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大殿、厚重宫门,踏进皇城的人无一例外都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手握再多的权力和财富,也不足以与天地抗衡。
站在大殿内的姜宁打量了一圈,反而没那么紧张,哪怕他是第一次进宫。
他静静地站着,只是在想赵岐什么时候会来,身边会有谁,见到他会说什么,又能不能把卫长昀直接带来。
但想也知道,赵岐不可能在条件谈妥前,就让他见到卫长昀。
念及此,姜宁叹了口气,肩膀也耷拉下来。
走一步看一步,总之他能进宫,就代表着赵岐还未赶尽杀绝,至少能确定一件事——卫长昀暂时平安。
姜宁站了好一会儿,脑子里的画面已经从跟赵岐据理力争,变成了皇宫真的好大,这么久了赵岐还不来。
住在这地方,要不是特地召见,一年都见不到一面吧。
正想着,外面传来声响。
姜宁诧异转过身,便看到走来的赵岐,还有一位在学士府见过的人——李首辅。
表情怪凶的,看起来刚跟人吵了一架。
姜宁压下心里的想法,弯腰向赵岐行礼,“草民姜宁,拜见陛下。”
赵岐拂袖从他旁边走过,坐到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姜宁,“好大的胆子,敢只身闯宫门?”
“你可知道,如果不是朕早有交代,你会被乱箭射死。”
闻言姜宁一愣,才直起身,又微微弯腰道:“谢陛下皇恩,草民的确胆大妄为,只是事出有因,不得已为之。”
“不得已为之?”赵岐冷声道:“如果天底下的人都和你一般,人人都事出有因,擅闯宫门,那可还有王法?”
姜宁蹙眉,自然是知道赵岐的意思,思索后才道:“天下律例皆该服务于百姓,倘若百姓都变成事出有因,那自是该为百姓敞开大门申诉冤情。”
“如若连律例都不能站在百姓一方,那天底下又有谁还能为百姓伸张正义。”
姜宁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地看着赵岐,“只有律条如铁,一视同仁,百姓才能安心。”
李首辅道:“巧言善辩。”
姜宁并不恼怒,只是看向赵岐。
其余人的看法对他而言不重要,眼下能决定他争取结果的人是赵岐。
“你与卫长昀倒真是一般性子。”赵岐知道他的来意,不绕弯子,“只不过你更懂得如何回旋,而他更直接。”
“并非他不懂得周旋的道理,只是他相信皇上是一位明主,才不得不这般做。”
姜宁顿了顿,不自在地吞咽后,“一位明主,是不会杀全心为百姓的人。”
他这句话一说完,赵岐和李首辅的神情就变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姜宁敢这么做,想要凭一句话就将帝王的杀心劝阻。
可哪有这般容易。
“你说的是卫长昀?还是刑部大牢里的温安臣、傅易安。”赵岐好整以暇地往后靠着,神色逐渐松弛,“如果是卫长昀,那你确实应该这么笃定,朕不会要他的命。”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姜宁知道自己不管再如何能言善辩,最后都躲不过去的。
卫长昀的命对赵岐而言,不是非杀不可,所以即使他不来,过不了多久也能放回去。
他们是一样的,只是在为他人求一条活路。
“皇上。”姜宁抿唇,看向赵岐后跪下,“草民不知朝堂里的重重关系与复杂,对于那些权力之争也不过片面了解,但——”
“长昀在这件事上绝无半分私心,只是想为他二人争取一条活路,因他们所做之事,罪不至死。”
继位之争,最后不过成王败寇。
傅易安因为当年胞妹受困宫中,又因后宫之争亡故,故而站在了赵岐的对立面。
然而不管如何相争,傅易安从未以此加害他人。
更别说温安臣在此间为赵岐做事,个中凶险绝非几句话说得明白,几乎是在虎口拔牙。
姜宁垂了垂眼,再抬头看向赵岐时,眼里露出几分不忿,“在皇上心里,他们真的罪不可赦吗?”
赵岐并不开口,只是神情淡漠地看着姜宁,脸上看不出一丝恻隐之心。
见状,姜宁心里逐渐没了底气。
身为帝王的确要杀伐果断,宁可错杀不可错放是大多帝王的手段,哪怕背负一时骂名,也决不允许隐患存在。
只是姜宁不明白,现在的大燕并无外患,内忧亦在朝廷可以解决的范围内。
为什么不能仁字当先。
“那名投河自尽的书生,掀起轩然大波,先帝必定知道是有人想要借此搅动朝堂。”
姜宁背脊挺直,“可先帝再圣明也无法知晓到底是谁所为,而知晓此事的——”
“我不知先帝病重时与允王殿下说了什么,但在去年六月,他定是有过动摇的心思,而最后依旧选择了皇上作为大燕的君主,我想此事的真相亦影响了他。”
当初舞弊案如同惊天一响,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百姓纷纷上书朝廷,考生更是接连一月在礼部门口抗议。
那时所有人都把怀疑放在了赵珏和赵岐身上,才有了赵洵逐渐露出的野心为人察觉。
“你是在要挟朕?”
“姜宁不敢,只是想说服皇上,如今朝堂局势已定,又有内阁、六部众多人才为皇上所用,是天下之福、百姓之福。”
姜宁毅然道:“草民出身乡野,喜爱钻研吃食,在上山之时发现了不少作物,繁殖能力极强,若是能由工部与户部的各位大人悉心栽培,也许能解决国库常年需要收缴大量粮食,灾荒时又无粮救济的困境。”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了,亮了这个底牌,往后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李首辅皱起眉,打量起姜宁,“空口无凭,你说的这些,要我们怎么相信你?”
