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十九年的最后一天,便是新年前的除夕。
金陵富饶,又有鱼米之乡的盛名,除夕的节日氛围极为浓烈,天还未亮,街上的年货摊子已经琳琅满目,来自各地的风味全都摆上了摊。
姜宁醒得晚,起来时见卫长昀还未去衙署,不由一怔。
“今日可以晚些去衙署吗?”姜宁抱着被子,打着哈欠,“要是还能再晚,我和你一起出门。”
“是可以晚点去,主要是安排衙署过年期间的当值,还有交接一些问题。”卫长昀站在柜子前,低头整理腰封,“不过晚不了太久,巳时得到衙署。”
姜宁才醒,人还有些懵。
思索了一下,“现在什么时辰了?”
卫长昀理着衣服走到床边,“辰时二刻,你现在起来的话,能赶得上一起出门。”
现在就起?
姜宁想了想,往床上倒回去,“外面好冷。”
卫长昀刚想伸手拉他,就见姜宁又一骨碌爬起来,直接往他身上一挂。
下意识接住人,稍微往后仰了点。
“不怕摔着?”卫长昀拍了拍他的腰,“真的要跟我一起出门?”
姜宁靠在他肩上,淡淡地嗯了声,“今天酒楼的事早点安排完,我也能早点回来。”
“要安排什么?”卫长昀问道:“还以为前几天你们已经都安排妥当了。”
姜宁打了个哈欠,“给大家安排了一顿年夜饭,中午一起吃,作为老板怎么都得在年底表示一下。”
不只有年夜饭,还有早早就备好的年礼。
探亲的那些伙计都发了,还有过年期间也要在酒楼做事的伙计呢。
卫长昀笑起来,“要不是大理寺有事,我倒是想跟你一块去酒楼,这顿年夜饭听上去很有意思。”
“家里年夜饭也有意思,还可以一块逛灯会。”姜宁从他身上滑下来,“李叔今晚可是准备了一桌好菜。”
“知道,我会早点回来。”卫长昀看他去洗漱,便打开柜子给他拿衣服,“年初一有不少人去栖霞寺进香,要去吗?”
大年初一进香,大家都是赶的头香,所以子时那会儿人会比较多。
过了头香的热闹,别的寺庙可能冷清了,但栖霞寺不一定,定是人也很多。
毕竟不管是哪个年头,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愿,想要烧香祈福,保佑家人平安、万事顺遂。
“年初一去的话,人会不会很多?”姜宁擦完脸,走过来穿衣服,“要是没什么忌讳的话,后面几天再去也一样。”
“去寺里进香没什么忌讳,哪天去都行。”卫长昀看他一眼,“厨房里有烧热水,煮粉吃?”
姜宁哎了一声,然后不禁笑起来,“那就劳烦卫大人了,帮我煮一碗粉,记得多放点醋。”
卫长昀摇头失笑,往摇篮那儿看去,“等会儿走时,跟娘和春娘说一声,让他们盯着点幼安。”
“知道,等会儿就说。”姜宁低头反手理着领子,“她们醒得早,见我们出门就会过来带孩子的。”
卫长昀嗯了声,开了条门缝先出去煮粉。
姜宁穿好衣服,走到摇篮旁,弯腰给睡得正熟的幼安拉了拉被子,用手指勾着他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
不当爹不知道,原来真会无条件地宠溺孩子,觉得什么样都很可爱。
这么一个小团子,脸上肉肉的,身上也软乎乎的,还不喜欢哭闹,一笑颊边两个酒窝。
“能吃能睡的,好福气呀。”姜宁轻轻蹭了下他的脸。
有时候也挺羡慕小孩的,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吃饭、睡觉、玩就好。
不过这个的前提是建立在家庭环境尚可,不然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几岁大就要下地干活的也不少。
姜宁直起身,伸了个懒腰,放轻脚步离开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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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客官光临,今天是在店里吃还是外带?”
