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披着衣服坐在房间里,看卫长昀进来,他连忙站起来,往对面的屋子看去,“人怎么样?”
卫长昀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把房门关好,便拉着人往床边走。
摸到姜宁的手,都是凉的。
姜宁坐到床边,捞起被子盖好,微仰起头看卫长昀,眨了眨眼,“我让阿娘把小宝带回她们房里睡了。”
这个周庚虽说是亲戚,可也没有相处过,不是知根知底,小心些总没错。
卫长昀嗯了声,帮他拉了拉被子,低声道:“人身上有伤,应当是被打的,我给他上药时随口问了几句,他支吾着说是从干活的地方逃出来,多的不肯再说。”
姜宁虽然有所防备,但一听卫长昀这样说,不免担心,“没什么大碍吧?”
卫长昀点头,示意他躺床里去,“不用担心,都是皮肉伤,不伤及筋骨,四五天就能好。吃了东西,看着好点了。”
“那他先让他睡一觉,其他的事明天再问吧。”姜宁看他吹了灯,脱着外衫过来,“反正我们一屋子人,还能怕他一个小孩么。”
卫长昀掀开被子,在他旁边躺下,习惯地去摸了摸他手,感觉没那么凉了才放心。
“十四五岁,不算小孩了。”
姜宁失笑,往他身边靠了靠,几乎枕着他肩膀,“你刚从私塾回来那会儿,我也把你当小孩。”
卫长昀无奈摇头,知道他在逗自己。
“突然来这么一茬事,都快子时了。”姜宁困得打哈欠,“早点休息,明天要开食肆,还要问清楚周庚是什么情况呢。”
卫长昀摸了摸他的后颈,放轻声音,“睡吧。”
姜宁圈住他的腰,轻轻拍了拍,“一起睡。”
大晚上折腾这么一趟,的确磨人。
尤其是家里还住进一个近乎陌生人的半大成人,肯定睡不踏实。
直到后半夜,姜宁才彻底睡着,前边都是半梦半醒的,老觉得家里进了贼。
要么就是什么入室抢劫、杀人放火的事。
翌日一早,姜宁打着哈欠醒来,难得卫长昀还在睡,他支起上半身,往窗户外看了一眼,天色还有些灰蒙蒙的。
姜宁正琢磨要不要躺回去再眯会儿,倏然听到外面有水声。
有点像在打水洗东西。
这么一大早的,家里谁会洗东西啊?
姜宁脑子还没转过来,正疑惑呢,猛地想起昨夜的事,一个轱辘爬起来。
卫长昀感觉到他的动静,睁开眼时,习惯地扶住他,“怎么了?”
“你睡着吧,我穿衣服出去看看。”姜宁从他身上爬过去,边穿衣服边道:“天都还没大亮,不知道谁在洗东西。”
换作夏天那会儿,还有可能是朱红起早了闲不住。
但月前生了场病,养到这会儿,又是冬天,朱红是不会这么早起来忙的。
闻言卫长昀跟着起来,仔细听了听,院子里是有动静。
姜宁看他也起了,也不拦着,从柜子里翻出衣服递过去,两人穿好衣服,一块往房间外走。
房门打开,他们走到院子里,还不等他们惊讶,院里的人先吓了一跳。
“你这是在做什么?”姜宁看对方吓得愣住,好奇地望向盆里的东西,不解地和卫长昀对视一眼,“这些不是菜贩送来的菜吗?”
卫长昀抬手给他拉了拉衣服,免得他冻着。
“一般张大哥他们都是送到门口,是你拿进来的?”
蹲在盆边,挽着袖子把手放水里的周庚,紧张地看他们,磕磕巴巴道:“我、我只是起得早,看菜送来了,就想、想着先洗干净,你们不是要、要用吗?”
姜宁蹙起眉,直接问:“你家应该不在永安镇,怎么知道这些菜我们要用?就不能是买来囤着过冬的吗?”
周庚一脸无措,“我……”
姜宁不想为难人,可是周庚知道店里这么多事,他不得不问明白,不然谁知道会不会引狼入室。
他看眼盆里被冻红的手,“食肆早上用不到这些菜,你别洗了,跟我们过来,先把事情说清楚。”
周庚连忙站起来,局促地拍了拍衣服,看向卫长昀。
卫长昀道:“到堂屋里来。”
说完跟上姜宁,“昨夜封的火,应该还燃着。”
“阿娘封火比我封得好,我封老熄。”姜宁说着,又想起了老房里自己总点不着的灶。
悄声开了句玩笑,“你说我是不是命里带水?”
