑战他们的权威。
“我们来,是想要解决问题,而不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姜宁从旁道:“况且我是真有打算做点小生意,如果合适的话,说不定合作的商户里有我呢。”
郑荣经常去县城里,要么是接一些短工,要么是帮人做东西,或者是添置东西。
自然听说了不少新来的县令是何方人士,家里有几口人,分别什么样。
对姜宁是有所耳闻。
“你、你们真的不计较我爹刚才做的事?”
郑荣疑惑道:“其实我爹也不是针对卫县令,只是上一任县令实在过分,官商勾结,干了不少龌龊事,要不是卫县令这回有诚意,大多村民也都不会答应的。”
卫长昀一上任,便接连干出了几件为百姓的事。
哪怕是面子工程,依旧让大部分受惠,所以大家才愿意相信他。
换作旁人,可不会这么快放下戒心。
“官商勾结?”
卫长昀在凉亭坐下,扫了一圈村子,“可是如今城里的商户,多也是在惠安县许久的。”
“那是因为他们之前都被打压,只能仰人鼻息,花钱办事,苟且着过活,那个县令被带走后,才逐渐好转的。”
郑荣看他们真的是来沟通,才放下戒心。
姜宁和卫长昀对视一眼,心想这一趟还真不白来。
村里的事情,马县丞他们未必全然清楚,要做实事,就得摸清楚这些百姓心里真正在想什么。
他俩一人一句引导,从郑荣口中知道了不少事。
“所以,其实就是这样,我爹觉得官府都是为了自己。”
郑荣又无奈地叹了声,“我还请了村长、里正,连别家的叔伯都来过,他就是很固执。”
莫名的,姜宁想起了他爸妈提过的拆迁钉子户。
一开始是为了多要一点钱,或者是舍不得家里的老房子,结果就成了钉子户。
市里也尽力去说服、疏通,最后没办法,就干脆让他当钉子户,路和桥该修就修、该建就建,最后导致了一个情况,钉子户想搬走都没办法。
有的是忍不了噪音,有的是眼红别人家地段更好。
总之,最后很少有人不后悔。
“我们能在村里住一晚吗?或者两个晚上,你去探探口风,今晚上……你就说我们是你在别处遇到的商人,邀请到家里做客,到时我们看看情况。”
卫长昀出声道:“这样当面了解,会比较好。”
姜宁听完后一直沉默,这会儿才开口,“最好备一壶酒,我们车上正好有。”
“咱们有什么事,饭桌上聊。”
有些时候啊,适当地利用一下酒桌文化,并无什么不可。
“你们真的要去我家啊?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爹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肯定会特别生气。”
郑荣深知自家老头的脾气,“说不定当场把你们赶出去。”
卫长昀失笑,“老人家应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前车之鉴在那儿,难免心有膈应。”
他脸上带着自信,“如果我们能说服他,那是什么身份不重要。”
郑荣挠挠头,觉得这个有道理。
只是住在村里的话,能住哪儿啊?他家里就几间房,自己和媳妇一间,父母一间 ,还有个弟弟。
那也住不下了。
“这村里的话,只能去村长家里住了。”
郑荣道:“村长那儿,能告诉他你们的身份吗?”
姜宁和卫长昀对视一眼,卫长昀道:“村长那里怕是瞒不住,上回防汛时在,应该能认出来。”
“只有村长认得还好,让他一块瞒着好了。”姜宁倒是不在乎,郑家村上下并无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们既然出来巡查,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哎!我想起来了,我二叔家就堂弟在,其他人去我婶儿娘家探亲了,估计还要三五日才回来,他家能空出两间房,就是得麻烦你们挤挤。”
郑荣一拍脑袋站起来,“离我家还近,一盏茶功夫都不要。”
成了。
姜宁和卫长昀同时在心里想,有郑荣在中间探口风,还跟他们站在一边,事能成一半。
-
郑荣二叔家宽敞,那位堂弟知道是谁后,都不关心来历,便去了地里干活。
姜宁和卫长昀进了房间,环顾一圈后,两人一块坐下。
姜宁手撑在床边,微仰起头看卫长昀,“依你看,这个郑荣说的话可信吗?还有,郑家村情况如何。”
在村里走了一圈,大家对他们好奇,但也不会一直打量。
怎么说郑家村都是在惠安县外,离得近,什么达官贵人和员外富商都见过。
卫长昀从窗户旁走来,“郑荣所言应该是真的,问题症结在他父亲并不信任衙门。”
一旦失去信任,很多事情沟通起来就变得困难。
如果郑荣说谎,那完全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况且他们来的时候,郑荣的确是和郑三爷吵架,还吵得挺厉害的,说明他确实想说服郑三爷听官府的。
“那现在怎么办?他儿子说的话都不听,还让人滚出家里去,这可不是一顿饭、一壶酒能解决的事。”
姜宁往后瘫倒,“得让他解开心结,相信你才行。”
“这不一定。”卫长昀看他那样,知道他有些累,“你不是说过一句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听到这话,姜宁噗嗤笑出声,“这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人有时候就这样,听不进身边人的话,但别人说的话就听得进去。
而且还能有来有回的讨论。
“不管怎么样,今晚先会一会这个郑三爷。”卫长昀走到床边,低头问:“累了吗?”