“订了座是吗?请问订座的人贵姓,我们这儿查一下,跟您再确认遍菜单。”
“年夜饭是在雅间,申时会到?那行,我们让后厨早一点备菜。”
“客官里边请里边请,一楼大堂和二楼雅座都还有空。”
姜宁起了个早,等到酒楼的时候,时辰也不算早了,都快过了吃早饭的时间。
门口迎客的伙计忙进忙去,见到他来了,也只来得及点个头。
他跨过门槛,正好碰到顾苗,两人一对上,顾苗连忙叫住他。
“后厨今天可开了四个灶,还临时搭了一个,这会儿都已经放了蒸笼,就等着一会儿开火。”
顾苗往外看了眼,“一会儿年夜饭你看怎么安排,两桌人分开吃?不然可忙不过来。”
“大家分成两批上楼去吃,我俩不陪,就去跟大家敬杯酒,发发红包和年礼就好。”
姜宁朝柜台后的陈掌柜点了下头,“陈掌柜和第一桌,让周庚跟第二桌。”
这些事安排起来不难,其实他们只口头交代一句下去也行。
只是过年这事儿,本来就是充满人情味的。
他俩要今天都不露面,多少显得高高在上的,和大家太有距离感,也不够重视。
“那行,一会儿我还是管大堂跟雅座,三楼的雅间你盯着,今天可是一场硬仗要打。”
顾苗捏了捏眉心,“生意太好也是一种烦恼。”
姜宁瞥他一眼,想起什么事,“对了,伯父和伯母打算在金陵待到什么时候?”
前几日顾苗父母到了金陵,跟他们一块过年。
按照他们的性子,每年都是待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只有潼潼出生那年破了例。
如今在金陵,勉强也算是黔州外的游历地方,或许也会待得久一些。
“大概会待到五月左右回黔州,嫌这边热。”顾苗道:“你们是不是也打算到时候回去?不过我怀疑卫长昀真的能离开那么久吗?”
大理寺又不是什么闲散衙门,不说新的案子,光是陈年旧案的卷宗就几间屋子。
姜宁摇头,打算先去楼上雅间看看,“不知道,但他说可以。”
顾苗啧啧两声,“你俩的感情是真稳定,难得看你们起争执,我和沈明尧可都吵过的。”
“我们不吵。”姜宁道:“谁先吵架谁给对方十两银子。”
顾苗:“……”
什么?还有这样的规矩。
姜宁见他愣住,脸上闪过狡黠,径直往楼上去。
什么罚十两银子,不过是因为他俩吵不起来罢了。
每次刚生气,对方就先分析好了事情缘由,这样子怎么能吵?
姜宁一边上楼,一边想着上次来店里闹事的人。
衙门那边倒是公正,打了一顿板子,又判收监一个月,要到过完年才能出来,反倒是替他们省了心。
不然要碰到报复心重的,整个过年都不得安生。
顾苗家在金陵过上团圆年了,自然不用跟他们凑到一起过年,或者之前说的那样两家一起过。
只是不知道齐时信、聂丛文跟温安臣在哪过,当时应该让卫长昀多嘴问一句,不行就到家里来过好了。
反正都是朋友,还都是外乡来的。
端午、中秋都能一起过了,还缺一个除夕吗?