卫长昀:“……”
“应该是五行不缺火,才会同类相斥。”
姜宁被他逗得笑出声,轻轻拍他胳膊一下,“烦人了啊。”
-
烤火的屋子一进去,便觉得暖和。
姜宁和卫长昀拉开椅子坐好,默契抬头看向跟进来的周庚。
周庚束手束脚,局促地站在门口,“表、表哥,表哥夫。”
姜宁怔住,差点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低咳一声清清嗓子,“先别喊人,我有几件事要问你。”
闻言周庚连忙点头,示意姜宁问。
“从哪知道我们家地址的?还知道食肆做的什么生意。”姜宁正色问,“你应该不住在镇上,不然阿娘不会从未提到过你们家。”
周庚连忙解释,“我是到镇上做工,有一日跟着主人家出门采买,碰到了姨母才知道你们住在镇上,后来跟府里其他人打听,知道你们开了家食肆。”
姜宁听完,觉得勉强可信,又问:“你年纪不大,怎么一个人离家做工?你爹娘呢。”
周庚抿唇,低下头半晌不语。
姜宁有些疑惑,和卫长昀对视一眼,卫长昀摇了摇头。
“你口音不像镇上的,有些像邻镇。”卫长昀开口道:“按照娘昨日说的,三姨母是嫁到邻镇,这一点对得上。”
看了看周庚表情,卫长昀放缓语气,“只是你只身一人到这边来做工,是经人介绍还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寻常人家做工,都不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大多都会选近一点的,这样回家方便。往远处去,要么是有熟人介绍,要么就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
周庚支吾着不肯说话,抬头看向姜宁和卫长昀,像是想到什么,眼圈一下红了,突然跪在地上。
“表哥、表哥夫,你们就收留我吧,我、我无处可去,没有家可以回了。”
俩人吓一跳,卫长昀上前把人扶起来,对方却固执地跪着,还要弯腰给他们磕头。
“我娘死了,我爹不喜欢我,又娶了一个,生了个弟弟,我受不了他们欺负,自己跑了出来,跟着走货商到的永安镇。”
周庚哭道:“我原本以为去人家里做工能养活自己,可那家少爷太顽劣,喜欢打人,心情不好就打。后来他家夫人看我可怜,让我去后院厨房帮忙,还多给了我一点药钱,可是后院那伙人也听少爷的,一起打我。”
“我是趁着夜里,有人去倒恭桶时,偷跑出来的。”
姜宁一怔,没想到三姨母竟然不在人世了。
心里一片怅然,只觉得人生无常,而且相隔不到千里,竟是连这样的事都通知不到娘家亲人。
卫长昀用了力,把周庚扶到椅子坐好,“你离家多久了?”
姜宁也好奇看去,等着他说。
周庚擦了擦眼泪,“有小半年了。”
“表哥,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李员外,我就是在他家做工,我这次是差点被打死,才、才不得已来找你们的。”
姜宁听到半年时,震惊地睁大眼,“半年?”
周庚嗯了声,不愿意多提。
见状姜宁心里猜测,那个李员外家的少爷,多半是周庚当个玩具了。
那位李少爷他们也见过,弱冠年纪,平时不学无术,就是一个纨绔少爷,欺善怕恶的。
要不是李员外夫妻在外人好,这李少爷出门都得被人唾两口。
像是这种败家子,最喜欢的就是欺负比自己小的孩子,尤其是同性,从中获取一些心理满足。
“表哥,我能干活,什么活都可以干,你、你不用开我工钱,给我一个住的地方,给口吃的就行。”
“……你当我这里是什么黑店啊?”
姜宁无语,朝卫长昀看去,眼里有担心,却不是担心周庚,而是朱红。
朱红大病初愈,才好了一阵,要是突然知道自家姐妹病逝,外甥还过得这么惨,怕又要伤神。
“你的身份我自会去问个明白,既是邻镇,那也该有户籍文书。”
卫长昀知道姜宁的担忧,“这几日你就住在家里,不必帮忙,先把身上的伤养好。”
周庚急切道:“我可以帮忙的,什么都能做,我不白吃!”
