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蹙眉,隐隐明白了谢蕴的意思。
正要出声说自己不进去了,便听得拉他们往里走的小孩,忽然喊了一声“父亲”。
谢蕴愕然回头,发现一顶轿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巷子里,看随行侍从和护卫,应当是才从当差的地方回来。
“小公子?”
走在轿子前的侍从,瞥见小孩,又看到他身边的两个生人,不由怔住。
“你可是又偷溜出门玩了?”
原本一脸兴奋的小孩,立即往姜宁和谢蕴身后躲,眨着眼睛不敢说话。
姜宁下意识护着他,往前站了一点。
轿子稳稳停在他们面前,侍从弯腰掀起帘子,一个穿着红色官服的人从里面下来。
约摸四十岁,模样儒雅,像是个文官。
“你又偷溜出门了?”
“父亲。”
躲在后面的小孩抿抿唇,不敢再躲着,磨磨蹭蹭出来,走到男人面前,乖乖地低着头。
这位傅大人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而后看向姜宁和谢蕴。
“多谢两位送旭儿回来,不知如何称呼?”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我们还有其他的事,就先告辞了。”
姜宁不知道傅大人官从哪里,可直觉告诉他,谢蕴定是知道的。
傅大人一愣,正欲再问,便被小孩拉了拉手。
“爹!我知道我知道,这位姐姐姓谢,那个哥哥叫姜长昀。”
姜宁:“……”
一路过来,这孩子到底怎么听的?能劈叉成这样。
姜长昀?
傅大人愣了下,向二人道谢,“犬子素来贪玩,平时也有出门玩险些走丢,今日多谢二位,请到府上一叙。”
“多谢傅大人,只是我们还有事在身,就不打扰,先行告辞了。”
谢蕴瞥见姜宁神情,说完,朝着傅小公子挥了挥手,“再见,下次可别一个人乱跑,城里再安全,也有人藏着歹心。”
姜宁向傅大人行了一礼,便跟着谢蕴往巷子外走。
二人走出巷子时,恰好又一顶轿子往里来,两人一起侧身让开。
等轿子过去了,他们才走出巷子。
轿子上的人低声问,“是什么人?”
“两个年轻人,不知道……”侍从顿了一下,“不知道做什么来的。”
片刻后,轿子里的人下来,等在旁边的父子俩立即上前。
“父亲。”
“祖父!”
傅老摸了摸孙子的头,“又出门玩去了?”
傅大人道:“不知道去了哪,跟着他的侍从都跟丢了,好在有人送他回来。”
傅老想起刚才的两个年轻人,“是刚才出去的那两人?可道谢了?”
“原是想请两人到家里坐,人家不愿意。”
“那可问了姓名?”
“一位姓谢,另一位名姜长昀,听口音,像是黔州那边的。”
傅老点点头,往台阶上走,忽地反应过来,停下步子。
“黔州?”
傅大人嗯了声,“之前参加陆老的生辰宴,他女婿便是黔州人,听他和人说话,有些像。”
“黔州,长昀……”
傅老微微眯起眼,“我去黔州监考时,有一位学生文章出众,而且与以往那些学生略有不同,太过——”
“有锋芒了。”
“听父亲提到过,是黔州乡试第十一名那位吧。”
傅大人道:“您回京便说起过这事,若无意外,本届会试考生里他应该也在。”
傅老点头,“只是那学生姓卫,名倒是一样。”
“天下重名之人众多,可能是同名罢了。”
“只是想起了那位学生,若能在会试高中,入了殿试,不知今上能否接受。”
“会试在即,您事务繁多,注意身体才是。”
-
“翰林学士?!”
“嗯,京城里姓傅又当官的,就只有这一位。”
姜宁收起震惊,盯着谢蕴道:“还好刚才没有胡乱说名字,不然就完了。”
他说想要人脉,不是真的想要靠关系啊。
谢蕴看他一脸紧张,“放心,影响不了你家长昀的。”
姜宁撇嘴,“谢姐姐,你真吓人,虽说阅卷时不会知道谁是谁,字迹也有人誊抄,可到底不好。”
卫长昀的文章内容,很容易被看出来的。
连他上一回看了一篇,都在想恐怕整个燕朝都无人会这么写。
谢蕴安抚道:“你家长昀有真才实学,那文章若是真写得独树一帜,这些批卷的,肯定有印象。”
“便是无今日的事,人家也能认出来。”
“可……”道理好像是这样,但有一点儿说不上来。
姜宁叹了声,“我送谢姐姐回去。”
“你们住哪?还是我送你回去吧。”谢蕴看姜宁一脸郁闷,也有些不好意思。
“我送哪小孩回家是真心的,不是为了攀附他家里。”
姜宁诧异抬头,“没有!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
“谢姐姐,你别多心。”
“哼,你一定觉得我势力了。”谢蕴知道姜宁没这个意思,却也逗他,“官场本就复杂,如今不认识,以后也要认识的,这傅学士已经算得好的了,为人正直、公道。”
“没有的事!”