尤其是聂丛文和齐时信,两人都还未开府,自己租的小院子,再请了两个小厮打理日常的事。
“东家,北边的雅间都已经打扫过了,还剩下东边和西面的。”
“我再去看看,今晚是除夕,来的客人都是一家人,可能会有老人和小孩,东西一定得仔细检查,免得出什么纰漏。”
“明白的,我都仔细盯着。”
“有什么易碎的东西,尽量放高一些,边缘尖锐的,也都收起来,改成别的东西摆放。”
“是。”
“各间屋子的炭盆一定要提前备好,烧足了再拿进来,不然味道重,哪怕是松木炭,或者是檀木炭,嗅觉敏锐的人吃一顿饭下来都会受不了,通风口也一定留好,千万不能是客人能自己关的。”
“这些都已经检查过了,有锁的,客人自己关不上,想要调整,都得叫我们。”
“平日里给大家吃饭的屋子也收拾好,等会儿先开第一桌,桌子大能坐十二个人,谁先抢到谁第一轮,后面的就等第二轮,这样都能休息,也有人盯着前边的事。”
“东家吩咐的,我一会儿下去跟他们说。”
……
姜宁边走边交代了不少事,等走到要检查的雅间外,示意对方去忙,自己走一圈就行了。
算是酒楼前院管事的伙计应声去忙,姜宁推开雅间忙,仔细嗅了嗅,除了常用的熏香外,并无其他味道,便放了心。
其实熏香味道也不重,都是偏淡的茶香。
姜宁走到雅间里,环顾一圈,又检查了桌椅凳子,包括柜子,确定没有灰尘了才安心。
店里伙计都是他们亲自选的人,又都留到了现在。
不说是个个精英,但手脚麻利、做事踏实上,肯定是没得说的。
他也不是怀疑做得不好才来检查,主要是担心忙中出错,有什么地方疏忽了,多一道检查好些。
诚如顾苗所说,这可是揽月楼要跨过的第一个年,是一场硬仗。
为了跟中午饭点错开,伙计们的年夜饭都稍早一些。
后厨的锅铲都要抡起残影了,才恰好赶上时辰。
姜宁原本是想一块敬酒、送礼,后来一想,万一第二轮的人里有心思细腻的,觉得区别对待,又分开了。
姜宁领着陈掌柜去招呼一轮,顾苗跟周庚去陪第二轮。
这么换着来,反倒是前院、后厨都有人盯着。
等午饭一结束,才刚把桌子收拾好,预订年夜饭的客人陆陆续续就到了场。
忙,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得挤出来。
姜宁看着大家忙成这样,在柜台帮忙的时候心想,刚才那个年夜饭是不是换成发钱还实在一点。
不是都说员工很讨厌年会吗?
相当于是变相的加班。
“宁哥儿,李员外家的人到了,安排人领上楼。”顾苗在门口喊了声,“记得看下是哪一间。”
姜宁回过神,立即翻开册子,迅速锁定了目标,“李员外家,领着去北面的六号。”
“是,我这就领他们上去。”伙计答应,朝着门口去。
姜宁看了眼门口,又低头确认了下雅间,便从一沓早就拟好的菜单里抽出其中一张,拿着往后厨去。
掀开帘子,姜宁看眼后厨的情况,招呼来伙计,“这是北六号的菜单,记得上菜。”
“明白了东家,这里面有几道小菜,我们先上,还有瓜子和茶水也会先拿上去。”
“嗯,今天菜单多,你要忙不过来,叫我就是。”
姜宁看了一圈,确定后厨这边人已经够了,这才回到大堂去。
一出来,立即碰到了订年夜饭的另外一家人。
“姜老板,恭喜恭喜,马上新年,你酒楼生意财源广进啊。”
“马掌柜客气了,酒楼生意好,全仰仗大家信任,也爱吃这一口。雅间已经安排好了,我带你上去。”
“姜老板是年少有为,我们这些老头子比不得了。”
“能像马掌柜一样,如今儿孙绕膝享清福,我才是羡慕。”
客套话和吉祥话一箩筐地往外说,并不全是客气,多少也因为今天除夕真盼着大家都好。
天下不就是这样,只有一个个小家过得好了,才能太平。
毕竟谁会那么想不开,在太平世道里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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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忙,就忙到快酉时。
姜宁和顾苗要提前回家,原本是想早一点的,谁知事情不少,便耽误到了这会。
好在所有预订年夜饭的客人都安排妥当,连菜都差不多上齐,只有大堂和外送的客人剩下一些还未处理完。
姜宁在大堂和后厨进进出出,身上都染了一股油烟味。
走到大堂时,拍了拍身上衣服,朝陈掌柜道:“陈叔,酒楼的事就麻烦您盯着了,要有急事差个人去我或者苗哥儿家里都成。”
陈掌柜看他忙了一天,点点头道:“东家放心回去团圆,这边我盯着,一定在亥时就让大家回家去过年,明天初一不开张,后日再来。”
姜宁嗯了声,见顾苗还在那儿说话,喊了他一声,“苗哥儿,走不走?”
顾苗一边说话一边答应,又说了几句才走来。
“走走走,我送你一程?”
姜宁道:“那自是好,不然我还得走回去,又要晚一些。”
“我还以为你让马车来接你,还是陆拙去接卫长昀了?”顾苗跟陈掌柜打了招呼,跟姜宁并肩往外走,“嗳,周庚人呢?”