姜宁听到外面鸡鸣,起身道:“一身伤能做什么?要是伤情恶化,那还要给你请大夫,你安心养伤,其他的事我们会去查证。”
“对了,三姨母的事暂时不要说,我娘月前才病了一场,身体不大好。”
周庚连忙点头,“我明白的,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做。”
闻言姜宁摇摇头,走到卫长昀旁边,回头看他,“先回房去休息,一会儿早饭好了叫你。”
“表哥,我——”周庚起身跟上,表情里写着慌乱。
姜宁叹了声,“说了让你留在家里,就不会赶你走。”
见周庚还是一脸紧张,便道:“你要是再跟着,耽误我们做事,我才是要发愁了。”
周庚吓得不敢再跟上,站在堂屋门口,等他们离开,立即回到房间里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躺在床上也睡不着。
他一闭眼,全都是李少爷指挥那些小厮、家仆打自己的场景,甚至还打他的脸。
周庚裹紧了被子,竭力克制住身体发抖。
-
家里虽多了一个人,可食肆一开门,事情便不少,哪怕有心想坐下来聊明白,也得等到早上忙完。
卫长昀在屋里看书,姜宁和朱红在食肆忙,除了给周庚送早饭那会儿,倒是无暇说话。
反倒是年纪小又不清楚发生什么事的兄妹俩,一会儿一会儿从烤火的屋子里跑出来,趴在窗台那儿往里悄悄看。
要么就是扒门缝,想看看人长什么样。
卫小小忍不住嘀咕,“你昨晚上都没看清吗?”
卫小宝立即拉着她往堂屋走,“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声音,才在门缝看一眼,就让宁哥哥发现,然后婶婶就带我去你们屋子了。”
“那大概什么样啊?”卫小小好奇,“总知道多高吧。”
“比二哥矮,跟宁哥哥差不多吧,然后挺可怜的,走都走不了,不知道是腿断了还是要死了。”
“啊!那好吓人,被谁打的啊。”
“不知道啊,要不你去问二哥,二哥肯定不骂你。”
“才不要。”
两人说得专注,丝毫没留意到卫长昀站在门边,听了全程,正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们。
见他们进了堂屋,应当是回去烤火,卫长昀这才去食肆帮忙收拾。
趁着还不到中午饭点,三个人把东西收进厨房,正好能聊聊周庚的事。
姜宁和卫长昀才坐下,朱红便意识到他们俩有话要说,不由忐忑。
“你们是打算和我说那孩子的事吧?”朱红伸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有些紧张道:“我知道,家里也不算宽裕。其实我和娘家往来甚少,那孩子呢也不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少管一件事家里还清闲,只是——”
“那孩子还伤着,要不我们暂时留他在家里,伤养好了再让他走。”
姜宁诧异地看她,然后反省了一下自己。
难道他现在看上去,很像是铁石心肠的人?他不就是对姜大志父子三人,还有王邦一家狠了点。
卫长昀握了一下姜宁的手,朝朱红道:“娘,我和宁哥儿已经商量过,周庚既然是来投奔我们的,又受了伤,没道理把人赶走,就让他在家里养伤,至于往后去留,他自己决定。”
姜宁垂着眼没说话,郁闷又失落,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朱红没注意到,只听完卫长昀说的,松了口气,“那便好,他是三妹教出来的,秉性应当差不了。”
她低着头,叹了一声,“三妹性格比我还软怯,但心地善良,从小就喜欢帮人,连狗受伤了她都要管,这孩子——”
“要不我这几天去街上打听下,他在谁家做工,要真秉性差,便不留在家里。”
“这事我一会儿就去打听。”卫长昀瞥向姜宁,而后道:“宁哥儿都跟我交代好了。”
朱红看向姜宁,见他脸色不太好,问:“宁哥儿,昨晚是不是吵到你了,脸色不好啊。”
姜宁摇摇头,欲言又止,“没什么,可能是天太冷,睡得不好。”
“那一会儿你多休息下,今天食肆这边我来忙。”
朱红担心道:“这一阵你也忙坏了。”
姜宁嗯了声,站起来往房间走,“那我回房间去躺会儿。”
姜宁一走,卫长昀看着他背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跟着起身,把东西收拾了放好,“离午饭还有一会儿,您也歇会,我回房看看。”
卫长昀知道,姜宁自然不会跟朱红生气,可又难免会觉得难过。
毕竟,谁被至亲的人觉得冷血、铁石心肠,都会不好受。
卫长昀敲开门,进屋后反手关上,走到木榻坐下,伸手去摸趴着的姜宁后脑勺。
“不好跟娘说,那要不要跟我说?”
姜宁翻了个面,还是不想讲话。
卫长昀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低声道:“我们宁宁哪里是铁石心肠的人,分明心软得要命,连姜大志那种败类都能出一笔钱,给两个兄长帮着安葬,虽说是为了避免麻烦,但不给也合乎情理。”
他说着,察觉到姜宁情绪变化,接着道:“更别说平日里待人了,但凡对他好的,都走哪儿都惦记着。”
“就说这位素未蒙面的表弟,哪怕来历不清楚,还是给了衣服、吃食,连住的地方都安排好。”
姜宁哼了声,捉住他的手后挠他手心。
“哄我呢?”
卫长昀弯腰低头,轻轻在他额头亲了下,“不是哄你,是说真的。”
赤子之心难得,可经历过这些后,仍然保持良善的人,亦是难得。