姜宁蹙眉,终于扭头正眼看他。
小老头,还挺话多的。
看起来是个肱股之臣的模样,怎么说话做事都不过脑子,还是他看上去太好欺负,不屑于和他玩心眼?
“大人自然可以不信,但揽月楼名声在外,我一介乡野百姓,能从村镇一路将生意做到金陵,与太白楼、樊乐楼齐名,难道真是只凭运气而已?”
姜宁收回视线,“所有植物我都已经画在这本册子上,包括人工种植的办法,以及相近科目可以使用嫁接技术,在提升质量的同时,还能把产量加上去。”
他从小就在村里长大,高中才去了县里上学。
所以从小到大比其他学生要多学一门实训课,就是关于农业技术的,甚至还在学校里开垦过地,自己嫁接过树苗。
家里那么多庄稼,又有果树,耳濡目染也记下一些。
赵岐抬手,示意李首辅不必再言,便起身走到姜宁面前,居高临下看他,“你是在与朕做交易?”
姜宁仰起头,“是。”
民以食为天,百姓只有安居乐业、衣食无忧时才会让天下安定,否则迟早会生乱。
而大燕再如何发展,农业技术一定还处于落后,产量提不上来,就还有人会挨饿。
姜宁不敢说自己的技术一定能实践成功,但理论上看绝对有实现的几率。
这是一场赌局,他和赵岐都在赌。
他赌的是赵岐身为帝王的仁德之心,而赵岐赌的是大燕日后的国运昌盛。
“如果朕告诉你,一物换一命呢。”赵岐从他身边走过,身影落下时,正好罩住姜宁。
“天底下的买卖都是如此,姜老板是生意人更该明白这个道理,岂有一物换两条命的生意。”
闻言姜宁猛地怔住,不敢置信地回头。
不只是他,连李首辅都是一惊。
“朕给你们三日的时间,考虑清楚后便告诉朕答案。”赵岐沉声道;“天底下的买卖规则,不是每回都由你定的。”
姜宁看着他走出大殿,凭着一股气硬撑到现在的身体,倏然软了下去,跪坐在殿内,耳边嗡鸣不断。
二选一,狗屁的新君仁德,分明是早已有决断。
“等一等!”
姜宁忽然想到什么,疾步追出去,“那日我替殿下挡了一箭,殿下曾答应我们一件事,可还作数!”
赵岐背影一僵,回过头,“你——”
姜宁深吸一口气,“我和长昀是无罪之身,更是年年向朝廷赋税,生意上连假账都不做一笔,衙署更无迟到早退的记录,所以那件事想必用不到我们身上,所以……”
“我自己写的农耕经注,加上那件事,这般可否算二换二?”
旁边李首辅听到此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姜宁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这般顶撞天子,也跟尸体差不多了。
赵岐身上的怒意,在姜宁开口时再也藏不住,周身气压极低。
“官身、家财皆可充公,功名利禄都可不要,我只皇上圣明,留他们全须全尾的一条命,定能让朝廷上下称赞,更可稳定人心。”
姜宁硬着头皮,“皇上才登基,不可大动干戈,否则民心亦会动摇,不如先稳定人心,待日后有李首辅、允王等国之栋梁为皇上效力,何愁不能除贪官、肃朝堂。”
李首辅:“……”
这个时候大可不必连他一起吹捧,听上去不像好话。
赵岐盯着姜宁,微微眯起眼睛,竟是笑了一声,“好一个二换二,姜宁,天下只有你敢和朕做生意时讨便宜。”
闻言姜宁脸上露出茫然,“……皇上的意思是?”
赵岐不欲再说,只抬了抬手,身边的内侍立即点头,在他离开后,拦在了姜宁面前。
“卫长昀顶撞天子,更是出言不逊,念在其办案有功,杖责三十后离宫,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朗声宣告后,内侍低声提醒,“姜老板,卫寺正领罚处在宫门旁,可以去那里等他。”
姜宁啊了声,随后慢慢反应过来,连忙朝内侍点头,匆匆循着来时的路朝宫门跑去。
等他气喘吁吁跑到宫门处时,卫长昀正好领完罚,趴在那里,脸色苍白又一身冷汗。
后腰往下,能看到血色和板子印。
姜宁站在不远处,在卫长昀有所察觉看来时,眼睛立即红了一圈,鼻尖发酸地走过去。
卫长昀打量了一遍,见他无事,瞬时松了口气。
“宫门难进,难为你走这一趟,又跟着我一块吃苦头了。”卫长昀朝他挤出一个笑,“好在你无事,否则我这顿板子挨得不值。”
姜宁忍住眼泪,走到他面前蹲下,拿袖子给他擦脸,“什么值不值的,我差点被你吓死,还好、还好你活着。”
尾音多了些哽咽,“卫长昀,你别再这么吓我了,我其实胆子没那么大的。”
闯宫门,听着多神气。
可是好几个瞬间,姜宁真的以为他会死在这宫门里。
卫长昀垂了垂眼,脸上的笑退去,艰难地握住姜宁的手,嘴唇贴在他手背。
他道:“对不起。”
幸好、幸好姜宁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