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从午后便大门紧闭,无人进出,也无人敢窥探,直到子时三刻,紧闭一天的门终于打开。
卫长昀跟在其余三人身后走出,哪怕身形挺拔,眉宇间的神色却流露出疲惫。
苏学士和王学士的轿子已经等在外面,仔细听,巷口马车的轱辘声也已经慢慢靠近。
二人向傅老告辞后,各自钻进轿子,先行回家。
旁边的卫长昀见傅老还在台阶站着,便没有离开,而是等着他开口。
过了片刻,傅老转过头来,看着他。
“千秋节在即,此事一旦传扬开来,必定震惊朝野,牵连甚广,你——”
“务必明白,在一切尚未查明之前,打草惊蛇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卫长昀往后退一步,躬身拱手道:“学生明白。”
马车缓缓驶来,傅老走下台阶,“时辰不早,我捎你一程。”
傅老既已开口,自是不容卫长昀拒绝,应声后,跟在后面上了马车。
身为内阁大学士的傅老,马车却不铺张,内里也十分平实。
“好在此事只牵扯到鄂州、江陵府,并未涉及其他州府,否则不仅今年的科举受到牵连,怕是上一科都要被翻出来。”
傅老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今科状元,便是鄂州出身的。”
卫长昀神色微顿,思忖片刻道:“揭举人是鄂州士子,时隔半年入京检举,其中缘由,要详查后才能得知。”
提前泄题如果是真的,那哪些考生提前得知,又是从谁哪里传出去。
都要一一查清楚,追溯源头,才能一层层剥开真相,不祸及无辜之人。
但不论如何,一旦真存在舞弊,那就说明当初去鄂州的那一批官吏里,有人收受贿赂、徇私舞弊。
傅老睁开眼,看着卫长昀,“你的答卷,翰林院所有人看过后,都称赞不绝。”
“今日你却只听不言,与你笔下文章,相去甚远。”
闻言卫长昀一怔,并未急于辩解或是否认,而是沉默地坐着。
“学生入仕尚且不足一月,此前生在山野,对朝廷之事了解甚少,故而不敢妄言。”
卫长昀坦言道:“学生所答,只抒心中抱负与所想,若放到这件事上,便只想为那些无辜的士子要一个公平。”
一番话说完,卫长昀见傅老神色不变,却也不再闭口不言,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
“长昀为官不足一月,却知道读书、科举是为实现心中抱负,而抱负便是要以所学为天下百姓做事。”
卫长昀顿了顿,边想边道:“百姓是天下的根基,各地士子同样四朝廷的基石,我——”
“老师,学生只是想,舞弊案祸不及无辜,不可因舞弊之人,而否定当地所有考生。”
黔州地处偏远,今年乡试亦有二千余名考生参加。
江陵府、鄂州四处长江旁,是富饶之地,两地加起来的考生至少有六七千人。
乡试中举者,不说四百,亦有三百。
这么多人里,参与舞弊的,至多不过千分之五六。
要是因为舞弊一事,难以彻查源头、涉案考生,一刀切取消当地今年的科举成绩,对其他人而言,又何谈公平。
车厢里陷入片刻沉默,直到车门被叩响,傅老才缓缓开口。
傅老道:“前面巷口回去,半炷香即可到家。”
卫长昀不多问,行了礼便要下车。
他刚钻出马车,便听得身后传来傅老的声音。
“你可知,乡试时是谁与礼部一同操办今年科举。”
卫长昀站在马车旁,分明是端午后的夏夜,却只觉背脊一阵发凉,竟是连马车离开时,忘了向傅老行礼。
金陵的子时三刻,夜市都还开着,街上并不觉得冷清。
然而卫长昀只身一人回到家,推开门,站在院子里时,都有些恍惚,不知如何走回来的。
“你怎么傻站在那?”
卫长昀倏然抬起头,只见姜宁披了件外衣站在房门口,还揉着眼睛,一副睡着又醒来的模样。
不安的心,忽地就定了下来。
姜宁看他还傻站着,察觉出不对,“你晚饭吃了吗?”
卫长昀一身疲惫,还有不知道往哪里发泄的情绪,瞬间被姜宁的话柔柔托住。
难得的,他没逞能,“忙着商议事情,忘了吃。”
姜宁皱眉,紧了紧身上衣服,走出房间,径直往厨房去,“现在天热了,饭菜放不住,我给你炒个蛋炒饭吧,正好试试今天揭盖的糟辣椒。”
糟辣椒蛋炒饭,黔州最爱吃的口味之一。
卫长昀跟在他后面进了厨房,嗯了声,“酒楼情况怎么样?”