姜宁解释道:“我只是怕影响了长昀,他正专心备考,我……”
他是出门来琢磨怎么能在金陵开一家酒楼,或者做点生意,可没有想别的。
“那就别告诉他,影响他考试了。”谢蕴笑他,“你啊,半点不经逗。”
那可是翰林学士,又怎么会因为送一个小孩回家,就影响了判断。
这点恩情,可不足以让这些大官起恻隐之心。
“那谢姐姐怎么进京来了?是为了送粮吗?”姜宁好奇问。
谢蕴摇摇头,“不是,是送一批茶叶。”
黔地多山,便于种植茶树,从古至今便盛产茶叶,亦有送到宫里的贡茶。
“不过今年黔州有地遭了蝗灾,我家茶山受了些影响,所以这一批茶斤两少了许多,我跟着一道过来就是为了和这边的掌柜解释,显得有诚意些,正好也瞧瞧京城什么样。”
谢蕴低咳一声,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刚才那么说,是怕那小孩不信我们。”
姜宁微怔,一想又觉得这是谢蕴能做出来的事,“进京瞧瞧也好,可热闹了。”
两人一块上了马车,谢蕴打算送姜宁回去,被姜宁拦住。
齐云楼和他们住处并不在一个方向,要送他过去反而绕了一圈,他自己回去就好。
谢蕴拧不过他,也只能作罢,让他小心些。
姜宁难得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把买的菜和肉放到厨房,便往屋里看了眼。
为了保持清醒,卫长昀这几日看书时,大多都开着窗户。
冷是冷了点,可不容易犯困。
姜宁从前觉得卫长昀读书辛苦,时日久了又习惯了他这么刻苦。
毕竟,他们做生意、种庄稼都挺累的。
可是刚才那么一遭,他再看卫长昀这般刻苦,心里有些琢磨不出原因的难受。
算了,先解决晚饭再说。
肚子饿起来可不等人,要思考也得先把肚子填饱。
“怎么了?”
姜宁突然听到声音,吓一跳,回头看向卫长昀,“你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卫长昀看一眼灶上的锅,把菜叶倒进去,“从回来就心神不定的,遇到什么事了?”
在一起这么久,有什么不对劲儿一眼就能看出来。
“还记得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位谢家姑娘吗?”姜宁拿着筷子,犹豫道:“今天在街上碰到她了,原来她家里还种茶。”
卫长昀看了眼锅里的菜叶,走到一旁拿出碗,用水涮过后放着备用。
“黔州处处是山,土质不宜种其他作物,倒是茶树长得好,山里野茶树众多,不少人家都有一两亩茶园。”
姜宁点头,而后笑着道:“其实不止茶,黔州的漆树也多,不少官窑、工匠都爱到黔州来取漆。”
“所以,为什么突然提到那位谢姑娘?”卫长昀没让他岔开话题,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要说吗?
姜宁想起谢蕴的话,让他干脆不说,免得扰了卫长昀心思。
可这件事不说,往后要是被卫长昀知道,必定还会横生其他想法。
“今天碰到谢姐姐完全是巧合,就遇到一个小孩走失,我们把他送回家,然后……”姜宁思前想后,还是把今天的事说了出来。
“事情就是这样,不过那位大人应当不记得。”
姜宁拿筷子把菜捞出来,余光瞥向卫长昀,心里难道打鼓。
怎么一言不发的,听完给一个反应啊。
“就为了这事?”卫长昀按住他的手,怕他烫伤,“傅大人的确是乡试监考、阅卷的人,但与我并不相识,更只有几面之缘,连话都未说过,又怎能在上千学生里记住我。”
姜宁咬咬唇,“那万一真的记住了吗?”