“他从后厨过来,换衣服呢。”姜宁解释道:“不过说来,他年纪比长昀还小一点,个子倒是长得快。”
顾苗笑了声,“说明他不是一个哥儿呗,等再过几年,就该议亲了。”
姜宁摇摇头,“议亲还是算了,我比较主张婚姻自由。”
“是是是,他在酒楼后厨,我都不知道能跟谁看对眼。”顾苗瞥向从旁边巷子走出的周庚,“但凡在大堂里,说不定早就有人打听了呢。”
闻言姜宁想起什么,低声道:“你怎知现在就没有?苗哥儿,你这八卦消息也有落后的时候。”
顾苗倏然瞪大眼,正欲好奇问是谁,便见姜宁先一步上马车,周庚又走过来了,完全不给他机会八卦。
好过分啊,不给八卦跟挠痒挠不到有什么分别。
等顾苗也进了马车,周庚才坐进去。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和我有关系吗?”周庚问完,挠了挠头,“今天的菜应当没有上错吧,后厨我都盯着的。”
姜宁挑眉,朝顾苗看去,“这倒不是,是有的人喜欢八卦别人的事,想要做红娘了。”
相处得久了,在顾苗这里,比姜宁还小的周庚自然也看作自家弟弟,半点不避讳。
抬手拍了下他的肩,“我是在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周庚错愕地瞪眼,连忙解释,“我今年才十六,还未过成家的事,心里只有酒楼。”
“十六在村子里都该议亲了,虽然我也觉得早了点,但议亲后过一两年再成亲也是可以的。”
顾苗不是真要做红娘,就单纯的八卦而已,“还是你有心上人了?”
周庚一脸紧张,“不是不是,我每天都跟锅碗瓢盆一起,哪有心思去关注谁家姑娘。”
一旁的姜宁看不下去,拉开顾苗的手,给周庚递了个眼色。
拿老实孩子寻开心,哪有这样的,要尊重个人选择。
“你日后要是有了,尽管跟我们说。”
“表兄,你怎么也——”
“我真没有。”
跟着马车里一阵寂静后,爆发出姜宁和顾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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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苗家要住的远一点,先绕了一点路把姜宁和周庚送到家,互相道了别,才往自己家里去。
从巷口到家里还要走一小段路,姜宁和周庚并肩走着,不时说几句话。
“其实一直忘记问你,愿不愿意来金陵这地方。”姜宁走在石板上,忽地问:“从前在镇上,你做得也挺好的,但好像都是我安排你去做,未曾问过你的意见。”
周庚到他们家里是一个意外,他们也的确对他有恩。
但挟恩以报不是姜宁所想,可现在看来,周庚的的确确是在报答他们当初的救命之恩。
哪怕周庚回不去周家,但也不该是问也不问就要求他一块来金陵。
路途遥远不说,到金陵后,担起后厨的重担,也是不小的责任。
闻言周庚愣了愣,“表兄怎么突然这么问,我并未觉得是你强迫的,我是心甘情愿做这些。”
“可是酒楼那么累,要是你留在镇上,有一间食肆,岂不是要更轻松一些。”姜宁看他,好奇问:“连学做菜这事,也是因为我忙不过来,才要你一起做。”
周庚明白了姜宁的意思,但要解释清楚,还得仔细想。
走了好一段路,他才想明白要怎么说。
“表兄和表哥夫、姨母都待我很好,连小小和小宝都很照顾我,我——”周庚看向不远处的家门口,“我一直都不知道能做什么,还是表兄给我指明了路,有一技之长傍身,哪怕是有一日我离开家,也能有口饭吃。”
不只是姜宁这么说,卫长昀亦是跟他说过此事。
姜宁怔住,随后笑起来。
“你能这样想,那就最好了。”
言罢,两人回到家里,才进院子便愣住。
姜宁看向院子里正在写对联、剪窗花的几人,聂丛文、温安臣都在,他目光落在卫长昀身上,“回来得这么早?”
卫长昀直起身,转头看他,“衙署的事安排好,便先回来了。”
“一年一除夕,自是不能耽误的。”
姜宁听完,不由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