“东西采买得差不多,先得把硬装布置完,才能把帘子、帷幔跟桌椅这些放进去,灶台那边全都推了,正在重新砌。”
姜宁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鸡蛋和碗,熟练打蛋后,拿着筷子搅拌,“糟辣椒在旁边的柜子里,我分了小份出来,免得总揭坛子的布,容易坏。”
卫长昀打开柜子,不用多翻,就知道姜宁习惯放在什么罐子里,“灶台是要重新砌,原本那个看着问题不大,实际操作起来不方便,有些挡了。”
“厨子站在过道里,哪能成,进进出出的,磕着碰着是小事,万一碰到热油,或者后厨跟伙计迎面撞上,热菜烫到,那也麻烦。”
姜宁打完鸡蛋,瞥眼灶里的火。
家里习惯留有一个灶孔烧热水,至少在子时左右都还有热水洗漱,所以这会儿火堆还没完全灭。
卫长昀看他视线,便过去拿火钳夹了一块燃着的柴,放到小灶里,又添了点细柴,不一会儿就引燃了火。
姜宁把锅往上一架,挖了一小勺猪油放到锅里。
锅里的温度变高,白色的猪油化开,变成透明状,里面还夹了两颗花椒。
姜宁端着碗,先把糟辣椒放进锅里炒熟,差不多了再拨到一边,鸡蛋倒进去,微微成型后,就和糟辣椒一块翻炒,而后放一勺饭。
厨房里,除了炒饭的声音外,便只剩下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声响。
姜宁拿着锅铲,瞥向明显有心事的卫长昀,没有立即问,而是往锅里撒了点葱花,先给他盛了一碗饭。
卫长昀端着碗,吃了两口见姜宁坐在椅子里,微微往后靠,因衣服贴身,肚子比平时要明显。
“这个时辰醒来,是因为我还没回家吗?”他问了一句,却已经有答案。
不像问,像是在反省。
姜宁点头,“夜里迷迷糊糊的,伸手摸不到你,又感觉不到,心里不踏实。”
从前姜宁还觉得这种事是少数,结果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来同床共枕久了,身边人不在,哪怕是睡觉,潜意识里也能感觉到。
“烦心的事,是可以和我说的吗?”姜宁摸了摸肚子,“要是涉及朝廷机密,不可以说的话,那你就先吃饱饭,换我跟你说说事。”
卫长昀扒拉两口饭,看了眼还有火光的灶,视线又移向姜宁。
“不是机密,此事……”
“瞒不了多久。”
“那看来是件大事。”姜宁猜测道:“能比千秋节还大的事,让你熬到这个时辰,还跟翰林院有关,莫不是……”
“与诏书有关的?”
卫长昀吃东西的动作一顿,盯着姜宁,“……宁宁。”
姜宁抿唇笑笑,“谁让我从前看的都是这些,加上之前去太白楼的事,一想就只能想到这个。”
那位大皇子,可是给他们俩上了入仕的第一堂政治课。
“……今日,我被傅老叫去了议事厅,只有他与两位学士,还有我。”
卫长昀放慢了吃的速度,“从午后一直到刚才,都只有我们。”
姜宁神色微顿,轻抚着肚子的动作也停下。
什么事情能花五个时辰讨论?
思来想去,都是一些捅破天的事。
“真的可以说吗?”姜宁不问别的,只问了一句。
卫长昀扯了扯嘴角,笑道:“如果连你也瞒着,那这世上便无人能听我心中所想,亦能保守秘密。”
姜宁看他神情,不知怎么,有些难受,便伸手去牵他。
“那和我说吧,再大的事,我们都一起。”
卫长昀嗯了声,接着扒饭,“今天礼部那边有一名考生揭发,鄂州与江陵府两地乡试,考题提前泄露。”
鄂州与江陵府同属于荆湖北路,地理位置相近、军事属性想通,故而历朝历代的科举考题多为一套。
这名考生如今被留在礼部,由专人看管、询问,至少在千秋节前,不可能离开礼部。
既不入狱,却也不可外出。
姜宁差点惊呼出声,左右看看,生怕叫别人听了去。
好在他们的宅子一边是大树,另一边的邻居早早入睡,离厨房这边还远,听不到。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做这种事?”姜宁压着声音,“脑袋不要了。”
卫长昀起身,把碗洗了一遍,用帕子擦干,放回柜子里,一边收拾台面一边道:“自以为天衣无缝,实际纸包不住火,时隔大半年,便被状告到礼部。”
东西理好,他又简单地洗漱,才拉着姜宁回房间。
姜宁还处于震惊里,坐在床边时,眼睛跟着换衣服、收东西的卫长昀转。
“等一等,鄂州不是那位齐状元的家乡吗?”
“此事会不会牵连到他。”
卫长昀摇头,“不知。”
“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不像能做出这等事的人。”
姜宁点点头,嗯了声。
才不过瞬时,又猛地抬起头来,瞪圆了眼睛,“乡试时,与礼部一同操办科举的人,是大皇子——”
后面的话,他全咽了回去。
乡试与大皇子有关,而会试则是太子主导。
卫长昀动作一顿,对上姜宁的眼神,并无意外或是惊讶,而是在回家路上,便已想到这里。
那名考生的来历如何,怕是不好说。
姜宁缩了缩脖子,感觉阴风阵阵,把脚往被子里伸。
“不是还有一个三皇子吗?要不——”
效仿一下,做个透明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