卫长昀把他拉到一旁,自己接过锅铲,把锅抬起来,另外起锅炒菜。
动作间,看眼姜宁,“那也不只是记住我一人。”
黔州士子赴考会试虽只有几十名,可若能记住他,那必定也能记住其他人。
更遑论乡试里他并非榜首,前面还有十个人,文章定有胜过他之处。
“所以不要紧的吧?”姜宁眨了眨眼问,“我只是怕你不太喜欢,万一人家因为我和谢姐姐帮了个忙就那什么,你——”
卫长昀失笑,干净的那只手揉了下他脑袋,“且不说此事恩情大小,就是真要答谢,不也是你和谢姑娘该受着,和我有什么关系。”
姜宁撇嘴,“那万一我说了你是应试考生,不就沾亲带故的。”
“那你会说吗?”
“不会。”
“谢姑娘会自作主张说出我名字吗?”
“好像也不会。”
一问一答间,姜宁倏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绕进了死胡同里,自寻烦恼。
人家堂堂翰林学士,二品官员。
就算是要拉拢人,那也无需拉拢他们这样毫无出身的。
送个孩子回家,给个一百两答谢都是大的了。
姜宁一拍脑门,“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要一百两的?”
卫长昀:“什么一百两?”
姜宁:“失算了,万一傅家决定硬塞给我们一百两,我和谢姐姐分一人也有五十两。”
卫长昀:“……”
姜宁觑他,“你那什么表情?”
卫长昀:“想要奋发看书,争取一举夺魁的表情。”
姜宁啊了声,“为什么?”
卫长昀笑了声,“怕有的人为了五十两,懊悔得夜里睡不着,所以争取早日年俸能有五十两。”
姜宁摸了摸下巴看他,“那你加油,早日升职加薪。”
升职加薪?
卫长昀思索片刻,大概明白了其中意思。
是得努力升职加薪,毕竟看起来他家夫郎在京城做生意的法子,还未有眉目。
-
转眼间,便到了会试当日。
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一共考三场。
考生提前一日进贡院,而后考完一场出来休整半日又要接着回贡院考。
大考在即,哪怕陪考过一回,姜宁送卫长昀进贡院那天,仍旧免不得忧心忡忡。
这可是三年一次的会试,要是落榜,便得等三年。
比高考落榜还吓人。
更别说会试的录取,听卫长昀提起,七千余考生,最后不过三四百名能成为贡士。
卫长昀看他紧张,进去前还不忘安慰他,让他安心在家等着,夜里记得锁门,家里炉灶莫要忘了火。
姜宁紧张之余听他叮嘱自己琐碎事,又觉好笑。
只提前三日赶到金陵的沈明尧在一旁,习惯了两人这般相处,想起了在家里的顾苗。
反倒是聂丛文一脸看热闹,恨不得起哄。
姜宁难得脸皮薄,看俩人在一旁等着卫长昀,匆匆抽出自己的手,让他赶紧过去。
好不容易看着人进去了,姜宁才心绪不宁地回到宅子里。
一回到家,姜宁就睡了一觉。
等到醒来时,天都快黑了。
姜宁捂着肚子,有些发怔地坐在床边,心想要不是觉得饿,他估计还醒不过来。
金陵这地方也是怪,他来了之后总觉得困和乏,有种水土不服的感觉。
可吃东西又挺香,半点没影响。
要是再这么困下去,他改日得去看看大夫了。
不过卫长昀进了贡院,姜宁也没闲着。
这几天里一有空就在金陵城各处转转,虽还没想好怎么做生意,可有谢蕴一起,倒是多了个出主意的人。
“你打算开酒楼?”
谢蕴端着茶碗,有些惊讶地看他,“难怪你在州府也是在酒楼四处闲逛呢,我都听说了。”
姜宁挠挠头,“传那么远了啊?”