姜宁唔了声,靠在他手边,“有一点点,可能真是不经热。”
天一热,人就蔫蔫的。
卫长昀拿手贴着他脸颊,走开去给他到了杯水。
“喝点水,休息一阵子,差不多时间了再过去。”
“你要出去转转吗?”姜宁喝了水后眨眨眼,巴巴看着他俩,“留陈顺在家里看着,你跟刘富一起去。”
村里人多,他们人生地不熟的,有个人在旁边安全一点。
卫长昀不放心姜宁,但既然来了村里,那就不可能一直在房里待着。
眉头皱起,“你难受吗?”
姜宁摇摇头,抬手搭在额头,“不难受,就是有一点点困和累。”
“你去你的,我自己休息会儿就好。”
也没什么,大概是迟到的水土不服。
姜宁心想,也没人规定水土不服一定得是刚来那段时间有。
就不能是一开始身体没反应过来吗?
有的人反射弧长,他可能也是其中一类症状之一。
卫长昀盯着他,半晌才嗯了声。
“我尽快回来。”
姜宁也不推拒,“好啊,要是回来的时候,能给我带点吃的就更好了。”
有点馋地里刚摘的蔬果了。
卫长昀脸上表情终于有所舒缓,摸摸他的头,“好。”
姜宁躺在床上看着他走出房间,又隔着门听他交代,抿抿唇,自己翻了个身,倒在被子里。
好松软的被子,好像才晒过。
也是,这一阵天气好了,出了梅雨季节,自然舒服。
心里的事一件件处理完,姜宁不知不觉睡得踏实。
梦里也是软乎一片,是从前的日子,是好友的齐聚,还是跟卫长昀待在一块,一起看天看地的情形。
摇椅轻晃,蒲扇慢摇,他俩就并排坐着,像是多年老友,却又亲密无间。
“长昀……”
“好香啊。”
卫长昀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姜宁睡在床边,衣服和鞋袜都没脱,就是躺靠在床边。
脸枕着手,脸颊挤出一些肉来,比半年前那一阵要圆润些。
瞧着年纪小。
他走过去,没叫醒人,反而坐下等他自己醒,顺道捋一下刚才出去赚看到和发现的事。
郑三爷和上任县令的矛盾,没想的那么容易解开。
而且人家一走,留了一堆烂摊子给谁收拾?
别的人会不会“多管闲事”不一定,但卫长昀来了,只能他背锅。
必须得打消郑三爷的顾虑,只有他的顾虑消失,配合他们的新政,其他人只会更配合。
这是一个心理上的本能反应。
想了有一会儿,盖住手背的被子动了动,卫长昀立即回过神来。
一个时辰后。
“你回来了?这里的民情查得怎么样?”
姜宁揉着眼睛,人醒了。
“民风淳朴,靠荔枝赚钱,稻米也多,但基本是被官府收走。”
卫长昀道:“不过我问过了,这里茶叶不多,更多还是荔枝和稻子维持生计。”
“官府收走?价格是什么价?”
姜宁震惊道:“他不会压人家价格,再高价转手卖出去吧?”
他说完,卫长昀没回答。
默认了。
“太不是东西了,难怪人家不信,尤其是郑荣家被坑害了近两百斤粮食。”
姜宁一下清醒了,“这够一家几口人吃不少时间了。”
“这二百斤粮食,我看过卷宗,后来好像没有补给郑荣家。”
大概是当时案子太着急,所以便有所遗漏。
毕竟那会儿,县衙群龙无首,调任的县令迟迟未到,也情有可原。
再细的工作,都会有这种纰漏。
“此事就是症结的话,但是不难解决。”卫长昀担心道:“只是在补偿,也对县衙失望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肯定会想到办法的。”
姜宁:“这一趟来得,确实值得。”
卫长昀点头,忽地想到什么,好奇问:“那酒你是什么时候放的?”
行李是他收拾的,没有放酒。
姜宁笑得露出一对酒窝,“上车时悄悄拿的。”
有备无患嘛。
这时候,还管什么纪律。
反正他拿的,又不是卫长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