那位方二娘子也说,州府里好几家掌柜都看出来,不知他打算做什么。
“上次很明显,这回好多了。”谢蕴半点不客气地说,“不过京城的酒楼那么多,你要怎么做啊?而且成本很高。”
谢蕴出身商贾之家,就算不钻研,从小耳濡目染也能知道一些。
州府那些酒楼互有竞争,平时都花样百出,就为了保住自家生意。
虽说吃食买卖成本低,可要开店那就不低了,保不齐,每日赚的还不够花的。
小摊小贩看着没那么光鲜,但赚的可不少。
“还没想好,而且也不一定在京城里开。”姜宁托着脸颊,想了想,“这不是长昀参加会试,若是他高中,留在京城,这里什么都贵,总不能一家老小都靠他的俸禄,那他得多辛苦啊。”
谢蕴揶揄道:“那你做生意就不辛苦了?你才多大点,就操心这么多。”
姜宁努嘴,“可是能挣钱啊。”
挣钱了,日子就能好过,日子好过了,大家才不用苦中作乐。
知足常乐是真,可谁不想日子好多一点。
“那倒是,你这几日说起家里事,我觉得都快赶上我祖父经商时的情形了。”
谢蕴叹气,“那你要不试试从前在镇上的法子呢?从小摊做起。”
“那我也得知道金陵的人爱吃什么,口味如何,不然物以稀为贵,终究只是一时的。”
姜宁瞥向谢蕴,“我是不是又想太多了?”
谢蕴笑起来,“也不算,做生意的事当然要思虑周全,便是扔钱到水里也得听个响吧。”
“不过这几日也不是全然没收获,好歹摸清了一些酒楼的招牌菜,还有京中大家的口味。”
姜宁侃侃而谈,“比如穿城而过的秦淮河,沿河两岸就大不一样,靠近皇城那边的,多是达官贵人、富绅商贾之家,故而吃食上讲究,虽也有小店,但大多雅致。”
“靠近城墙的河岸,多是做工的人,干体力活,所以主食为主,能吃得饱就行,也更能吃辣、吃咸。”
“你这收获可不小。”谢蕴望着姜宁,忍不住道:“这些东西看似简单,可做起来并不易,而且又费时间。”
“要是长昀今年不中,那我们就回到镇上,把食肆开得更大一些,这样等下回再来京时,就能更富余些。”
姜宁把剩下的茶饮尽,伸了个懒腰,“我还能偷学几道回去。”
“那你可好好学,州府去永安镇可比来金陵近多了。”谢蕴往窗外看去,正好能看到贡院的方向。
“这金陵可真繁华,我才待了半个月,便觉得值了。”
“入了夜的金陵,才应了诗里所言,天下绝色尽在秦淮。”姜宁抬起胳膊,搭在窗台上。
谢蕴嗯了声,“放心吧,卫长昀那等才学,定是能高中。”
“往后仕途朝堂,任他施展。”
仕途朝堂?
听上去可真遥远。
姜宁目光一移,瞥见了河岸旁的码头,工人正在搬运货物,妇人正在浆洗。
还是这些近一点,日日能见到。
翌日上午,贡院门开。
姜宁一早就赶到贡院外,不过这回他学聪明了,没在门口等,而是站在了外围显眼处,等着卫长昀看见自己。
谢蕴陪着他来的,见他往里张望没顾着脚下,立即提醒他。
“长昀——!这里!”
姜宁瞥见抱着书箱一起出来的三人,卫长昀青衣布衫,又生得好看,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来。
不过沈明尧和聂丛文亦是相貌出众的人,丝毫不逊色于那群穿着一样的国子监学生。
卫长昀闻声抬起头,视线穿过人群,落在姜宁身上。
脚下步子变快,朝着他走来。
沈明尧和聂丛文笑了声,跟在他身后。
“恭喜啊!”
姜宁几步上前,凑到卫长昀面前,按捺住想抱他的冲动,“考完万事大吉!三位士子,可有什么想吃的?我们今晚不醉不归!”
卫长昀笑道:“同喜?”
“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
聂丛文哎了声,往沈明尧旁边靠了靠,“沈兄,我怎么嗅到空气里有股味道啊?”
沈明尧难得心里松快,少了平时的稳重和自持,“约摸是长昀和宁哥儿——”
“聂兄,我有苗哥儿。”
聂丛文:“……”
受伤的人只有他?
旁边谢蕴忍不住大笑起来,“走吧,今天宁哥儿高兴,也恭喜三位考完,本姑娘请客,找家酒楼不醉不归!”
去他的负心汉,去他的会试,先喝了再说。
姜宁挠挠头,问道:“我不是日日都高兴吗?”
连忙对谢蕴递眼色,怕卫长昀知道。
谢蕴正要说他前几日昏昏欲睡,还有吃得少时,忽然被人打断。
几人看去,是一个小厮模样的人。
“几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马车就在一旁。”
小厮看了眼聂丛文,“聂公子,我家主人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